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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贫书——重走八大胡同

 京东老妈 2016-01-28



          说起北京的八大胡同,北京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标题中的“重走”二字绝非意味着我先前曾与八大胡同有染,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当年还没脱下开裆裤,八大胡同的行当就被人民政府取缔了。

        1957年我家搬到了天桥。由于家里学习条件太差,每天下午和晚上都去位于韩家胡同的宣武区图书馆(今甲25号)复习功课,直到1961年入清华。当年的行走路线是从万明路入陕西巷、向北、过百顺胡同、再向北、然后左拐入韩家胡同。这条路线走了近 5年,沿途的每一建筑、甚至一砖一瓦都非常熟悉,可是却不知道它们的历史。原来这三条胡同是八大胡同中最重头的三个。

  
        一般八大胡同的排行榜(从西向东)是: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韩家潭(韩家胡同)、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纱帽胡同。

    前年回京、重走当年的路线,百感交集。原以为这里变化很大,不料想,虽半个多世纪过去,这里还是老样子。如果说有变化,那就是更破旧了,这与北京高楼丛起、日新月异的变化反差太大。当地的居民说,政府经常给这些破房“洗澡”,所谓“洗澡”就是把临街的墙面涂抹成深灰色。当年的一座座青楼今依在,比如位于当今陕西巷67号、百顺胡同18号及49号、韩家胡同20号的青楼仍在,与周围低矮的小平房相比,青楼仍显亭亭玉立。青楼的建筑及风格几乎全都一样,全是两层青砖小楼,也许青楼一词就得名于此。进入青楼门洞后是天井,天井的四周是上上下下的房间(都十分窄小),天井的上方是一座腾空架起的可透光透气的天棚。

 
          如今,重入这些青楼,另一个一模一样立即映入眼帘,天井内全是各家各户私搭乱建的小棚或小房,在所有可搭建的地方都搭了起来。无论智商多么高、进行怎样的精心策划,都不可能再有新的搭建。窄小的通道只能侧着身子、勉强通过。许多青楼内电线犹如破蜘蛛网、东拉西扯,与印度德里老城贫民窟里的电线蜘蛛网一模一样。如今在这些青楼中,最脏最乱最破的当属韩家胡同20号那座,破落得无法与记忆中的样子比对。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很整洁,天井内没有任何建筑,那时我也不知道它曾是青楼,只是觉得这房比我家低矮阴潮的小平房强多了,很是羡慕。我常来玩,因有位同学家住这里。

         怀旧和好奇驱使我重踏这座青楼。穿过黑洞洞的过道,踏上已被磨踏得坑坑洼洼的木楼板,扶着摇摇晃晃的木扶手,登上二楼。与步伐同步发出的楼板的吱吱声似乎在提醒我这楼板很快就要垮下,说不定就让我今天赶上。当年嫖客就是踏着这木板、扶着这扶手,如饥似渴地奔向妓女的房间。如今,除了这里已经麻木的住户外,大概每一名外来人登上这楼梯心里都有一种作呕的感觉。

 
         在天井有限的空间内,到处佈挂着密密麻麻的洗凉物,其中不乏女人的胸罩和三角裤,这似乎在提醒外来人这里曾是什么地方。五颜六色的洗凉物犹如天女散花,穿行在“花丛”中,雾里看花,眼花缭乱。沿天井的环形走道信步向前。每路过敞开的门口,都有探视里边的冲动。只是觉得探头探脑有些不成体统,只好佯装目视前方,用余光横扫屋内。每个房间都只有7-8平米(记忆中不是这么小),住户几乎都是外来打工仔夫妇,很少有老北京。外地人来北京打拼不容易,如今栖息在这令人恶心的斗室里,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强迫自己麻木再麻木。

       夏日的上午,楼内很静。行走间,忽觉似有轻声飘来,仔细辩听,似天籁之音,细腻缠绵。寻声觅去。驻步在一半敞的屋门前,里边一江南年轻女子正轻摇婴儿车。伴着摇动的节奏,“天籁之音”随着鼻腔的共鸣缓缓流淌,似雨露喷洒到到孩子的脸上。沐浴在爱河中的小胳臂小腿不断地伸张,似随波逐浪。大概每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沐浴,可惜,都无记忆。年轻女子猛一抬头,发现屋外正有人张望,狠瞪一眼,“碰!”地一声把门关上。唉!真是,我怎么会看得那么投入,居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状态?我一个70岁的糟老头子窥视年轻女子,实在是惭愧。

 
         当年八大胡同的青楼分三六九等,高档次的青楼专门接待高档次的人士。有许多名人都曾与八大胡同有染。比如,共产党的创始人陈独秀经常光顾这里,结果丢了北大的公职。在这些名人中,最著名的当属蔡锷。当年他与小凤仙相好的地方叫“上林仙馆”,今叫“陕西巷宾馆”。至今“上林仙馆”几个砖刻大字仍醒目地镶嵌在门墙上。由于这座青楼未被居民“占领”,且被开发成一座可接纳老外的宾馆,所以“雕栏玉砌应犹在”,且朱颜未改,浪漫的旅客尽可在这里“想入非非”。据宾馆的工作人员说,这里只是小凤仙工作的地方,她的住处在北边很近的“皇帝饭店”。这“皇帝饭店”非同一般,其建筑风格和式样与青楼一模一样,且规模宏大,比“上林仙馆”大出三、四倍,比韩家胡同20号那座大出近七、八倍。现在这家饭店也接待老外,老外们通常是一些背着背包、下边挂着两只鞋的年轻的西方旅游者。有一点我一直没弄明白,如果现今的“皇帝饭店”当年也是青楼,小凤仙白天在上林仙馆“上班”,难道晚上还来这儿加班?

         在饭店的斜对面、胡同的拐角处,一辆三轮汽车砰砰作响,声音之大震得人心发慌。司机灰头垢面,紧张地坐在驾驶位置上东张西望。车厢里堆满了水果。一名同样灰头垢面的年轻女子在后边高声叫卖,买的人不少。偶有间歇,年轻女子回身抱出水果堆中的婴儿,当众哺乳亮相。这是怎么了,这女子居然如此大胆,一点也不顾及年轻女人最起码的自重与尊严?难道她丈夫甘心忍受路人横扫自己女人胸部的贪婪目光?唉,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讲什么自重与尊严,为了生计只能麻木。当年的青楼女子为了生存不得不麻木,如今住在里边的社会最底层的居民们不得不麻木,眼前在青楼外叫卖的小贩们也不得不麻木,是麻木支撑他们活下去。忽然,猛听有人高喊“来了!”,小商小贩们立即抱头鼠窜。三轮汽车像离弦的箭、蹿了出去,车上年轻女子一趔趄,险些被甩出车外,顷刻间车就没影了。不一会儿,开来一辆黑色大吉普,车上下来几个穿黑制服、戴臂章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圈,什么也没说,然后钻入汽车,不一会儿也没影了。这次回国,看到各式各样穿制服、戴臂章和大沿帽的人特别多,由于见识太短,常分不清哪是真警察、哪是伪警察。


         我有一位叔叔当年住护国寺,上初中时常去叔叔家。附近有一深宅高墙大院,大门紧闭,还有军人持枪巡逻站岗。每路过这里,都想看看里边到底什么模样,但大门总是紧闭。一次路过,门正开启,赶紧驻步瞭望。不料一名持枪军人跑来,高声训斥,令我立即离开,还问我是那个学校的。吓得我一溜小跑,再也不敢经过那里,生怕那大兵状告到学校。后来听说那高墙大宅最早是庆王府,共产党进城后,是徐府(徐向前)。从庆王到徐向前的半个多世纪里,随着一拨拨的革命和变革,一拨拨的冠达贵人、将军元帅迁进、迁出,到了徐向前这儿才稳定下来。不料风云突起,到了文化大革命抓军内一小撮时,徐向前被打倒。几名清华同学奉命去抄徐向前的家,他们约我一同去,经考虑再三,我没敢去,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进入徐府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遗憾。


         活到今天、到了古稀之年才弄清一件事,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革或革命,只要庆王府在,里边住的永远是冠达贵人;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革或革命,只要青楼在,里边住的永远是“麻木”的穷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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