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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野地,猎人无枪

 真友书屋 2016-01-28

摄影师不带枪,似乎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对于一个大多时候处于野地的生态摄影师,则意味着将性命完全交付给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情境。世界知名的日本生态摄影家星野道夫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二十多年的生态摄影中,他独自潜伏在以阿拉斯加为主的极北荒原上,从不带枪,但近距离拍摄过北极熊、灰熊、灰狼等危险野生动物极为珍贵的生活场景。最终,他在一场意外中死于棕熊之手。


为什么不带枪呢?在看了星野道夫的摄影图文集《永恒的时光之旅》之后,同为摄影师的台湾作家吴明益这样认为:这样严酷的方式,先是不断深化了星野对自然的认识,同时也展示了对对手的敬重……星野是真正的生态摄影猎手,他为这些照片而生,而这些照片也让星野成为一个有意义的生命体。


【本文已经作者授权使用】



不带枪的摄影师

文 | 吴明益 

[台湾作家、东华大学文学系教授,摄影散文集《浮光》作者]



  •  “猎人本质,不是动物的敌人,而是对手”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最喜欢的福克纳作品,是他的中篇《熊》。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读完,合上书的那一刻,想象自己就站在森林边缘,看着“老班” [ Old Ben,小说中那头大棕熊 ] 缓缓与森林融为一体。




年轻的福克纳据说也是《白鲸记》的沉迷者,《熊》也同样在描写一次奥德赛式的漫长追猎。小说里最迷人的角色是引导少年艾萨克认识森林与猎熊知识的老猎手山姆·法瑟斯,他告诉了艾萨克带枪就见不到老班,而不带枪自身又会有危险,但要进入真正的森林,就得做这样的选择。


山姆身上流着印第安人、黑人与白人的血,但他核心的身份是“猎人”。就像所有的职业一样,猎人有很多种,有为求生活糊口的、有滥杀者,也有为取得利益,蔑视生命的人。但山姆这个角色所揭示的猎人本质,不是动物的敌人,而是对手。在森林里猎人不再是“白人、黑人,也不是印第安人,而是具有意志,能够忍受困难、谦卑而又具有求生技能的人。”








  •  “只追求搜集物种,并且不择手段取得照片的人并不配被称为‘生态摄影家’”


我曾在《浮光》里提及一个关于生态摄影的论点,那就是相机的出现,在生态的杀伐旅中取代了猎枪。只是摄影者都还是带着猎手的习性:他们追踪猎物,保持感官的敏锐,在“扣扳机”的一瞬屏息,为溜走的快门机会叹息。但同样,摄影者也有很多种,我向来认为只追求搜集物种,并且不择手段取得照片的人并不配被称为“生态摄影家”,他们的举动让一张照片的价值变得稀薄。我知道的真正的生态摄影家是拥有着山姆所展示出来的猎人本质,他们“在莽原里都听命受迫,都依循古老而严厉的法则,从事古老而严厉、无时或缓的生存竞争。”而“这些竞争,亘古如斯,一切难过、悲悯,均属徒然……”



图片摘自吴明益《浮光》,摄影者阿道夫·布朗,1865年


我只有很短暂的时间想象过成为一个生态摄影师,但很快地就警觉到自己不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看到了星野道夫的阿拉斯加系列作品。一般人并不理解,看到生态照片的同时,就等于看到了拍摄者生活的片段,因为摄影者一定得在他拍摄对象的现场,而若是照片中的动物正表现出连研究者都难以得见的行为,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拍摄者拥有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幸运  [  但幸运绝不可能反复出现  ]  二是拍摄者耗尽了不可思议的时光以换取一张张直击人心的照片


更何况,星野的作品,不仅捕捉了驯鹿、灰熊、北极熊、雪鸮、座头鲸的独特行为与姿态,还有充满诗意的,将动物置于其生存场景中的“巨景”画面。在雪中独行的灰熊、横渡河流的北美驯鹿、险崖上筑巢的红腿三趾鸥……这些生物与供养它们生存,却也无情给予艰难考验的环境,在星野的底片下,传递出福克纳笔下“古老而严厉”的竞争,浮现出“一切难过、悲悯,均属徒然”的自然法则。星野道夫是真正的生态摄影猎手,没有一丝可以怀疑之处,他的作品带有一种超越技术性的哲思与美学,足以让像我这种对于自己过于仁慈的摄影者感到羞愧。












  • 星野的作品“不是在观察大自然,而是在审视我们的自身与本质”


星野道夫最富传奇性的,莫过于他十九岁写信给阿拉斯加“希什马廖夫村”村长,因此走上拍摄阿拉斯加之路,复又在二十多年后,在俄罗斯堪察加半岛被棕熊攻击身亡的生命历程。他会遭遇不幸,正是坚守了生态摄影者随时待命的原则,留在帐篷里而不愿进入屋子里睡眠之故。曾到阿拉斯加探访过星野的日本作家池泽夏树在《行旅之人:星野道夫的生与死》[ 旅をした人―星野道夫の生と死 ] 里头提到了,星野道夫在野地里是不带枪的。因为他认为,如果带着枪,就会变得过度依赖这个武器,而失去了在面对动物的时候必须有的“紧张感”,有时反而会导致轻率的行动。


这让我想起山姆对艾萨克的叮咛,也同时想起全无装备,孤身前往阿拉斯加接触北美灰熊十三年,最终也死于熊掌之下的另一个传奇——提摩西·崔德威 [ Timothy Treadwell ] 


提摩西在一九九〇年左右每年春节开始进入阿拉斯加,在严冬时他则到各地鼓吹生态保育,演讲他与灰熊的相处经验,以便改变世人对灰熊的观感,直到二〇〇三年与女友同时在营地被灰熊攻击身亡。德国大导演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将这个事件拍成《灰熊人》,片中赫尔佐格通过提摩西留下的摄影记录,试图探索他的心灵世界。


提摩西接触灰熊 [ 有时甚至与灰熊共游 ] ,把自己当成灰熊友伴的行为,多数人并不接受。右派人士在他生前就寄信嘲弄,希望熊把环保分子都吃掉,而生态学家也完全不解他为什么要去“保育”一种事实上种族并没有灭绝之虞,却危险性极高的动物。人类学家则认为他可能进入了一种宗教意味的心灵状态,想成为熊,而在想象中超脱了人的身份。因纽特人则指责他跨越了数千年来原住民都不敢跨越的界线:他冒犯了人与灰熊的界线。


赫尔佐格则怀疑,提摩西是不是在自导自演一部保育电影,这部电影里有一个巨大的自然死敌,就是人类与文明,站在对立面的就是提摩西自己。赫尔佐格说,可以感受到提摩西的热情,但从他的影带中所拍到灰熊之眼,看到的是冷漠的大自然。他认为,提摩西的情感是一厢情愿的。


这种一厢情愿的情感,表现在苦旱时,他怕灰熊找不到食物而咒骂上帝;表现在红狐死亡或小熊被大熊所杀时他绝无矫情的痛苦 [ 因为这些记录影带,提摩西是拍给自己看的 ] ,这种一往情深却不明所以的情绪打动了观看影带的我,而我相信也打动了赫尔佐格。影片的最后,赫尔佐格用他低沉的嗓音说,或许提摩西的这些自拍影带“不是在观察大自然,而是在审视我们的自身与本质”。


这句话是多么适合用在星野道夫的作品上。








  • 倾听“时间之河的声音”


星野不只是拍摄野生动物及它们生存的环境,他还拍人,也拍四季无言运行的地景。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支干净、澄澈,毫无矫饰的笔。他笔下的猎人肢解海豹与驯鹿,架小舟与鲸性命相搏,乃至于追踪阿萨帕斯卡尔印第安人与因纽特人共同的渡鸦传说,你一开始会以为这样的文字未免太简单、太朴直了,但它就像一把石刀——“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生态批评者在阅读福克纳的《熊》时,常会提到这部小说里蕴含了三个层次的观点。一是人类对大自然的认识,二是对自然界竞争对手的尊重,三是对人这种生命本质的理解 [ 山姆在老班死去后,自己也就死去了 ] 。当我翻到书稿后面看到摄影家今森光彦在文章里提到,他和星野既是敌手也是朋友,他们碰面时话题通常围绕在摄影上头,不过并不是讨论相机型号或镜头优劣,而是“交流自己的亲身体验”时 [ 我一向以为这是真正的生态摄影家跟伪摄影家不同的重要分辨点 ] ,忽然若有所悟星野作品何以会有那种迷人的质地:重点就在,他从第一次到阿拉斯加开始,就选择了“不带枪”的观察方式。这样严酷的方式,先是不断深化了他对自然的认识,同时也展示了对对手的敬重,而最终就像赫尔佐格所说的,审视了他自身存在的本质——星野的一生为这些照片而生,而这些照片也让星野成为一个有意义的生命体。


这部作品里有数百张照片,数万字手稿,是一个伟大心灵的遗体。这本书里所写虽非一般人一生中能得以经验,却是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的“旅程”,而通过细腻的编辑 [ 这该是中文世界中编得最好的一本星野道夫 ] ,让星野的本质时时闪现。读这样的一本书你不该只是用看,或者念出声来,它还适合侧耳倾听。就像星野曾在零下四十度的低温里倾听冰河碎裂的声音,在荒原里倾听灰狼的嚎叫,在仰望极光、看着北美驯鹿无声越过山脊的身影时,必然听到的,时间之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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