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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警戒号”反潜舰兵变始末

 tianxiake 2016-01-22
    1975年11月9日上午,波罗的海的里加湾外热闹异常。苏联空军前线轰炸航空兵团18架雅克-28战斗轰炸机组成攻击队形,分多批次飞抵,轰炸海面目标。被攻击对象是一艘军舰。这幅惊心动魄场景,既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幻想小说的开头,也不是一次军事演习,而是真枪实弹的军事行动。更为奇特的是,被苏联空军锁定的是一艘苏联海军现役大型反潜舰“警戒号”,因为它已成为一艘叛舰。兵变的领导者是“警戒号”的政治副舰长,即称“政委”的瓦列里·米哈伊罗维奇·萨布林海军少校。
   夺取“警戒号”是实现“远大目标”的第一步,萨布林接下来计划开着“革命”军舰取道波罗的海与涅瓦河,前往俄国十月革命的摇篮——列宁格勒,停靠在已经成为水上博物馆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之侧。届时,他将通过广播电视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呼吁,宣告勃列日涅夫治下的苏联腐败丛生、贿赂公行、欺骗充斥,国家已经被盗卖一空,社会主义祖国面临严重的威胁。他进而将号召全国展开罢工,直至苏联政府取消对言论自由的压制。
     
    十月革命节次日的短暂政变
     
   1975年11月8日晚7时左右,十月革命节次日,萨布林通过一种不流血的方式开始了自己的政变。他声称有些军官需要纪律约束,将舰长波图利内海军中校诱至位于甲板下位置最深处的第二声呐室。舰长进入房间后,意外地发现房间空空如也,并没有违纪军官等待处分,只有几本书。正在舰长纳闷之际,舱门被砰地关上了,萨布林在门外加了自己事前从商店买的挂锁,并让水兵亚历山大·沙因持枪在门口看守。这名刚刚年满20岁的水兵素来敬仰萨布林,主动加入兵变。
    萨布林随后召开全体军官会议,舰上大多数军官出席。他向到场的16名军官讲述了自己的主张和计划,并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棋子:愿意参加兵变的,可以选择白子;不愿意参加的,选择黑子,并进入禁闭室,一旦兵变失败,后者不至于受牵连。8名军官选择了参加行动,其他人进入禁闭室。
    晚间10时许,萨布林在上层后甲板召集全体水兵,舰上165名水兵中有150人到齐,他们伫立在11月的寒风中听政治副舰长的讲话。令众人惊讶的是,出席的军官只有萨布林一人。他抨击勃列日涅夫及其班子背叛了党和十月革命的理想,愚弄和剥削苏联人民,将国家带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些人必须为这一切负责。为获得支持,萨布林谎称已有数十个军事单位同意一起行动,北方舰队和太平洋舰队正在等待“警戒号”发出的信号。
    船上水兵大多出身集体农庄或者工厂,年纪在18-20岁之间,他们没有怀疑萨布林的言辞。无论是入伍前还是入伍后,这一代人早就切身体会到特权阶级的跋扈、工农生活的艰难、军队的腐朽。但在苏联社会中,他们从未见到官方人士敢于公开说出真相,更难以想象一个负有政治监视职责的政治副舰长挺身而出。水兵沙因的记忆是,听完演讲后舰上陷入了热烈气氛,仿佛一个节日里大家都在热烈谈论,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人那样生活。
    萨布林原先的计划是待天亮后行动,一个突发事件让行动提前。近午夜时分,舰上的一名军官、该舰共青团书记弗尔索夫,通过系缆出逃至附近停泊的潜艇,报告了“警戒号”上发生的惊人事件。由于苏联军队素有节日期间狂饮滥醉的传统,加上弗尔索夫的汇报内容令人难以置信,最初听他报告的军官们无不怀疑此人是灌饱了伏特加后产生奇思妙想,故未迅速采取行动扭转局面。
    发现有人跳船逃跑,萨布林立即下令起锚开船。眼睁睁看着“警戒号”擅自出海,苏联波罗的海舰队这才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层层上报至苏共中央。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勃列日涅夫总书记,下达了命令:阻止它或击沉它!
    波罗的海舰队的半数水面舰船大举出动追击“警戒号”,海军航空兵的图-16轰炸机也接到出击的命令。或许是飞机所携带的苏联第一代巡航导弹制导效果不佳,或许是海军飞行员不愿轰炸一艘己方军舰,海军飞机均未攻击,带弹返航。国防部长格列奇科元帅对海军失去信任,命令空军去执行攻击任务。驻扎在波罗的海沿岸的苏联空军侦察机与战斗轰炸机,纷纷起飞搜寻该舰,于是发生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追逐中,“警戒号”的后甲板被飞机投下的一枚炸弹击中,船舵被卡死,只能无力地兜着圈子。与此同时,舰长波图利内被忠于他的水兵解救,他冲到驾驶室,开枪打伤萨布林腿部,夺回军舰的控制权。
    一场“革命”告一段落,唯一的流血者是萨布林。据一位在机场迎接战机返航的空军中校目击,完成关键一击的空军上尉落地时,显得极为消沉。该飞行员因精准的轰炸后被授予一枚勋章,但他从未佩戴过。
    
     两份版本的事实调查报告
     
   “警戒号”尚未被押回港内,对兵变的事实调查就开始了。
    调查报告,分为内部掌握和对外公布的两个版本。在内部版本中,一般来说,官僚阶梯中越接近下层,所上报的情况就越接近于实情。克格勃审讯员奥列格·杜博罗斯基上尉得出结论:“萨布林完全不知道怎么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他的打算非常天真,孩子气十足。”这一结论是客观的,即便“警戒号”到达目的地,萨布林成功通过电视向全国发送了“革命”演讲,那么会发生他设想的全国革命吗?答案是:不可能。
    1970年代苏联政府的社会控制力,显然不是1917年的沙皇政府或临时政府能望其项背的。萨布林的“革命手段”,更像是从苏联宣传影片 《列宁在十月》、《战舰波将金号》中得到的灵感,充满不切实际的革命浪漫主义幻想,却不值职业革命家一嗤。
    以戈尔什科夫海军元帅为首的调查委员会,在写给国防部的报告中对“内部事实”进行进一步修正:先极力缩小参与兵变的舰上人员规模,宣称只有两名军官投向萨布林一边;同时表示萨布林所说的军队中存在的严重问题,只不过是一些众所周知的社会弊病,不足为怪。
    针对这一事件,此报告提出颇具勃列日涅夫风格的整改措施:由苏军总政治部制定措施改善军人的政治教育工作,研究修改高等院校军官培训大纲,使军人积极而有进取性地捍卫共产主义道德与苏联现实,并对事故责任者加强追责机制等等。当然,必不可少的是,“已采取了杜绝走漏消息的措施”。有一点是明确的,调查委员会并未发现存在一个叛乱的组织,也“并未发现认为萨布林想把军舰开往瑞典的论点的根据”。
    随后进行的审判和对外报道,苏联宣传部门先是公开否认发生兵变,并将一艘靶舰在短时间内拖到了轰炸发生地,宣称发生的是一场“打靶”演习。但由于事件发生在交通繁忙的公海上,实在无法彻底掩人耳目,苏联又私下放风称萨布林要驾舰叛逃资本主义的瑞典,并宣称他有精神分裂症状等。对于苏联高层来说,尽管出现叛逃事件并不光彩,但如果外界知道了事情的真实原因,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苏联的宣传举措在国外颇为成功,如《华盛顿邮报》此后即按叛逃事件报道此事。
    1976年7月进行的最高法院军事法庭审判中,法官与宣传部门统一口径,给萨布林扣上了“背叛祖国分子”、“擅自驾驶大型反潜舰离开里加港开往瑞典方向”等罪名。严格说来,开往瑞典方向在字面上倒也符合“客观事实”。由于里加湾北面有岛屿阻隔,不能通航,开往列宁格勒的出港船只,都必须先向西面的瑞典哥德兰岛航行一段,再急转向东北方的斯德哥尔摩驶去,随后再向东前往列宁格勒。“警戒号”尚未完成第—段航程,旅途就戛然而止。因此,观察到“警戒号”初始航向的西方情报机关,在冷战结束前—直相信该舰最终目的地是哥德兰岛。
    萨布林案受重视的程度大大超过一般的叛国案,在案件侦查、起诉与审判期间,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不断向苏共中央报告进程。在写给苏共中央的一份报告中,他宣称被告萨布林和沙因完全承认原告起诉的罪名,并对所犯罪行的详情供认不讳。实际情况是,萨布林与沙因都拒绝承认自己叛国和违反军人誓言,甚至不惜付出沉重代价——萨布林的妻子去探监时,惊恐地发现丈夫的部分牙齿被打掉了。
     
    从叛国者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列宁主义者”
     
   1939年,萨布林出生于一个俄苏海军世家,其祖父是沙俄海军军官,父亲是苏联海军的上校。如家庭期望那样,他进入位于列宁格勒的伏龙芝高等海军学院学习,在海军的阶梯中努力攀爬。
    与海军同袍不同的是,萨布林身上有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他始终不渝地保持着自幼受到的意识形态熏陶。1970年,他收到军校同学们赠送的新年礼物《资本论》后,不但通读全书,还在书的边角处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他能信口引用此书的篇章与警句,能指出这一内容在书中的位置,而当时连一般政工干部都很少能读毕全书。萨布林发自内心深信,共产主义最终要在未来取得胜利。因此,他非常不理解苏联当局为何如此缺乏自信,以至于对苏联社会的弊端三缄其口。
    从列宁军事政治学院毕业后,他成为了一名政治副舰长,被分发到刚建成服役的 “警戒号”上。随着勃列日涅夫逐渐走向衰老,不理政事,苏联这台国家机器中的弊端如以权谋私、营私舞弊、缺乏法治、官僚主义、商品短缺等问题开始越来越引起社会不满。
    在查清兵变的真实原因,发现幕后并不存在一个组织之后,克里姆林宫直接下达了对萨布林的判决指示。对于背叛祖国罪,量刑一般是15年,但来自最上层的指令是判处死刑,立即枪决。萨布林在临刑前写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中,附上他手绘的两幅图画。在第一幅画上,堂·吉诃德正挺枪向风车刺去,下一张图则是这位英勇的“骑士”折枪坠马。看来,萨布林对自己的事业和命运已有清醒认识。
    沙因,被判处了8年有期徒刑,其中2年在监狱监禁,6年在劳改营中度过。不过,极端审慎的政府还是将沙因在监狱中关押足足五年半,直至认为他的“危险性”不至于传染其他囚犯,才将他送到西伯利亚的劳改营服完剩余刑期。此外,积极参加兵变的数十名军官和水兵,或被开除、或遭降职,有些人回乡后一直遭到克格勃监视。对于其余人员,官方也采取了类似防疫的处理,全部调离本舰。为消除事变影响,“警戒号”被跨过三大洋“流放”至海参崴。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府重新审查了苏联时期的政治案件。1998年,针对萨布林是否应被定罪,最高法院军事法庭再次举行审判。结果认定萨布林和沙因的行为不构成叛国,其罪名应为“滥用职权”即扣押本舰舰长,因此撤销原判决,改判萨布林10年有期徒刑,其家属被认定为“政治迫害的受害者”。推崇列宁主义的萨布林不惜“以身相殉”,成为了国际互联网上左派网站的怀念对象,他被赞誉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列宁主义者”。
    在太平洋服役多年后,“警戒号”于2002年退役,随即报废后被卖到国外,和其他布满铁锈的旧军舰一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被拆成废铁。
    最终,“警戒号”的事迹以一种萨布林绝对预料不到的方式获得了重生:美国军事作家汤姆·克兰西因看到西方关于“警戒号”的报道而触发了灵感,于1984年写下了小说《猎杀红色十月》,描述苏联海军的一艘军舰叛逃西方,并在北大西洋上与围追堵截的苏军海空力量展开了扣人心弦的周旋。小说中,起事军舰型号被换成了“台风”级弹道导弹核潜艇。
    该书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被里根总统称赞为“无法放下”的“完美故事”。此后,原著被改编成电子游戏,1990年被好莱坞搬上银幕,成为闻名遐迩的冷战架空题材影片。
    萨布林原先设想用于打响十月革命第二炮的“革命”军舰,最终以投奔美国的形象存留于大众文化之中,这无疑是命运对他开的又一个巨大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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