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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天气:风雾雪

 昵称535749 2016-01-29

2016-01-28 11:32 | 豆瓣:

四、风

“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王菲用她独有的魅惑声线款款歌唱着,把我给……唱饿了——突然想吃爆米花儿。咳咳,请原谅一个吃货奇妙的关注点,言归正传。这首《催眠》被菲姐演绎得犹如梦呓一般,空灵,迷离,充满未知。让我恍惚中觉得,我心底的荒原,似乎有谁远远地来过,只为见我一面,然后又悄无声息告别。身影渐渐被尘土模糊,消逝在云之彼端。我在空旷的来处站了许久,转身也不见。那应该是个风天。

我很喜欢大风天气。那样的时节,可以上街走走,看尘沙漫漫,树木枝叶翻卷,像要倒伏。云层急速游走,变幻,领略一番什么是真正的“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天光弥散又缝合,人们大多数躲在避风的地方,惶惶张望被风肆意蹂躏的灰尘、纸张等事物,隐隐透出一种世界末日般的压迫感。

有时候,觉得风真是个好玩的东西呢。它在我眼里,不是气流运动,不是地理的或者自然中再平常不过的现象。它是一个调皮的老朋友,来自山,来自海,吹过了茫茫无端的草原,与野花细语,共万兽咆哮,同浪潮低鸣;它也成全了夜半低泣的松涛,万里绵延的鬼哭,少女在阴冷的春夜点上一盏灯的摇曳……终于,它跋涉了不知多少个经纬度,南半球到北半球,与冷锋暖锋各自缠绵,越过了丘陵,峡谷,平原,身体里裹挟着数不清的暧昧气味,来到了我面前。

看,是它来了。树木发出低吟的交头接耳;鸟雀们早早归巢,不敢与它短兵相接;晾在阳台的衣服们抖抖索索,害怕与它捉迷藏;人们手中的伞骨被它轻松捏断,你听,恶作剧得逞后,它还嘻嘻笑着逃跑了呢!真是让人无奈又没辙。

我不怕它,也不讨厌它。虽然它时而温柔时而暴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像个孩子似的暴君,没有人猜得到它手中最后的底牌。但我仍然钟爱它身上的气味——那带着咸腥的窒闷味道属于海洋,有阳光,沙滩,椰林,被晚潮带上岸的扇贝与海星的味道;那饱含清新水汽的味道来自山林,空翠湿尽人衣,雾蒙蒙的羽翼,黯然,划过水一般的阒静,留下冰凉的风痕;那炽烈灼热又酷寒严峻的味道孕育自沙漠,白日里,太阳流火烁金,黄沙漫漫蒸腾起氤氲气流,是蜃怪在流沙之底潜伏,吐出烧灼的呼吸,到了晚上,一弯冷月高悬,似一把薄利冰刀,而渐渐归于服帖的黄沙成了砧板,被磨得犹如千里雪场……还有人世的气味,市井的气味,酸甜苦辣,泪水的咸,笑容的香,刚刚洗过的衣服上面皂荚的清爽……

不止这些,它还经常向我低声吐露万籁——枝桠抽出新叶的声音。沉睡中鸟儿的羽翼被露水溅上的声音。婴儿啼哭的声音。金红的火苗在炉膛里熊熊燃烧的声音。……早餐店里热气氤氲地蒸腾,洒水车播放着清新悠扬的歌儿,流浪汉嘟嘟哝哝地说着梦话,缥缈的雪山之巅传来僧人虔诚的吟诵,寂寞的诗人在夜里对着无边宇宙吟哦……

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着。我已弄不清它们究竟是确实存在着的,抑或完全出自我敏感的幻想。但我已在脑中接受了它们的设定,好像根植在我脑部某个与风关联的区域,此为前提。如此……风把它们带来,是要告诉我什么吗?它们是一段又一段的故事,是独有的回忆,泛着澹荡幽微的光芒与色泽。抑或只是一份内涵丰富的礼物,一封迟到的邮件,收信快乐。

有时候我会想,风,你什么时候才会带我走,让我可以变成风筝一样、变成鸟儿一样去寻找我的天空呢?你看,我们的内在有那么多同样的本质,灵魂没有定型,渴望任意变换,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样,放荡不羁地高蹈在世界之上呢?是这具肉体凡胎的束缚吗?

我等了你一季又一季。春天你按成一台手风琴,悠悠扬扬,带着百花齐放的律动,温柔又绵软;夏天你扯成了唢呐,高亢,激昂,爱憎分明,忠言逆耳;秋天你是尺八,迂回幽深,那忧伤千回百转,悱恻幽微;冬天你沉淀为萨克斯,低沉,丰富,有着金属冷冷的明亮。

你看,我多了解你。我无数次与你相逢在逼仄的甬道,我与你擦身而过,我感觉你的身躯挤压着我。可无论来势多么汹汹,你都没带走我的意思,哪怕一丝企图。我想象着,你终于有一天摧枯拉朽般缠卷我,独独将我裹紧,周围的人只看得到漩涡一般的黄沙,我的肉身被你温柔地风化,变成劫灰簌簌飘散。等黄沙尘埃落定,人们什么都没看到,连骨骼都没有。

你可以花几秒钟的时间,将我清理干净。

《飘》的英文原名多么美,gone with the wind。让身体与灵魂都随风而逝——

葬我以风。

五、雾

“氤氲起洞壑,遥裔匝平畴。乍似含龙剑,还疑映蜃楼。拂林随雨密,度径带烟浮。方谢公超步,终从彦辅游。”

(小标题“五雾”好纠结哦,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刁难此刻正在看文章的你。)

释题是一首咏雾的唐诗,作者苏味道,很萌的一个名字,宋朝那闻名遐迩的“三苏”还是他的后裔。如果不告诉你这是一首咏雾的诗,你光凭文本就能够判断出来本体吗?嗯……这就是读咏物诗的另一乐趣了——把题目遮去,在心里重塑这几句诗行究竟描摹的是哪般物什。就跟小时候孩子们都爱的猜谜语一样。又如那首小学就学过、耳熟能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一样分为谜面与谜底,作者与读者智慧的交锋,灵犀的汇聚,撞击出的火花也别有一番风趣啊。

对雾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小时候。彼时有首儿歌传唱甚广:“.星期天的早晨大雾茫茫,捡破烂儿的老头儿排成行。队长一指挥,冲向垃圾堆,破鞋子破帽子满天飞。队长放个屁,蹦出二里地,二里地的国王正在看戏……”这只是其中一段,后面还有两三回合,格式一致,一咏三叹,动人心扉……

早春以及秋冬两季,雾天密集的时候,每天清晨起来上学都会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雾。四川盆地水气充足,气温低的时候,顺理成章就有雾。那雾如纱,如幕,如涌动的潮流,把人裹紧,湮没了世界。经常一打开门,都可以看见它们缓缓地蠕动触须,从门缝里涌进来。它们是流质的,活动的,膨胀收缩宛如呼吸,看似声势浩大,碰在脸上又软绵绵凉津津的——一只外强中干的兽。

那时候的雾又不同于如今的霾,质地与组成有本质的区别。在老家,植被丰茂,空气清新,扬尘天气很少,雾也很是纯净,白生生的,小媳妇一般的干净躯体,饱含水汽,如同没有拭净的眼泪。行走在这样的雾气中,像拥有一个冰凉清软的怀抱,令人神清气爽。而如今的霾呢,面黄肌瘦,一如中年大叔,长了沙眼,睫毛倒插进眼睑,流不尽浑浊的眼泪,最可恨的是,一副暗黄的牙口喷出刺鼻的烟尘,也无怪乎人们都带起口罩裹得密不透风,不欲跟他照面。

那时的雾真是大,五步开外,不见人迹,只剩路灯像漂流在海中的浮灯,发出一丁点指明的光芒。跟几个邻居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学,电线杆在路旁,又似乎在极遥远的地方,只投射出不很清晰的轮廓。我们置身的街道,辽阔空旷,让人需要倒吸一口凉气。在雾幔那双悬妙之手的捉弄下,熟悉的街道变异了,我们不再识得,只能紧紧抓住彼此,沿着前后相续的足迹步步往前。那光景,就像是我们进入了一处危险的甬道、无人到得的密林,现实版的汉塞尔与格雷特,需要面包屑作为指路的凭证。我们朝着学校走去,又像是朝着一个不知名的远方走去,浓雾是一件隐身衣,是一顶巨大的帐篷,将我们藏匿,让我们随时都可以消失掉,再不能原路返回。当然,过不多久,太阳出来了,浓雾姗姗地退下舞台,我们终究还是回来了,被浓雾吐出,还给这个人世间。

自我成长后,再也没有遇到比童年时期所见更大的一场雾。或许童年,本身就是一场雾吧,飘忽,不真实,想要抓住,却又徒劳,饱含水汽,也不会为谁而哭。缓慢,盛大,又短暂。所以才有古人吟咏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秋云无觅处。”人生一幻,莫如一雾。

我与童年的大雾不再重逢。但我总觉得,自始至终,我都行走于一场浓雾里。近处的人变了形貌,远方的人未可识得。一切都处于混沌蒙昧之中,蕴藏着无穷之变化,无尽之因缘,雾里似乎有汩汩的哲理与丰饶的历练等待我去汲取,等待我剥开虚假的外壳,认清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欲望与渴求。我却不需要为费力捕捉它们变换的轨迹而操心,我可以守株待兔,放任自流,达到旅途的终点。通俗点说,就是浑浑噩噩。于是乎,这里的雾衍生出来更多更深层次的象征意义,每个人都身处一场雾,因为没有人能真正看清自己。“雾”是具有隐蔽性、潜伏性的,但它身体中包藏的那些因素都是危险而曼妙的,它们引诱着我,像童年所思想一样,噗通消失掉,沉没于俗世的洪流中。它让我觉得安全,却终究是不可靠的事物。我至今没有走出它的迷阵。

六、霜与雹

“叠花霜无眠,叠一夜一夜,枫叶遮掩的眉睫,赔上几生凋谢。”

“君不见六月赤日起冰雹,又不见腊月幽谷寒花开。纷然变化一弹指,不妨明镜无纤埃。”

霜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写。脑海中与它关联的,大抵是一两句带着冰霜温度的诗词,“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还有霜降时屋瓦上的白,像一层薄薄的糖粉,让人忍不住想去舔一舔。草木冷了眉眼,肃穆着仪容,天地之间“戗”的一声,像铜板琵琶最后一声裂帛的余音,秋拢了袍袖,款款驾临世界。霜悬挂成了她袍袖上晶莹的铃铛,摇曳生姿。天是真的冷起来了。

而想到冰雹的话,我回忆的播放器马上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那是高一下期,五一劳动节放假前两天的晚自习。正做着作业,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声响,似乎宇宙打了个剧烈的喷嚏。随即马上停了电。靠窗的同学兴奋地告诉我们下冰雹了,教室里骚动起来。因为是难得一见的冰雹,而且声势挺浩大,我们都恨不得跑下楼与冰雹共舞……还好老师及时制止了我们,不然下去一趟上来个个鼻青脸肿,太煞风景。

枯坐在教室里,没电(供电系统应该被冰雹给破坏掉了),不能看书,也不能写作业,只能听着外面纷至沓来的巨响,心痒难挠。教英语的汪老师看我们实在百无聊赖,便起了个头,我们全班跟着他一起唱起了歌,来排遣漫漫长夜。唱了几首之后,政治老师来接英语老师的班,守我们的晚自习。这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平时不苟言笑的政治老师被我们逼得无路可退,站在讲台上,清清嗓子,开始唱歌:“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留下我们在底下笑成一团。淳朴可爱的政治老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我们笑得莫名其妙呢。然后不知何时,整栋楼四十多个班的学生都唱起歌来,虽然嘈杂,每个班都想让自己的歌声独树一帜,但我们的声音都是那么朝气蓬勃,洋溢着青春年少的味道。这样的声音,无需修饰,总是最美。如果有上帝在云端微笑,听得这样的声音,恐怕也会变成苦笑吧。我们的教学楼成了破坏宇宙大和谐的一个鼓风机,但上帝不忍心关掉它,我知道。

终于下晚自习了,同学们一窝蜂地冲下楼。那时冰雹已停,电也来了,满地白莹莹的冰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细碎如鳞片,美丽非常。还有极富艺术细胞的同学把地上的冰雹碎屑拼成各种事物:自行车、小猫小狗、人像、花与树……惟妙惟肖。只恨当时家长不准我用手机,不然拍下来传上微博,不知会得到多少惊叹的转发。

第二天一早来学校,才知道学校里很多树木枝桠都被冰雹砸断,满地枯枝败叶,食堂的塑胶雨棚也被洞穿。让人不禁缩缩脖子,感慨一声:好不厉害!

七、雪

“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记忆却堆满冷的感觉。”

对于我这样瘦弱的人来说,四川的冬天姿态极其凌厉,每年都可以冷得欲仙欲死(近几年全球变暖,境况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特别是小时候在老家,没有暖气,冬天像一种长着尖利甲壳的细长虫子,往我的脚趾头、手指头还有耳朵钻。凛冬过体,留下一堆冻疮,是它在我身上插下白旗的勋章,也成全我每年如蛇一般蜕皮的梦想,一岁一枯荣,还我肌肤“柔嫩”,也足可见这冬天的凛凛神威。但即便是这样不近情面的冬天,下过雪的次数也能一只手数过来。

我不喜欢冬天,但我爱雪。那从季节深处盛放出来的洁白精灵,比冬天的哀伤短一点,短成了一首小令,精致,优雅,迷人,折射出时光璀璨的光辉。我一直祈盼四川的冬天能下一场大雪,帘幕一样,敛尸布一样,遮掩一切,湮灭一切。“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岁月无声静止,天地也为这样的景致腾出须臾跟永恒的观想,沉睡中的人们被雪白的棺椁埋葬,耳中只听得身体被掏空的簌簌声音。有生之年,真想体会一下那种山河永寂的美丽。

但我并没有把握,四川的冬天能不能让我在有生之年,目睹如此胜景。每年,冬天即使把寒冷当作一种神功运用到炉火纯青,但却能像武林高手一样忍住最后的大招,也像岛国的男优,坚挺许久,却能不泄。着实让人惊叹。因而我的记忆里,称得上“大雪”的,也就寥寥两场。

第一场是在一九九几年的时候,我才几岁。那时外婆也健在。薄暮时分下的雪,天空异常地昏暗,如同天界诸神将云层当了宣纸,在其上悠哉积墨,点染出层次。几只未归的枭鸟从枯寒的树枝上振翅,扑剌剌的,向暮色深处飞远了。暮光缓慢,迟疑着渗上来,终究还是覆盖了世界,像从地平线涌出的潮水。那天的景象在我的童年是这般独一无二,以至于此后,每当我看到“晚来天欲雪”这句诗的时候,心头总会浮现出当年的天色。

到晚上的时候,雪已经很深了,可以及至一个成年人的膝。我第一次看见这样大的一场雪、这样神奇的事物,掩不住的好奇跟兴奋。外公还在阳台上放了一个很大的土瓷碗,接雪,不知道要来干嘛。(后来他们说碗中的雪水被我喝掉了,但我全无印象。)雪渐渐小下来的时候,外婆恩准我跟隔壁的小朋友出去玩,我一溜烟儿就跑了。下得楼来,平时坑坑洼洼的操场被雪修补、柔化,成了一个奇妙的游乐场!白得纯粹,白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也不忍心往上移步。

操场边的高大乔木挂满了雪与冰晶,在昏黄灯光的浸染下,晕出柔软的漩涡,银装素裹,如童话中的仙境。我接过天空中还在飘飞的一片雪,看它在掌心渐渐消融,凉滋滋的,像一朵可怜的小花,心底蓦然柔软清澈起来,想双掌合起呵护它,却没料到让它消失得更快。

你可以想见,一个才几岁的小孩子,怔怔地站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宇宙中飞旋着鹅毛一样的雪片,他第一次见到这神奇的事物,就爱上了它,想要用温暖的掌心呵护它,却不知是自己无知的柔软,加速了它的幻灭。那种怅惘与悸动,不知怎样让你感同身受我当时的心境。我本来震慑于那种无人踏足无人破坏的美,圆满,囫囵,像天地硬生生抛给你的一场恩惠,不知应该如何享用。但小伙伴们早就撒欢儿在雪地上奔跑起来,羊羔一般滚来滚去,打雪仗,堆雪人,往彼此领子里塞一团雪……我毕竟是个玩心很重的小孩,即使有过一闪念的不情愿,不愿暴殄这难得的、在童年里近乎“神迹”的雪,但终究还是跟小伙伴们玩了起来。

接近晚上九十点的样子,终于老大不愿意地被外公赶回家,洗脸洗脚睡觉,在上床之前还忍不住到阳台上去张望那雪一眼。年幼的我好像知道这么美的东西并不长久,因而总想把它记得更深一点,再深一点,要在回忆里找个寒冷妥帖的角落安放它。因为外婆说,过不了几天,它就会融化的啊。雪好可怜,才抵达这个世界不久,就要被抛弃,它们等了好多个冬天,说不定是好几十个冬天,就为了来到大地上跟它们爱的人重逢,但却是如此短暂,还未依偎在他们掌心片刻,就已消融。

一片雪落在我的眼睫上,化了。那晚梦里的天空,充斥着缠绵细致的白光。

第二场雪在大一的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

那时在雅安,冬天更冷,因为地势高。早上起来的时候,没有一丁点下雪的迹象。然后我们洗漱完毕,都去学校老区考《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考到接近三分之一时间的时候,外面传来惊呼与喧哗,探头一看,才看见空中斜飞,曼妙晶莹,像猝不及防遭遇的一场梦境。

李二狗同学很早就做完题交卷走了。我本来还想检查一遍,可看到雪就耐不住,也在他走后几分钟交了卷。出得教学楼,雪没有停的意思,地面没有积雪,树上却悬坠着。被誉为“雨城”的雅安,隐隐具有了一种苍凉厚重的气质。我开了手机,打电话给李二狗,听得他还在老区新区之间的那座桥上,于是叫他等我一下。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冻得在雪中抱紧双臂瑟缩着,这个海南来的边疆异族子民,可能还是在人生中第一次遭遇下雪吧,看着他冷得面部僵硬的囧样,想想也挺萌的。

我们一起走回寝室。雪一直在下,我们都没带伞,到了寝室楼底,头发上都敷了一层白,也算一起走到了“白头”,哈哈。互相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而笑,脸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然后,我跟他并肩看着楼外纷纷扬扬的雪,竟然恍惚有隔世之感。也不知如今,那个南国的少年,是不是还记得他人生中的第一场雪,是不是记得这个内陆高原与平原的交界线,对他如此冷酷的气候。他们那边大概永远是丰饶的阳光、风暴跟雨水吧,都是激烈而爱憎分明,这一场将冷情一点点下到极致却又欲说还休的雪,他会记得吗?

那场雪持续到下午,没有童年的浩繁,却缠绵不绝。早一点还跟李二狗并肩看雪,中午的时候,我就跟他闹矛盾了,抵牾是常有的事。生气的时候我不喜欢别人来劝,于是一个人跑出去玩;第二天就要回家了,想买点东西。先去逛了书店,买了百来元的书,准备寒假看,然后在好利来的蛋糕店点了个二十多块钱的蛋糕,说要在店里吃。店员小哥打量了一下我瘦弱的身体,诧异地问:“你吃得完吗?”我很笃定地点头。结果还是没吃完,打包回去给室友。

现在每次在成都看到好利来的蛋糕店,总会想起那年那冬,那一场雪,那个南国的少年。……愿雨露阳光对我们彼此无异。他知道我的心里有冰雪,他此生再也不会有冬天。

此刻是立春的深夜,我还在电脑面前,孜孜不倦地敲着字,想要在睡觉之前把未竟的感觉捕捉住。音乐播放器里循环着孙燕姿的一首歌:“当冬夜渐暖,当夏夜的树上不再有蝉,当回忆老去的痕迹斑斑,那只是因为悲伤从来,都不会有答案。当冬夜渐暖,当青春也都烟消云散,当美丽的故事都有遗憾,那只是习惯把爱当作喜欢,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爱过那一段……”很美好的歌词,却渐渐听出伤感。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立春,这是我们阴历新年的第一个节气。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春江水暖,百草回芽,庭树飞花。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未知的可能,让人有跃跃一试、重新开始的欲望。我是一个对气候变换极其敏感的人,冷暖阴晴,就像我必须研习的一门功课一样。阅读天气,就像感知岁月的脉搏在身体里共振,时光的暗流从心底滋养我的根须。它们是有生命的音符,在我的指尖血液一般跳动着。

有时候,真是心醉于大自然圭臬一般的历法。它慷慨地赠予我们四季、十二月、二十四节气,阴晴雨雪、风雾烟岚,都是针脚绵密的注释,异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令人真切感受到太阳直射点如何轮回运转,从南半球至北半球,经纬错杂,景物变化如同万华镜,却又周而复始。它也让我们知道,一天落幕,又即将萌芽新的一天;一年收梢,又孕育着新的一年。我们也像太阳一样自转着,同时围绕着时间的核心公转,没有什么不在世界的轨道内,没有什么不被尘世的磨坊碾碎。包括身体,包括生命,包括爱。这虚无吗?一点也不。它们有切肤之感。

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炽……我已经不会再为它们流泪以及怨天尤人。你需要明白,天气不会为你改变毫厘。唯一需要改变的,是你的心境。无论这个世界给予你的是痛还是美,你都要接受,都要感激,都要心折。

因而,我会试着从容跟随时间的步调,配合它的速度与频率,不急进,不滞留。细细体察天气微妙的变化,以及季节锋利的刀刃又分割过了几个回合。看花,看树,看雪,看云朵急速漂移,看雨水浇湿地面。也思量着遥远的地方,某个人是否能够跟我拥有同一片月光、同一道闪电、同一场梦。要是能够的话,是不是说明,其实我们相隔也不是那么遥远。

“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良人,我们以青草为床榻,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以松树为椽子。风茄放香,在我们的门内有各样新陈佳美的果子,这都是我为你存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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