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云南有着深厚的感情,作为曾经在云南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异乡人,我对云南的一切,
既熟悉又新鲜。我怀念着那些吃着云南过桥米线的日子,怀念着那些听着云南花灯小调的日
子,怀念着那些喝着云南普洱茶的悠闲惬意的时光。
不知不觉中,普洱茶成为了云南人的最爱。不知不觉中,普洱茶也成为了我生活中不可
或缺的一部分。 我爱喝生茶,也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青饼”。因为青饼是自然的,原生态的。我觉得,
青饼就像是素面朝天的少女,清纯而动人。而熟饼,也就是人工发酵后的茶,就像未婚的少妇
,脂粉气太重,有时经过一番处心积虑的打扮之后,你根本猜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那些出自于古六大茶山的手工茶,尤其是我的最爱。每当收进一批好茶,我都会与它们
单独呆上一段时间。那些茶,百花的芬芳聚集在每一片叶子上,那一阵阵逼人的茶气,在笋
壳里隐而不发。他们与人沟通的愿望,并不是那么强烈。如果你是一个真正懂茶的人,他们
可以等你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
古六大茶山中的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和香型。你只有与它们亲密接触以后,才
能知晓隐藏在其中的秘密。
古六大茶山都在西双版纳境内,一座在景洪市,另五座在勐腊县。“勐腊”这个名字很有
点意思,这是傣语的发音,“勐”的意思是地方,“腊”的意思是茶树,整个意思就是生长茶
树的地方。在西双版纳,布朗族、基诺族也把茶树称为“腊”。布朗族和基诺族都是世界上最
早种茶的民族之一。这六座茶山在当地茶农中有个顺口溜,叫做:一悠乐,二革登,三莽枝,
四倚邦,五曼庄,六曼撒。我怎么都读不顺口,也许这得按当地土话发音才能念得顺口吧。
在景洪市境内的是悠乐山。悠乐山即基诺山,为基诺族世居地,不管从产量还是规模,
都居六大茶山之首。曼撒茶山属勐腊县的易武镇,明清时期,有大批外省人及云南石屏人来此
种茶、采茶。现在许多闻名的大茶庄、大茶号,都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普洱茶能有今天的影
响,跟这些前赴后继的外地人有着直接的联系。他们中有的见过世面,有的饱读诗书,他们跟
当地的少数民族通婚、通商,把文化和商业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边陲茶山。另四座茶山革登、
莽枝、倚邦、曼庄都在勐腊县的象明乡。这四座大山与曼撒几乎是相连着的,他们就像你伸开
巴掌后看到的五根手指,各自生长,又各有特色。
倚邦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茶山。几十年前,毛主席曾说过我们这批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
太阳。倚邦也曾经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并且我到达倚邦老街上的时候,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正
照在古道两旁的小平房上。迎面而来的是清朝在此设的茶官土把总曹当斋的府宅废墟。土把总
是多大的官我不大清楚,估计正五品还是有的吧。几块圆的石墩子坚定地立在地面上,相互间
的距离都不窄,看得出当时的场面颇为宏大。现在,废墟上,有一匹马和它的毛驴正在安静地
**,有一头小骡子在边上自顾自地打盹,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从容。顺着街道往前走,一位缠过
足的老太太安详地在门口呼吸着从茶山上空飘过来的清香。老人的儿子,六十多岁的另一位老
人,从厨房里端出一个大茶缸,请我们喝几口他自己泡的“大黄片”。“大黄片”是当地茶农
自己喝的茶,味道很浓烈。茶缸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已褪得差不多了。老人说,去年
,有一个台湾人来到他家,一看见他喝了五十年的这个大茶缸子,马上就喜欢上了,说愿意出
两百块钱买他的这个茶缸。老人家很是高兴,转身就去了厨房,把茶叶倒掉,并把茶缸给刷得
干干净净。要知道,这几十年间,他可从来没有刷过茶缸,茶垢比茶缸本身还要厚。等他从厨
房里出来时,台湾人看了看茶缸,忽然说不要了。老人很是不解,自言自语道:“我给刷干净
了,他怎么就不要了呢?”
顺着小道进茶山,眼前的景象把我给弄糊涂了。以前在书上看到,云南的普洱茶,都是以
大叶种晒青毛茶为原料制成的。可我眼前看见的,却是些比其它茶山叶子小得多的茶树。有一
棵1600多年的老茶树,树高不过十来米,叶片只有其它山上的二分之一大。在成片的几百年的
古茶园里,小叶种的茶树不时被风拨楞出几声和弦。我忍了又忍,终于怯怯地问当地的一位茶
农:“您这儿的茶树是做普洱茶的吗?”我得感谢这位茶农大哥,他并没有给我难堪,他平静
地说:“是的,我们倚邦茶山都是纯小叶种的,我们老祖宗当时种下的茶树,就是小叶种的。”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我还看到莽枝和革登茶山里的很多茶园,都有小叶种茶树的身影,有些地
方还有中叶种的。当地人对茶树的分类,并不是以叶子的大小来分的,他们基本上是以年代来
分的。他们把最近一二十年种的茶,叫做台地茶,把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后种的茶,叫做生态茶
,那批茶因为各种原因疏于管理,也叫作荒山茶。而把树龄在一百年至五百年间的茶树,称为
古树茶,把六百年以上的茶树,称为千年古树茶。
台地茶与古树茶的品质,是天差地别的。台地茶的芽头尖,叶子薄,瘦。古树茶的芽头肥
,叶子厚,壮。口感也不一样,茶叶本身都带有苦涩味的。古树茶喝下去以后,苦涩味马上就
化掉了,口腔里立刻就能生津,回甘绵长,而台地茶的苦涩味会一直留在口腔里,即使有一点
点回甘,也会马上消失。一般人是区分不出这么复杂的口感的。我个人区分这几种茶叶的经验
有两点。一是看。二是摸。看就是看一饼茶表面的光泽度,暗中带亮,条索分明的,一般是好
茶,只有白纸光,而没有泽度的,次之,完全没有光泽的,发黑,甚至连饼形都不端正的,品
质最差。另外就是看杆,如果杆是三角形的,那是古树茶,如果是圆形的,则是台地茶。在茶
叶还没有压成饼的时候,用手摸,也能分出好坏来。一般来说,台地茶摸上去,像手在麦芒上
拂过,不但扎手,还没有体温,像摸到了赵飞燕的肋骨。而古树茶摸上去,就像手放在棉花上
一样,有一种温暖,柔软的感觉,就像摸在杨玉环的身体上,丰腴,饱满,有吸附力,并且具
有较好的弹性。而生态茶的手感就像摸自己的老婆,既没有了激情,但又得保持一定的热情。
我们平常接触到的,大多是赵飞燕,或者自己的老婆。而杨玉环不常有。有幸能品尝到杨玉环
这等品质的人,完全可以把自己想像成唐玄宗了。
倚邦出贡茶。据《普洱府志》记载,从雍正十一年开始,普洱贡茶就由倚邦土司负责采办
。倚邦的曼松茶被指定为皇帝的专用茶。从象明乡政府到曼松,除了一小段可通公路以外,还
要走整整六七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曼松的贡茶,也是小叶种的,现在摆在故宫的金瓜贡
茶,就是用曼松的小叶种茶箐做成的。我不知道云南的那些专家们,为什么要把普洱茶定义为
“云南省一定区域内的大叶种晒青毛茶”。其实,倚邦的小叶种比其它地方的大叶种茶的品质
,还要好。
当年清政府对六大茶山的政治统治,军事防卫和茶叶发展历都非常重视,乾隆皇帝两次亲
颁敕命给管理茶山的土司,光绪皇帝两次赐金匾给茶山的茶号。有一块“瑞贡天朝”的匾挂在
了易武的老街上。当然,我们现在看见的“瑞贡天朝”是复制品,关于这块匾的故事已经很多
了。还有几块碑匾在倚邦,且都是真迹。在原土把总曹当斋府宅废墟的边上,有一间新盖的平
房,墙壁被石灰粉刷得雪白,房顶上高高地飘着一面国旗,这是村公所。村公所主任拿出钥匙
,带我来到对面的一间破草房里,随着大门的开启,里面灰暗的光线中,隐隐有三块石碑,因
为背着光,一开始看不清碑文,后来发觉,这三块碑碑文的意思其实是差不多的,上面都横着
四个大字——“永远遵守”,下面竖排的是正文,大概是说来此山采茶的茶农要遵守的一些规
定,最重要的就是要把最好的茶采下来上贡给朝廷,不准私自采摘等等。这三块碑分别立于乾
.隆二十年,道光二十八年和光绪十三年,三朝皇帝各立了一块,均表示重视。这三块石碑,
其实应该算作一块。还有一块匾锁在倚邦街上的一间砖房里,村公所主任打开房门时,房间的
地上还打着地铺,墙壁上方挂着一块“福庇西南”的匾额,字迹圆润、端正。我还没有看清题
款,他便匆匆锁了门,说是皇帝赐的,一脸的神秘。
“瑞贡天朝”、“永远遵守”、“福庇西南”三块碑匾,我均匆匆一瞥,未及细看。让我
久久不愿离开,唏嘘不已的,是一块已经倾斜了的龙头大碑,当地人称之为“乾隆大碑”。
“乾隆大碑”碑高2. 35米,宽0. 73米,碑顶和两边刻有龙头龙身,龙头中间刻有乾隆皇
帝的大印。碑文是乾隆二年给倚邦土把总曹当斋的敕命,敕命中乾隆皇帝褒奖曹当斋才勇著闻,
军政修明,治邦有方,授封曹当斋为昭信校尉,鼓励他继续努力,再建功绩。并封曹当斋的夫
人叶氏为安人。从碑文中可以看出,乾隆皇帝对六大茶山是十分关注和熟知的,还可以看出乾
隆皇帝知道普洱茶由倚邦送出。当时的曹当斋在六大茶山安抚夷民,打击奸商,整修道路,新
辟茶园,他以自己卓越的管理才能和施政能力,为六大茶山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他把自
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了茶山。据史书记载,六大茶山鼎盛时,“入山做茶者,数十万人。”站
在山顶上想象一下,眼皮底下数十万人在采茶、劳作,那是个什么景象啊!如果杨利伟一百多
年前上天的话,在神六飞船上,估计能看得见这种采茶盛况。
曹当斋死后,葬在了他热爱的茶山上。在他的墓后十多米处立着的,就是朝廷赐给他的这
块龙头石碑。为了找到他的墓和碑,我一路寻找,因为没有路,只能在荆棘丛中,乱石堆里,
顺着山梁往前走去。从小路走到他的墓碑,花了半个多小时,当看到他那倾斜的碑在乱草丛中
出现时,我凝神屏息了。这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我想,每一位茶人,每一位热爱普洱
茶的人,都应该在内心,默默地感谢曹当斋,没有他的辛苦经营,决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普洱盛
世出现。
再往前几步就看见曹当斋的墓了,他的墓已也残败不堪,像随时要倒塌的样子,而在坟背
上,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大坑,这是个很大、很明显的盗坑,至今也无人修葺。听说他的后人现
在仍在西双版纳工作,也许另有隐情吧,不然,先人的墓,每年清明,是应该来锄锄草、上上
香、添添土什么的。
在这六大茶山中,易武的名气似乎要更大些,我觉得,这并不是易武的茶叶品质要更好,
而是他们那里来了一大批懂市场,会经营的外地人,尤其是那些石屏人。石屏在云南的红河州
境内,历史上,红河州的人就以经商闻名。目前在市场上叫得响的普洱茶老字号,大部分出自
易武,而这大部分茶号中的大部分老板,就是石屏人。走在易武的老街上,路边的饮马槽已长
满了荒草。这条老街,就是茶马古道的源头。在老街两旁的屋檐下,能看到整排整排结满了蛛
网的马鞍子和铜铃。马呢?古道还在,而马帮远去了,一阵微风吹过,它们已摇不响那些铜铃
。古道上一些古老的条石,有些被村民撬去盖了房子,有些,随着年久失修的道路滚下了山崖,
留下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段,像老年人掉了牙后,还没及时补上的牙床,凹凸不平,却仍在苟延
残喘。随意地走进一家做茶的作坊,一位中年妇女正在翻晒茶叶,如我所料,她的祖上正是石
屏人,到她已是第六代了。她一边感慨着普洱茶的兴衰,一边又对这两年茶价的上涨,表示出
一丝忧虑,她说:“这两年茶叶实在太好卖了,但不知道还能卖几年?”
易武有那么多的茶号,而曼撒茶山上的原料却远远供应不上。与它相邻的曼庄茶山的面积
虽大,但茶号却不多,这正好满足了易武茶商的需求。老天爷总是把事情安排得那么妥贴,一
直以来,易武的茶商都到曼庄来买原料,曼庄的一位茶农说,他们易武的七子饼,有一半用的
是我们曼庄的料。
自明末至清初,曼庄茶山的茶叶集散地和中心地带都在今天的曼庄村。曼庄村在史书中称
为蛮专。在曼庄村走过时,碰到的村民脸上都有一种满足感,外界的喧哗与热闹,似乎离他们
很远,这种宁静与怡然自得,只有经过漫长的沉淀才能得到。
在曼庄的一位李姓大叔家中,我终于见到了会熬茶膏的人。李叔说,现在会熬茶膏的人越
来越少了,人们已没有耐心来熬制茶膏这样的奢侈品了。因为要熬一斤茶膏,需要四十斤茶,
六十吨水,还要花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关键是人要一直守着,掌握火候尤其重要。以前在西藏,
藏民有个头疼脑热的,或是肚子不舒服,都要去活佛那里求医,活佛会从口袋里很神秘地掏出
一小粒玩意儿,让他含着,或者咽下去,之后,肚子马上就不疼了,或者,脑袋马上就不晕了。
那一小粒神秘的玩意儿就是茶膏。对我来说,茶膏最管用的是解酒。我喝高了后,只要含一小
粒儿茶膏,过不了一会儿,就能清醒过来,最起码能找到回家的路。李叔的祖上,就是以熬茶
膏著称的。那时,有专门做茶膏的茶号,专供给西藏的活佛的。李叔他们家,就是其中之一。
可以说,整个曼庄茶山的兴衰史,都记在那一粒粒茶膏的深邃里。事实上,曼庄村也是历史韵
味很厚的地方。
在六大茶山的这些日子里,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清朝的茶官曹当斋,另一个是
象明乡的手工茶人王二。王二是位极有趣的人,他有位大哥,经常用两句话叮嘱他:“酒少喝
点。车开慢点。”王二在家行二,兄弟仨,只有他一人喜欢茶。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许
多人都不知道,但在西双版纳,在勐腊县,尤其在象明乡,你只要一提做茶的王二以及他们家
做的茶,简直就像提起普洱茶本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网的祖上在清朝就从江西过来云
南做茶了,先到了思茅的景东县,做了一段时间后,就全家辗转到了勐腊象明乡的莽枝茶山定
居了下来。莽枝茶山中心区的寨子叫秧林,王二就出生在秧林。直到前几年,才随父母搬到了
象明乡上。
王二的父亲叫王梓先,老先生五岁开始,就和母亲一起上山采茶,闻遍了每一棵茶树的芳
香。老先生能随口说出什么位置有几棵什么样的茶树,树龄有几年,每棵树每年能采几斤茶,
做出的茶饼有什么独特的香味……他对茶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胸。十七岁以后,就专门为
供销社收茶,从他进供销社直到退休的几十年间,收进来的茶叶,定什么级别,定多少价格,
都是由他说了算的。他一辈子都在跟茶叶打交道。他能分清每一座茶山不同的特点。比如说,
悠乐山的茶,香味不错,回甘好,但柔度差点。革登山的茶最香,喝到嘴里柔度非常饱满,而
莽枝山上的茶叶喝到嘴里是最平和,也最随意的,就像在和朋友聊天一样放松,倚邦山上的茶
有一种百花的香气,喝到嘴里后,那百花的香气一直在喉咙里徘徊,喝曼庄茶山的茶有一股特
殊的香味,那种香是说不出来的的感觉,既有樟香,也有蜜香,而曼撒茶山的茶回甘最快,一
到口腔,马上就有一股蜜香涌到喉头。总而言之,这六大茶山的茶叶,都有一股独特的蜜香。
1997年退休后,老先生想自己做点普洱茶,在工商局办执照时,才知道,自己的大名“王梓先
”三个大字,早已经被人抢先注册了。他一脸的无奈,现在,他只能以“王先号”来给自家的
产品命名了。
曼松村的六棵做贡茶的古茶树,现在就由王老先生负责采摘和加工。从前,曼松的茶叶一
直作为贡品上贡给皇上,如果哪家私人采摘,或拥有,都是要杀头的。解放前,曼松有成片的
古茶树园,后来因为火灾及其它原因,到文革时,只剩下二十四棵了。文革期间又被砍掉了十
八棵,现在仅剩六棵。应该说,这六棵古茶树堪称是国宝。王老先生给它们编了号,还雇了一
位当地的茶农二十四小时专职看护。每年春季,王老先生都要亲自走六七个小时的山路,去采
摘贡茶。这六棵茶树每年只采春茶一季,大概有十二公斤左右,从采摘直到做成饼,整个过程
都是老先生亲自动手完成的。因为贡茶极其珍贵,所以现在每饼的市场价炒到了十八万元人民
币,据说还在涨。我问过老先生,这贡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说:“曼松茶入口极其细腻,
它那种特殊的香气会一直停留在你的口腔里,让你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这个茶一般能泡五十
多泡,泡得好的话能泡八十多泡,最后汤色仍旧透亮,有回甘。”
王梓先老先生应该说是六大茶山里做普洱茶的超一流高手了,但有一个人不但能让他心悦
诚服,平时一谈到茶叶,他还得毕恭毕敬地听着,几无还口之力。我放眼自己所了解的普洱茶
界各色人物,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人是谁。王二嘿嘿地一笑,小声说:“是我妈。”我和王二
喝酒聊天时,他的母亲一直在厨房里为我们做菜。老太太衣着朴素,很随和,我们一起高谈阔
论普洱茶如何如何时,她几乎是不作声的。她唯一说的一句话是她端着菜过来时说:“做得不
好吃,你们多吃点。”听着似乎有点矛盾,但这么朴实的话也只有在大山中才能听到。我对王
二的话半信半疑,但王老先生的话我不得不信。他说:“是的,我们家,我老伴最懂茶。”王
二的母亲出生在革登茶山的中心区——革登大寨,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世代都是茶农。她
与王二父亲的结合,据说充满了浪漫与传奇色彩。我不好对两位老人年轻时的恋爱妄加猜测,
现在老太太仍然给予自己的老头子“老帅哥”这一光荣称号。王二把他父亲和母亲的结合,称
为是两大茶山的结合。他自己就是两大茶山的儿子。王二的母亲到底有多懂茶,我说不好,但
他父亲说的一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他说:“我老伴隔着麻袋摸一下,就知道里
面的茶叶来自哪一座茶山。”这句话,别人也许不信,但我信。灵性的土地,世代的耕耘,一
定能孕育出这样的世外高人,而那些西装革履,道貌岸然,一副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倒是值得
警惕。在这高山深谷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这样的高人,如果要跟他们论道,我们必须脱下知识
的伪装,踏踏实实地跟在他们后面,学上几年,才有资格和他们对话。因为哪怕是他们茶余饭
后一句稀松平常的话,都能让你平日里最值得自豪的那套书本理论,狼狈不堪。
我和王二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心情特别愉快,他的笑声很能感染人。快活的王二基本上继
承了他父母的衣钵。如今,他成了新崛起一代手工茶人的代表人物。他像熟悉自己的父母一样,
熟悉莽枝与革登的每一棵茶树。王二说,在莽枝的秧林村,现在还有十一户人家,那全都是他
父亲这边的亲人。在革登大寨的直蚌村,那里还有五户原住民,那全是他母亲这边的亲人。他
在大山里,可以和路边飞过的每一只蜻蜓说上几句,那些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山里孩子;他会不
经意地走进一片古茶园,问候每一棵茶树,这都是些看着他长大的老爷爷、祖爷爷。在古茶园
里,几百年的茶树与几十年的高大乔木混杂在一起生长,茶树一般都不高,而那些比它们年纪
轻得多的参天大树,却要高出前辈好几米,甚至一二十米。古茶园里也有近一两年补种的茶树
苗,比筷子高不了多少。王二漫步于古茶园里,有时,他干脆找一棵茶树,往树底下一躺,脱
下一只拖鞋当枕头,便能美美地睡上一觉。王二说,喝茶的最高境界,是有三五好友,找一棵
生长得极其婀娜清秀的古茶树下,铺上毯子,摆开茶具和小液化灶,再去山谷中汲上一桶清泉,
放在液化灶上煮,水要开时,直接从茶树上摘下一把嫩叶,投入锅中。茶锅沸腾时,整座茶山
都弥漫着诱人的清香,茶气直入五脏六腑,此时,世间早已没有了烦恼这两个字了。朋友们聊
着天,喝着茶,那才叫忘乎山水之间,那才叫神仙般的日子。
我和王二一起去莽枝的秧林村时,他的堂兄接待了我们。我们叫他四哥。四哥的脸上漾着
笑意,他直率地说:“今年卖上十斤茶,我就能买上一辆摩托车了。”摩托车是四哥心仪已久.
的礼物。有了它,平时出门就要方便得多。我问为什么卖十斤茶就能买摩托车了?四哥说:“
这两年茶价涨得太快了,我都不相信茶叶有那么好卖。”他随口报出了近几年的茶价:“1997
年,每公斤茶是3元,98年是8元,99年16元,到了2000年,每公斤茶是32元,2001年是45元,
2002年是56元,2003年和2004年基本上不变,但也涨了点,每公斤85元,到了2005年已是150
元,2006年是180元。今年,最起码是300元一公斤了。我卖十斤茶,可不就能买一辆摩托车了
。”按照四哥报的价格,2008年和2009年,茶价非超过1000元一公斤不可。这价格是不是也涨
得太快了点?我心里嘀咕。
四哥热情地留我们吃午饭。一顿简单的便饭,但有一道菜却让我回味无穷。四哥做了一道
凉拌普洱茶。他到房后的茶树上摘下一些鲜嫩的茶叶尖,用清水洗干净后,放点盐,放点辣椒
,再切一点山上挖来的野姜,捣成末,一拌,那叫一个鲜,那叫一个美,那叫一个香。茶叶进
嘴,先有一点点凉,再有一点点甜,还有一点点辣。嚼几口后,满嘴生津,连咽下去的唾沫,
仿佛都有无穷的味道。我感慨万千,此菜只应天上有啊!
从四哥家吃完午饭,我们便往革登山走。在一个山梁上,我看到几排整整齐齐的新盖瓦房
,在大山里格外显眼。王二说,这是政府从红河州迁过来的100多户瑶族同胞,来种茶的。又
是红河州。政府是否想在几年以后,让红河人在茶山上再显昔日的辉煌呢?这些瑶族同胞来茶
山上已经三年了,政府给他们划拨了5000亩茶山,并免费给他们提供树苗。这里的瑶族同胞有
抢婚的风俗,如果有哪个小伙子看上了某家的姑娘,不能上门去提亲,而是约一帮伙伴,趁天
黑,去把姑娘抢回家。当然,在抢婚的当晚,是要给姑娘单独准备一间干净房子的,如果第二
天姑娘对男方表示满意,男方才能去提亲。如果不满意,男方必须恭恭敬敬地把姑娘送回去。
王二说,他参加过一次抢婚。他的一个朋友看上了新迁来的一位姑娘,就按照当地瑶族的风俗
约了他和其他几位朋友去抢亲,进门以后,那姑娘吓得够呛,结结巴巴地对王二的朋友说:
“大哥,我还小,我,我还不会喂猪。”人不是天生就会做某件事的,比如说喂猪。第二年,
那位小姑娘已能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熟练地喂猪了。如果你有机会能深入到革登茶山的话,
你路过那片新盖的瓦房时,就能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边奶着孩子,一边喂着猪的人间
景象。
革登茶山的直蚌村,至今还未通电,这是六大茶山中,唯一没有通电的寨子。事实上,莽
枝的秧林村通电也是近两年的事。王二最烦的就是有人问他:“你们的茶树打不打农药?”王
二说:“这些人真他妈睁眼说瞎话,那么大的山,至今电都没有通,谁去山上打农药呢?”说
着说着他禁不住就要骂娘。在莽莽的大山中,满眼都是茂密的森林,不进到大山里面,是看不
见古茶园的。那些成片成片的古茶树,默默地在山里发芽。这些古茶树基本上都是靠自己的力
量在生长,不到采茶季节,人们很少能顾及到它们,别说打农药,就是上树去采茶,也是一件
苦差事。现在,革登茶山每年的产量只有3吨左右,莽枝有4吨,倚邦有6、7吨的样子,而曼庄
也就是10吨左右,整个六大茶山加起来,年产量在80吨左右,这是真正的古树茶的产量。而外
面市场上打着六大茶山古树茶旗号的普洱茶,每年有几千吨,甚至上万吨。
我在古六大茶山的这些日子里,经常看到有人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挂着两只装得满满的麻
袋,从山下往茶山上开去。开始我不知道缘由,后来当地茶农说,这些人,从外面拉过一些台
地茶,冒充我们这里的古树茶,卖给那些外地来收茶的,心里黑着呢。茶农还说,用摩托车运
并不算什么希罕的,还有用货车晚上一车一车往里运的呢。第二天,便被人当成古树茶买走,
拉下山了。是呀,山下的这些台地茶,甚至是周边省份的一些劣质茶,每斤的成本只要十几块
钱,甚至几块钱。这些不法商人把这些劣质茶叶往古树茶里掺,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按照今
年的价格,他们每卖出一斤便能赚进一二百块钱。那些进山收茶的商人,以为自己到古树茶的
原产地,收到的肯定是好茶,收回去后就理直气壮地打出了古树茶的招牌,而喝茶的人也以为
自己喝到的,就是真正的古树茶,对着那些掺了假的茶使劲闻呀闻,满心地欢喜。卖茶的商人
更高兴了,只要干上一两年,便发了大财,即使马上收手不干,也够下半辈子过的了。这似乎
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所有人都高兴。但还是有人不高兴的,比如真正喜欢普洱茶的人,比如
懂茶的王二,比如为整个普洱茶行业担心的人。我看在眼里,我也担忧,在普洱茶的源头,当
地政府似乎该有些什么措施才行。
我从勐腊开车回昆明的路上,沿途看到光分布在公路两边的茶厂,就有一两百家。据说,
现在云南有大大小小6000多家茶厂,家家都在做普洱茶,其中每年能加工1000吨以上普洱茶的
茶厂,就有十多家。云南有那么多原料吗?如果原料不够,他们用什么来生产呢?我认识的几
个做普洱茶的老板,他们说,我们今年不做了。因为他们要囤积原料,等到明年,他们光靠卖
原料一项,就能大发一笔。
这两年,云南做普洱茶的人都发大财了。我在云南看到的,听到的,全跟普洱茶有关。有
时,即使在厕所里蹲着,听见隔壁有人打电话,谈的,也是普洱茶。我开车路过思茅市时,他
们动作更快,把市名都给改了,现在叫普洱市了。在云南,像改地名这样的面子工程好像也不
是第一次了。这两年普洱茶火了,就把名字改成普洱市,如果过两年这个行业倒了呢?又改回
来?改一个地名,并不能掩盖一些本质的东西,难道改个地名,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马上就跃上
一个新台阶了?地方政府的形象马上就提升了?要是如此的话,杭州早改成龙井市,安溪早改
成铁观音县,六安早改成瓜片县,信阳早改为毛尖市了。关键是以一个行业来命名一个城市,
是一个危险的游戏。但愿没有如果,但愿我是那个担心天塌下来的杞人。
普洱茶是好茶,有着百花的芳香,有着六大茶山的灵性,有着澜沧江的血肉。一百年或两
百年后,等我们现在种下的台地茶,也变成了古树茶的时候,希望我们的后人,也能在我们栽
下的茶树下,品茗,聊天,恋爱。当他们聊起早已逝去的我们时,希望有一份温情,荡漾在他
们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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