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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经》的上古传承:老子所崇拜的神

 谦榕 2016-01-29



摘自陈鼓应、白奚《老子评传》


道家由于以“道”为核心范畴而得名,但“道”范畴却不是道家的专利,儒家对“道”也极为推重。在儒家学说中,道”比“仁”“义”“礼”“智”等范畴具有更高的层次和概括性,泛指儒家的最高追求:士君子要“志于道”,要不惜“以身殉道,甚至朝闻道,夕死可矣”。“道”内在地包含着“仁”等具体的道德范畴,而后者则是“道”的不同表现形式和实现“道的途径与方法。然而儒家的“道”,主要是在伦理道德和人生理想的层面和意义上使用的;而老子和道家的“道”却不止如此,它主要是在形而上的哲学意义上使用的,它是万物的本原、始基和宇宙的根本法则、规律,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思辨性。“道”的用法和含义上的差异,标示着儒道两家学说的不同兴趣指向和价值取向。

道作为一个独立的名词,早在老子之前便已出现,但真正赋予“道”以哲学意义的无疑是老子。关于老子对“道”的哲学抽象,我们将在以后的有关章节中进行专题讨论,这里我们关心的,是老子的“道”同原始宗教文化的关系。我们这里要进行的是更为久远的追溯,探讨“道”的神话原型。

从神话学的角度研究古代的思想,无疑是一个富有新意和前景的领域,将这一方法运用于老子研究,已在海内外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具体到“道”的研究,有一种观点值得重视,那就是把太阳作为“道”的原型。




这种观点以叶舒宪为主要代表。叶舒宪在他的《中国神话哲学》中说道:

道的原型可以追溯到神话意识中规则变化或周期性变化的物象。在大千世界中对人类影响最大的周期性变化物象无疑是太阳,所以笔者把太阳视为原生形态的“道”。从这一视点来分析各种关于道的描述,许多疑点和难解之谜均可迎刃而解。

关于“道”的这些“描述”,叶舒宪举出《易·系辞上》的“一阴一阳之谓道”和《老子》中的几条,为了便于讨论,兹将这几条列举于下:

周行而不殆。(二十五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四十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二章)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静,静复命。复命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十六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十一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五十一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八章)

叶舒宪认为,这些关于“道”的“描述”,诸如循环往复、阴阳转化、盈缩变化等特性,都“来自于永恒运行不息的太阳的启示”。这种说法当然是极具启发性的,可是它同时也给了我们另一种启示,足以使我们对这种说法本身产生怀疑,因为它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这些“描述”同样也适用于与太阳同等重要的另一个天体——月亮。而且在这些“描述”中,诸如“弱”“始”“母”“静”“水”“冲”“渊”“湛”等,与其说是对太阳的描述,毋宁说是对月亮的描述更为确切、更为易于让人接受。因而我们相信,“道”的神话原型是月亮,老子关于“道”的思想理论,从民俗文化的角度来看,渊源于原始宗教文化中的月神崇拜。




在中国古代的文化观念中,月亮象征着女性和母亲。《山海经·大荒东经》中就已出现了“有女和月母之国”的记载,《礼记·礼器》亦曰:“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可见,把天上的月亮与地上的女性和母亲相对应的观念,不仅是由来已久,而且是根深蒂固的。女性或母亲的主要功能就是创生子女,月亮也是如此。月亮不仅象征着人类的母亲,而且是万物的母亲,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具有月神神格的女娲就不仅“抟黄土作人”,而且又是“化万物者”。而在《老子》中,“道”就是这样一位创生万物的伟大“母亲”,如: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章)

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二十五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五十二章)

月亮作为女性和母亲的象征,体现着阴柔、慈爱、宽容、谦下等美德。所有这些美德,都完全适用于《老子》中的“道”,都可以视为“道”所具有的品格。

“道”的基本特性之一,就是“周行而不殆”,它循环往复地运行,永不停息。《老子》二十五章对“道”有这样的描述: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道,强为之名曰大。大逝,逝曰远,远反。

这些描述既适用于太阳,也适用于月亮。太阳和月亮每天东升西落,循环不已,在逐渐远离我们而消逝之后,第二天还会返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息。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月亮还有一种周期性的规则变化是太阳所没有的,那就是朔望盈亏、阴晴圆缺的月相变化。“周行而不殆”“大逝,逝远,远反”用来描述月相的这种周期变化,可以说是再当不过的了。因此我们有更多的理由相信,在老子那里,“道”是同月亮这一原型物象联系在一起的,月亮就是“道”的神话原型。

月亮除了象征着女性和母亲外,还有一个基本的象征,那就是长生不死。前引《老子》二十五章中“周行而不殆”、“大逝,逝远,远反”的描述,已足以使人将这种运动的永恒性同长生不死联系起来思考。特别是亏而又盈、缺而又圆、晦而又明的周期性月相变化,更容易使人联想到死而复生和长生不死。我国古人很早就将月亮与生死联系在了一起,如《楚辞.天问》曰:“夜光何德,死而又育?”此“夜光”即月亮。《孙子兵法》中亦有“月有死生”的说法。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经法·论》中也说“月信生信死”。我国上古时代曾以月相的变化纪时,其中就有“生霸”“死霸”的用法,王国维先生为此曾著《生霸死霸考》一文加以考证。他说:

古者盖分一月之日为四分。一曰初吉,谓自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谓自八九日已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谓自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四曰既死霸,谓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也。八九日以降,月虽未满,而未盛之明则生已久;二十三日以降,月虽未晦,然始生之名固已死矣……此生霸死霸之确解。

在这一古老历法系统中,月亮的“死而又育”这一特性得到了清楚的反映。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大凡与月亮发生了固定联系的人物和事物,都无例外地具有不死的特性。如掌管不死之药的正是月神西王母,嫦娥盗食了不死之药而得以奔入月宫成为月仙,还有吴刚、桂树、玉兔、蟾蜍,都是不死的。由于月亮象征着死而复生和长生不死,所以我国民间大量存在着通过拜月祈求长生的习俗。而在老子的哲学中,作为“天下母”的“道”也是永存和不死的。《老子》七章曰: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在人的视野中,还有什么比天地更为长久的呢?而老子却说:

天地尚不能久。(二十三章)

道乃久。(十六章)

“道”比天地更为长久,因为“道”是“先天地生”的,它“可以为天地母”(二十五章),所以老子十分重视“长生久视之道”(五十九章)




月亮与水的密切关系也是十分值得重视的。中国古人很早就把月亮与水联系在了一起,或者认为月亮是水气之精构成的,或者直接把月等同于水。如《太平御览》卷四引范蠡之言曰:“月,水精。”《淮南子·天文训》亦曰:“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王充《论衡·说日》则说:“夫月者,水也。”月亮何以同水发生这样的联系呢?何星亮先生的一段话可以看作是对此的一种解释,他说:

当人们种植农作物之后,自然会经常观察作物的生长。在空气湿润的地区,晚上露水很大,各种植物的叶子上一般都有露水。原始时代的人们不明了露水的来源,以为是月亮柔和的光线带来的露水。在干旱的季节,农作物和牧草在烈日下暴晒了一天之后,显得疲惫不堪,但过了一个夜晚,又显出生机勃勃的样子。于是人们又以为月亮有恢复生机和促进植物生长的神性。

对于植物的生长来说,水当然是至关重要的,由于月亮与水的特殊关系,所以视月亮为植物神并认为是月亮给了植物以生命的观念,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普遍存在的。




此外,月相的朔望盈亏对潮水带来的规律性变化也是十分明显的。《抱朴子》曰:“月之精生水,是以月盛满而潮涛大。”可见这一现象早已为人们所观察到,足以使人确信月亮与水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内在联系。这种情况使人极易联想到老子对水的崇尚。老子极为推崇水的品格,他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八章)

水最显著的特性,一为柔弱,二为居卑趋下,三为滋润万物而不与相争。由于水具有这些优点,所以老子才认为水最接近于“道”的品格(“几于道”)。老子用水来比喻“道”,除了水的特性最符合“道”的基本精神外,当与他受月神崇拜观念的影响有密切关系,因为“道”本来就是以作为“水精”的月亮为原型的。通过“道”与月神崇拜这层带有神秘色彩的关系,使我们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对老子之崇尚水多了一分理解和认识。以上我们从月亮的几种象征意义上讨论了“道”与月亮的关系。然而这种关系毕竟是比较间接的,它只表明老子“道”的学说同远古的月神崇拜在观念上的相通和一致。除了这种比较间接的关系外,“道”与月亮之间还有更为直接、更为具体的联系。在这方面,王博的研究比较细致深入,值得我们重视和借鉴。




王博首先指出,老子经常把“道”和光联系起来,如:用其光,复归其明。(五十二章)

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五十六章)

光而不耀。(五十八章)

这表明“道”的原型是一个能够发光的东西,而进一步看来,这个原型就是月亮。为了论证这个观点,王博举《老子》二十一章为例: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老子在这里明确地指出“道”是一种“物”,王博认为,这个“物”的原型就是月亮,根据就在“惚”“恍”二字上。他指出,“惚”“恍”是通行本中的写法,而傅奕本、范应元本“惚”作“芴”,“恍”作“芒”,与《庄子·至乐》所用相同。《至乐》篇说:

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相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

此即本于《老子》二十一章。《至乐》篇还说: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

王博又指出,七十年代出土的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中“惚”作“忽”,“恍”作“望”,乙本“惚”作“沏”,“恍”作“望”。有的学者曾据此把“忽望”与表现月相的“朔望”联系起来,而王博指出,“更准确地讲,‘忽望’即是形容月体变化的‘晦望’(而非‘朔望’)。”王博对此进行了考证,他指出,与“晦”都表示“尽”,但“忽”表示一般的“尽”(《尔雅·释诂》:“忽,尽也。”),而“晦”则专指“月尽”(《说文》:“晦,月尽也。”)。而“望”或作“”,《说文》释“”曰:“月满与日相望,似朝君也”即是指的月圆的状态。“晦”指月尽,“”指月圆,以及“晦望”,联称指月体变化的例子,在古代文献中多有出现。于是,王博得出结论说:

因此,老子形容道体的忽望,其实也就是形容月体变化的晦望。……老子完全是依照自然界中月亮之变化情形来形容道的。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相应地即是月亮由晦到望的阶段,包括初吉既生霸两部分;而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相应地则是月亮由望而晦的阶段,包括既望既生霸两部分。




他还指出,第二十五章的“大逝,逝远,远反”,其实也正是以月亮运动变化为基础而对道的写照。

王博还指出,除了“惚”和“恍”,《老子》中还有一些词语也与月亮有关。譬如“盈”字,在《老子》书中共出现8次,本来就是用来指月亮盛满状态的。又如第一章:“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徼”字,敦煌本作“嗷”,后世或借用为“皎”,“皎”者,月之白也。十四章“其上不嗷,其下不昧”,亦是指月光而言。再如第十八章“视之不见名微”,此“微”字亦是指月之黑暗无光,与“明”相对,所以才说“视之不见”。这些都是老子对以月亮为原型的“道”的性质的阐发和描述。

王博的这些考证是比较靠得住的,他的观点也是令人信服的,为“道”以月亮为原型的观点提供了直接的、具体的例证。

经过以上论证,使我们有了较充足的理由,确信老子关于“道”的思想同古代的月神崇拜之间具有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老子对上古文化的继承关系从而也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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