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大家们穿越历史的文字,总让我们感动。不论是杨朔“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的惊喜,还是在汪曾祺笔下,昆明的雨是 “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也不论是林徽因感叹“昆明永远那么美,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还是沈从文描写的昆明近郊“跑马节”的热闹场景……所有的佳篇美文,读来都是那么亲切,甚至是那么新鲜而美!
林徽因一家到昆明后起先住在巡津街的“止园”,不久又搬到巡津街9号。巡津街是昆明的一条老街,原先叫大河埂,后来在此设岗巡视水情,名巡津堤,至清末逐渐形成街道,于民国初年得名巡津街。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后,不少外国人办的医院、洋行、酒店汇集于此。沈从文在文林街的时候,沈的住所常有人聚在一起聊天,那间“矮楼房成为一个小小的文艺中心”。林徽因大约是常客:“很健谈,坐在稻草墩上,她会海阔天空地谈文学,谈人生,谈时事,谈昆明印象。沈从文还是眯着眼,笑着听,难得插上一二句话,转换话题。” 林徽因住巡津街的那一年,除了搞建筑设计、兼课和社交活动外,也写过若干首诗。其中一首题为:《昆明即景·小楼》有这样几句: 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玄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当然诗句定稿后将“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改为“张大爹临街的矮楼”。其实林徽因很关注昆明老房子的样式和神韵。昆明的茶馆在抗战时期给许多人带来些温暖。那是一个可以让人暂时忘却战争,享受片刻宁静的地方。林徽因的题为《昆明即景·茶铺》一诗里,生动形象地描绘了昆明茶铺的景象: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不都是为着真的口渴。喝茶的人们跷起膝盖的是疲乏,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向命运喘息,倚着墙,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林徽因对昆明的最后记忆是1946年2月,林徽因从重庆乘飞机回到昆明,住北门街唐家花园后,给在重庆的费慰梅写信说:“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来看看这个天气晴朗,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重返昆明后感觉非常好,印象更深刻。她把这次住的北门街唐家花园叫做“梦幻别墅”。并称赞道:“昆明永远是那样美,不论是晴天还是下雨,我窗外的景色在雷雨前后显得特别动人。” 林徽因在信中这样描述她们在昆明的家:“我们正在一座新建的三房农舍中安顿下来。它位于昆明市东北十二公里处一个小村边上,风景优美而没有军事目标。邻楼一条长堤,堤上长满如古画中的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树……”
1941年8月,老舍在罗常培的陪同下到昆明讲学和养病,写出了系列散文《滇行短记》。他用浓烈的抒情笔触,赞美翠湖“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树”,“美丽”、“宁静”得让人“仿佛都不愿出声”;他赞美金殿“遍山青松”,绿荫如盖,松实大如菠萝,松鼠在树杈上跳跃,即使是在“绿色盖不住的地方”也显示出一种“深厚的力量”,一种“有力的静美”;他赞美大观楼前稻谷飘香,滇池上风帆点点,碧波万顷,烟波飘渺,如诗如画……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 菌中之王是鸡土从,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土从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土从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纵,他跳下去把鸡土从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土从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 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 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 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 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昆明夏天的黄昏特别漫长,下午在市中心的翠湖公园喝茶,是享受之一。泡上一壶,几个朋友坐在柳荫里面,一人躺在一把藤椅上。湖外围是大街,汽车依然在行驶,但哑哑的没有声音。公园里面空空荡荡,鲤鱼从水面翻个跟斗,哗啦的一声。太阳出过一阵,雨又来下一阵,树叶上还没有湿到要滴水,就停了。像是被人用喷壶稍微洒了一下。天气凉爽爽的,风吹柳摇,满世界像是天然的大空调。几个朋友,说一下话,喝几口茶,一个个呆呆地看着阳光的影子在树上移动,想当然认为,阳光都是洒在叶子朝着它的一面,却发现树叶的底部也有光辉,原来是从水面上反射上来的,并且又再照亮了树叶下面的人。那阳光从树冠慢慢地向下溜,犹如刮胡子的刀片,到六点钟的时候,连树根那里都会灿烂起来,树顶却阴郁了。 湖水里面飘满天上的晚霞,金色池塘,几只野鸭子在其间游来游去。出现一两个蝙蝠,公园里面到处是紫气。偶尔可以见到两个人还在下象棋。有四个男女还在搓麻将。到七点半,天还亮着,但也差不多要黑起来了,蝙蝠爆发了起义,到处乱飞。一个朋友说,走吃饭去了。就出了公园,顺湖边走到叫“红灯笼”的那一家,正是整个昆明城吃的酒酣耳热的时候。进去就有一桌刚刚空掉,杯盘狼藉的桌子,伙计马上收拾干净,摆上五套新的碗筷,又沏上好茶,就点菜。点菜也不照菜谱,而是直接到厨房里去,那里各种生菜熟食已经摆好,想吃什么点什么,老板娘亲自为你介绍每样菜的做法。就点了:腌莲花白炒小腊肉、蒸茄子芋头花、炸曝腌白鱼、大理雕梅扣肉、清水苦菜、豆花鲤鱼、老奶洋芋几样。够啦,老板娘说,莫浪费,不够再点。 当其时也,昆明到处在吃,有的地方,一条街都是桌子,灯红酒绿,跑堂的都记不清自家的桌子是哪几张。吃什么的都有,宣威老火腿、广东烧腊、湖南毛家菜、四川乡巴佬、山东大饼、过桥米线、肯德基、烧烤、小吃、烧豆腐(吃这种东西最好玩,食客全部围着火塘,火塘上架个铁条的烧烤架,底下是泥炭火,上面烤建水运来的小方块臭豆腐,烤到冒油,蘸着作料吃。作料分干湿两种,湿的,配卤腐汁、芫荽、辣椒、酱油等;干的,配干辣椒粉、盐巴、味精、花椒粉等。食客只管坐下就吃,不需报数,卖烧豆腐的姑娘,一边翻烤着豆腐,一边为你计着数,她用若干小碟,每个小碟代表一位客人或者一伙客人,食客想吃哪块夹哪块,你吃一块,她在小碟里面扔一粒干包谷。最后数一下和你结账。)……在夜幕降临之际端上来的一桌菜,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被我们吃到盘子露底,还要加两个,从来没有吃过的,一个是油煎八宝饭,一个是芋头煮肉皮,好吃得要命,要命的好吃。管不得那么多了,我再吃一块肥肉。酒足饭饱,一算账,五个人,吃得昏天黑地,才120块钱。法国回来的那个就惨叫起来,这么一桌,在巴黎,没有千把法郎根本吃不下来。买单的笑笑,走,喝茶去,这回是去“花间集”,一个朋友自己开的茶馆。顺着湖边走,都是茶馆,都是坐满在露天里喝茶玩牌的人,不时有卖花的和擦皮鞋的从其间穿过,花是玫瑰花,五角钱一支。擦皮鞋是一块钱擦一双。又有骑三轮车的过来,车上拉着一车子植物,吊兰、剑麻、仙人掌、兰花、菊花……都是论盆卖,已经长得枝叶茂盛,买回去只需每日浇水就行。夜晚的序曲才精彩,第一小节刚刚开始,喝罢茶还要吃些水果,还要找些话讲讲,还要搓搓麻将,看场电影……玩场多了。这里写的只是昆明千篇一律的日子中的某些细节,而如果要写下去的话,那是无法打断的。 昆明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被视为“大地天堂,宜居之邦”。土著自不必说,战国后期,楚国将领庄骄领着人马来到滇池,看见金马碧鸡飞翔于碧波之上,陶然忘返,当了滇王。1284年,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到昆明,站在山坡上看见滇池,大喊一声,“壮丽的大城啊”,赞不绝口,“城中有商人和工匠,为杂居之地,有偶像崇拜者。聂斯托利派基督教徒,萨拉森人或回教徒,但偶像崇拜者的人数最多……不用面包而吃米食。并用其他的谷类加入香料,制成酒,清沏可口……货币是以海中取的白贝壳充用……有一湖,周围近一百里,出产各种鱼类,有些鱼的体积甚大。人民生吃禽鸟、绵羊、黄牛和水牛的肉,习以为常……”元世祖忽必烈进入云南,也叹道:善地啊!“朕所亲历,倘非天命有归,愿封于此足矣”(《滇绎》卷三25页)。1525年,明朝诗人杨升庵流放云南,完了,这一生将要在一个穷乡僻壤白白虚度,他没想到的是,在漫漫流放之途的尽头,等待着他的竟是一个天堂。在昆明,杨慎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双髻插花,绛衫傅粉,与弟子论道、谈诗无非湘兰沣芷之意”,喝醉了酒把诗写在夷女的石榴裙上。19世纪末,法国人发现昆明,立刻决定修筑滇越铁路,企图将昆明作为印度支那的后花园、避暑胜地。 \在我看来,昆明这座城,不是历史而是大地的恩赐。就是沈从文说的“唯其单纯,反而见出伟大”。昆明的显赫不是文明和历史的显赫,而是大地和存在的显赫。她奉献给世界的不是济世英雄、开国功臣、铁血宰相,无道昏君。而是单纯朴素的阳光、蓝天白云、鲜花、空气、春天、大地和有益于生命的日常生活,是对文明世界已经麻木的对于栖居的感受的唤醒。我以为,昆明给世界的启示乃是:人类应该从那些血与火,污染、灾难、毁灭、远离存在的历史中走出来,住在昆明这样的地方,与花园般的大地相伴而终。千百年来,昆明每一代的城市统治者从未产生过要把这块大地建成一个罗马的念头,因为这大地激发的不是征服世界的野心,而是回家、归宿和享受生活的渴望。古代在滇池附近游牧的滇王,南诏、大理国时代王侯都把昆明视为一个伊甸园。 过去时代,人们将昆明视为天赐。“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发展史,但是发展的硬道理是:“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诗意的,用昆明话说,就是“好在”。安家而不是住商品房。古代的经验是,发展,但是用加法。当年法国人修滇越铁路,在金碧路一带开发房地产,用的是加法。要搞现代化,可以,到大南门外面沼泽地上去搞,结果昆明多出来一条法国19世纪风格的金碧路,与大南门内的明清风格的古城相得益彰。旧中国,政治、社会堕落腐败,未必大地、生活方式、风俗、文化也就必须全面跟着被改造、摧毁。改造旧制度,以再次适应大地、传统、生活世界就可以了嘛。但在20世纪流行的“故乡批判”“生活在别处”“破旧立新、维新是从”“非此即彼”的种种思潮中,人们意识不到这些。改天换地,自以为是,一切从零开始,于是昆明旧城无数四合院惨遭拆迁,滇池被污染、曾经出土青铜器的肥沃无比的滇池平原,“江南”之昆明分区、花灯之乡成为商品房占领区,千年古城几乎毁于一旦。 劳绩磊磊,但人越来越不“好在”了。1984年,我在《云南日报》发表小文“救救鱇浪鱼”没有响应。二十年前,我在《云南政协报》发表文章:“滇池将先于我们死去”。无人理睬,文人讥讽我杞人忧天。拆金碧路长春路武城路之得不偿失,我呼吁电视台报道,不听。如今开始痛定思痛,亡羊补牢,或许,老天保佑,未为晚也。所幸者,昆明旧城内,虽然丑陋建筑平添不少,空间格局没有被破坏,龟还在,只是臃肿了些。比起中国那些全部拆光重建的高大宽阔荒凉崭新之城,昆明旧城区依然完整,部分保持着小家碧玉的“好在”,比如翠湖、圆通山、文林街一带。 茶品|茶器|收藏|茶人生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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