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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立|何靜瑩:叫你去死,你也跟去?

 昵称29886550 2016-01-26


小时候做错了事,我们总爱这样辩解:「我只是跟大队…… 他们是老大,着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老师或父母必有气没气地训斥:「难道人家叫你去死,你也跟着去死?」


究竟甚么时候应当顺从(conform 大伙儿和朋辈,以融入他们的圈子,甚么时候则应按自己的判断拒绝,宁愿被骂「自我」或被排斥?这是每个人从小就要面对的两难问题,也是心理学里一个热门的研究题目。

记忆中我对conformity 的最早认知,来自年长八岁的大姐姐 ── 附和她、学习她的一举一动,可以博取她的认同和欢心,随时会获得赏赐如零食、跟她出外玩。不过,爸妈常责备她没做好榜样,令弟妹有样学样,她委屈地说:「我可没要求他们跟着我啊。」

然后,她会私底下对我们发怨言:「人做你又做。」还有,「跟人尾,食人屁!」


入读小学后,我很快发现顺从朋辈是生存之道。班中女同学就只得九个,虽然我很讨厌她们的八卦嘴脸,和幼稚的游戏,譬如每天小息时,大伙儿都躲在女厕里玩「狐狸小姐几多点」,但我感到有一股无形压力逼我跟她们一起玩。

在地板半湿和异味阵阵的女厕玩耍,我委实接受不了。唯怕被批评为不合羣,我只好站在较通风的门口做拉拉队,搞点气氛,装作投入。同校就读的弟弟知道我的苦处,时不时特地过来「探监」,送我一包「烟仔饼」,同情地慰问一句:「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我要去玩跳飞机了。」

中学转到了一所女校,又要适应新同学(特别是小学直升上来的羣组)的小圈子文化,以寻求认同。行为上的 conformity 包括相约上厕所;也有价值观的 conformity,例如大家聊天时,我总是心不在焉,她们批评:「你听了我们每个人倾诉心事,自己却置之度外,这是不公平和自私。」

我的郁结终被一位英国来的英文老师逐步解开。他经常指出我们没有独立和批判的思想,做事不加思索,人云亦云。有一次他出了一道作文题《是否所有老人家都值得备受尊重》。一般的作文题都很浅显,只须卖弄一点文采,引用一两句圣言古训,就能轻易过关。这次我也随便写了一些连自己也嫌弃的陈腔滥调:「『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年人为香港贡献一生,我们当然要尊敬他们」云云,东拉西扯至规定的三百字篇幅便交卷。文章批改回来,老师的二百字评语吓了我一跳。他说,他的大厦老看更每次看见他这个老外,便会用粗言秽语来诅咒他,充满了种族歧视,连他的香港女朋友也被侮辱为妓女、汉奸。他问,这样的老人还值得尊重吗?

他在课堂里,从不间断地要求我们做人要有原则,用理性明辨是非,由脑袋指挥行动。他说了一件往事:十一岁时,他班中有同学不见了钱,班主任说如果下课后还找不出偷窃者,大家都要留堂。他当场抗议,说自己清白无辜,没有理由被罚。最后,同学在自己书包里找回了钱,但他却被罚留堂,还要见家长,只因他挑战老师的决定。

我觉得他太酷了,但总认为,西方社会才较接受有原则和独立思维的人,我还是尽量跟随大多数好。想不到,类似情景出现在我入读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宿舍总监召集全层楼学生,说有人不见了钱,并提出如果三天之内没有人自首,所有人便要夹钱赔偿当事人。我不满于这样的处理方案但又不敢反驳;我想,那时只要有人率先抗议,我自会扮演最拿手角色,即在旁发出低频率的支持声音。


奇怪,平常意见多多的美国人,竟默不作声。总监见没有异议,准备散会。我颤抖着举起手来,说:「我没有做错事,为何要被罚钱?你们没有认真查办,便如此草草了事,只会鼓励更多人偷窃,也降低大家看管财物的警觉性,因为不见了东西,自会有全层楼的人来负责赔偿。要么就报警,我无论如何不会奉献一分一毫!」

说毕,其它人表示支持,总监最后也收回成命。我体验了生平第一次带着原则和勇气拒绝跟随大队,寻回自己的真实感。

朋辈认同、社会规范、权力利益等带来的 conformity 压力,程度可大可小,在非常时期承受它更是保命之道。然而,面对大队,应否跟、如何跟,都是一个选择、一个判断、一个挣扎,与聪明才智无关。如果盲目跟错了人、押错了注,唯有关起房门号哭一场、失眠数晚,好好面壁思过:为何不讲原则、缺乏判断力?反省自己的 followership 问题,还须审视个人修为、内涵和质素,不应推卸到带头人的 leadership

深思熟虑之后,选择走自己的路也罢,顺从大队也罢,最起码,那是自己理性独立且有尊严的决定。就算跟大队去死,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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