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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写作者的2015 | 单读

 京木易的图书馆 2016-01-29
文字
2016/01/28

四个写作者的2015

单读
一群略感自己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小众诗人”、“失败的文学青年”、因恐惧“工业化传播精神鸦片”还用着老旧诺基亚的写作者,一群还在关心所谓的后工业时代里文学和书籍命运的读书人,从各地去向望京一隅的花家地......他们,讲了什么?

许知远演讲——一个失败的文学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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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文学的启蒙却以意外的方式到来了

我现在处在一个特别失语的状态,看到北岛和阿乙在这里,我就更失语了。

这是一个非常随意的题目,为什么讲我是一个失败的文学青年,是因为我没有按照正常的渠道进入文学,或者说,我对文学的兴趣没有那么强大。今天我在这里,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大概 20 年前,我刚刚上初中的时候,在首师大附中有一个紫竹文学社,当时我对文学充满了某种莫名的兴趣,就试着给他们投稿,问我能不能加入,第一次就被他们拒绝了。这个事情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在那之后,我读了理科,在北大上微电子专业,一个跟文史哲不相干的行业,但文学的启蒙却以意外的方式到来了。 1997、1998 年,我偶然在北大的东门发现了一个卖《时代周刊》的人,他的破仓库里同时摆放了几百本《时代周刊》,《时代周刊》那时正在做一个回顾二十世纪整个历史历程的百年特辑,当时也没觉得那么好,但它排版的方式和行文的感觉一下子就击中我,他们描绘了一个宽阔的全球世界,打开这个杂志,从东帝汶的骚乱到印尼的屠杀,把整个世界都展现在一本杂志里面,突然之间,我意外的启蒙生涯就从这本《时代周刊》开始了。

到后来,《新共和》、《纽约书评》、《巴黎评论》……在我人生最想求知的年纪,是这些英文杂志涌入我的世界,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司汤达的《红与黑》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也好,甚至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这些在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似乎都没有这些杂志文章对我影响更大。

我的手边一直摆放着一本当年《纽约书评》 30 年的精选文集,里面有对于丘吉尔的描述、对荣格的描述、以赛亚·伯林对爱因斯坦的描述,还有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这套《纽约书评》带来的知识分子的写作方式——他们用观念来理解世界,在一个动荡的世界用写作的方式为个人寻求身份的定义,为时代寻求定义——这样一套方式更深刻地影响了我,从此之后,我跟文学青年的道路就越走越远,甚至分叉了。

在断裂的年代以崭新的视角来观察

但是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我突然间发现,这个轮回又重新发生了。如果说写作本身都是为了描绘所有客观的自我和社会的关系、自我和时代的关系,那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体例、题材,诗歌也好,传媒也好,长篇也好,散文也好,似乎都不重要,只要你的写作能够诚实地、敏感地表达出你对周围世界的理解,那就是好的写作。我非常喜欢法国一个思想家何维勒,他写过一本书,其中有一段话说:“世界上只有天才与否的分别,没有种类的分别,甚至更没有长度、体例的分别。”对我来讲,这句话是一个心理平复的过程,在过去十多年里面,我们看到一个新的中国社会现实的诞生,内部发生了巨大的转折和断裂。回顾过去 15 年,这个社会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这同时也是中国急速地涌入世界的过程。之前你可以孤立地看待世界,甚至跟世界不合拍, 70 年代或者 80 年代的启蒙者,他们跟西方世界是错位的关系,他们在 80 年代重新发现了萨特的魅力,甚至重新发现了托尔斯泰的魅力,这是一个封闭社会的时空差距。而此刻有了新的交融方式,在此刻的北京,你需要理解仰光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可以理解河内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而不是昔日的巴黎和纽约。一种新的全球文化的景观亟待新一代作家去描述、去理解,而且整个知识版图的扩张,也是这代写作者最重要的使命之一,我觉得它不再是拘谨某种过去的方式,当然它仍然有很重要的一套文学传统。

一套新的知识话语产生了,技术的变革,全球化的变革,文化的交融带来的新的理解,文化的同时性带来一种对新思想的刺激,这些可能都需要新的描述方法。所以在我的坐标内,我非常推崇像简·莫里斯、奈保尔这批新的作家的写法,他们能够去发现陌生的异质文化的特点,重新反观自身文化,在背后有一套人类学、生物学、经济学、政治学的背景,融合他们所谓的传统意义上文学的观察和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会更复杂,当然也会更凌乱,更难以驾驭。但这可能是我此刻最渴望的方式,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我们这个书店和这份《单读》杂志渴望的方式,找到一种在断裂的年代以崭新的视角来观察你熟知的所有行为和思维方式。

西川演讲——写作的上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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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这个时代,作为小众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高兴来到单向空间,因为我就住在望京,跟书店是邻居,一迈步就能来。当然我觉得非常亲切,我老来单向街参加活动,这个屋我不知道来了多少回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跟大家谈什么,就讲一个很宽泛的题目吧,好像本来要求谈写作,但我也没有完全打算谈写作。

刚才听了咱们书店文学奖的书单,我事先也知道这里面大多数的书,不得不说,有很多书我实际上没看过,但一个作者不只写这一本书,他别的书我看过了。我有一个印象,这个印象也很有意思,就是这些书大多是当代外国文学作品,这些作者在西方世界就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然后还有一类书,比如《大路》,是跟中国当下的现实有关系。这次评出来的书,就是这两类,也能够看出来大家关心什么,现在的读书人读什么,它可能是读者的趣味,当然也是书店的趣味。我刚才在想,这种趣味里面没包括什么?比如说,它没有包括中国古代的东西,没有包括当下比较重要的一些学术研究,对历史、思想、社会的研究。

我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我只是在分析我们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读书趣味,这个趣味使我们读什么样的书。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比较小众的书单,它不是供大众来阅读的。这两天我也在想,“小众”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一天,我在街上瞎溜达,我就觉得可能每一个当下读书的人都是一个小众,你敢说你是大众,基本上就是说你不读书,我把这个话说的比较狠一点,你如果读书,很有可能就是小众。有一阵子我说自己是个诗人,都觉得不好意思,别人说这个人是个导演,你会觉得这人很横,但你说这个人是诗人,就没有那么横了。有一阵子,我自己也有点犹豫,我要不要跟别人说我是诗人,我现在觉得也没什么,我就是个诗人。小众也一样,就是当你在某一个环境当中,你没法说我是大众,那么你其实就是小众。只是你有点不敢说,不敢向大众说你就是小众,你一会儿走出书店,到了街上,你就大声地嚷嚷说我就是小众,你试试,试试作为一个小众的胆量,可能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写了这么多年以后,你写的东西有没有独特性?

写作,当然我现在一直也在写着,最近太忙了,没写什么,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写作。这个写作从来也没有获得过大众的关注,一直在小众当中,我寻找我的朋友,寻找我的读者,如果这个词不是太酸的话,寻找自己的知音。但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小众的环境当中,实际上对于写作、阅读,我也有很多思考。在我 20 多岁的时候,我在中央美院学习,人人 20 多岁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世界,通过自己的努力至少可以改变身边一些人对于世界的看法、对于人的看法、对于历史的看法,你总会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如果不是说雄心的话。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你就会发现,实际上你所拥有的所谓才华,可能并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东西,你可能只拥有了一个普通人的才华。当然每一个人在不同的方面会有自己的特点,比如说这个人在其他方面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在修手机方面很有才华,或者那个人在唱歌方面很有才华,但就平均值来讲,实际上大家都差不了多少。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写作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中国有一些作家一直都是非常自信,但我本人是一个不自信的人,所以我经常反省自己,就是我干了这么多年,有意义没意义?这是一个问题。

另外一个刺激你想这个问题的原因就是,写了这么多年以后,你写的东西有没有独特性?说到独特性,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讲,实际上就是你有没有你的语言,有没有你的风格,即使我用布罗茨基的方式来写诗,对我来讲也没有意义,你可以用伊格里顿的视角来看世界,可能也不错,但是你活了几十年以后,就会有不甘心,就是说我能不能写得跟伊格里顿不太一样?一旦你想写的跟别人不一样的时候,你就会问自己问题,比如说布罗茨基的语言是从哪儿来的?你会问自己,你自己的语言应该从哪儿来?鲁西迪( Rushdie ),那个译者翻得不对,应该是拉什迪,拉什迪当然跟印度有关系,跟伊斯兰教有关系,那么我能不能获得拉什迪的语言?我刚从印度回来,这些年来我跟印度的作家、思想家、知识分子实际上有很多的交流和讨论,那么能不能直接把你对印度的理解拿过来,作为一个角度或者一种语言方式来看待中国,来描述中国现在的生活,我都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一点问题。

所以每一个写作者,都会发现自己实际上是有上下文的,有邻居的,你也不可能是石头子里蹦出来的。这里的上下文当然很多,一个是社会生活的上下文,一个是文本的上下文,就是你的前辈写了什么东西,前辈的前辈写了什么东西,他们对你是什么意义。也就是说,你在写作的时候,你不再是作为一个奇迹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你是作为一个写作序列、书本序列当中的一环来确定你自己的位置。那么这个时候,可能别人的工作对于我们的工作就开始有了重要的意义。但是一旦理解到这一块以后,我们又很容易变成把古人供起来,把前人供起来,把外国人供起来,把西方人供起来,我不得不说,所有的小资、文艺青年全是这个样子。

在这个时候,脑子里就得绷一根弦,这根弦是什么呢?正好这两天我在读汉代的王充的《论衡》,其中有一句,我觉得说得很好,他说“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古代人的才,就是今天人的才,没什么了不起的,外国人的才就是中国人的才,没什么了不起。你一旦越过这道坎儿以后,你的创造力才能被带起来,你才真正跟文化、跟文化的秘密发生关系,你才真正能够卷入到一种写作的秘密当中去。这是我一段时间以来的个人的感受,今天跟大家分享,谢谢大家。

阿乙即兴演讲——被机器操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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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对张定浩老师崇拜已久,今天才第一次看见。另外见到了我的恩师北岛老师、西川老师,我认为他们是世界诗歌史上活跃的两位中国诗人,和帕斯、艾基以及刚才得奖的布罗茨基一样,我相信张定浩未来可能也是世界诗歌史上的一位中国代表。

我来到单向街,每次就像回家一样,单向街做什么活动,我都先会矫情一下,但基本上不会不来。因为我在这里受到的关怀和帮助实在是太多了,有一段时间,我还在这里驻店,后来被记者写成中国首位驻店作家,书好像多卖了一点。

我就谈谈我对这个书店文学奖的认识。

最近我在改我的小说的时候,发现我以前写的小说,主人公身上佩戴的武器是BP机,隔一段时间是诺基亚、索爱的翻盖手机,那个时候我们好像受到机器的控制非常少,但是最近一年以来,包括苹果、锤子等一系列触屏手机问世之后,我发现我的人生被牢牢地控制住了。最近很久没上班,我就答应给一个手机媒体每个月写一点文章,他会给我开点钱,我发现我写的文章又没人看,批评的人又多,我简直感到我没办法在这个世界生存了,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然后我的朋友,那些以前在媒体里做得非常好的人去做自媒体的时候,他们做得很好的文章有时候点击率只有几百人、几千。

另外一个印象比较深的事就是我去外面书店做活动,有时候到了时间,台下大概上百个座位,只来了三四个人,然后书店的人就跟我鞠躬说,真对不起你,我也想跟他鞠躬,我太对不起你。两个人好像都找不到生存的方式,非常惭愧。有时候,我是那种自责感特别强的人。一天中,如果我就在手机上看看微博、看看微信,我晚上一定会骂自己,因为今天什么事都没干。我后来就想,坐地铁的时候,地铁上所有的人其实都被控制了,每个人低头,看着手机,包括我的亲人,包括我自己也是这样。这很可怕,无论是谁,都在地铁里低着头,后来我低头看视频的时候,看到有一个人低着头就走到河里面淹死了,这个新闻可能大家也看过。我就想到一个比喻或者是一个意象,在晚清的时候,街道上都是抽鸦片烟的大烟馆,那时候人都拼命地吸大烟,跟我们现在拼命看手机是一样的,我们的时间、精神和灵魂,其实全部被操控了。

我今天又翻了一下那个手机媒体的标题:父亲去世一个月,妈妈就带我紧急嫁人,真相揭露以后,我羞愧不己。这是什么文章?你看了以后就会后悔,但是你忍不了那种诱惑,还是会看,时间就被浪费了。

转回来说书店文学奖,我觉得由单读支持的这个奖,包括单向街、言几又、库布里克,甚至不在这个里头的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这些书店我都知道。他们其实是新媒体洪流里头最后的中流砥柱,理想主义最后还在这里存在。我觉得这是书店文学奖设立的一个很大的目的,对我们的作者也是一个很大的促进。

我的发言可能不太恰当,谢谢大家。

首届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者张定浩演讲——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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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主要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我来到了北京,今天据说上海比北京还要冷。本来让我录一个视频,但我觉得,这是对我颜值的考量,最重要的是对我手机的考量,因为我的手机是很破很老的诺基亚。我觉得在这样巨大的考验下,我还是干脆来一趟比较好,面对面地表达一下我的感激和喜悦,向各位书店的朋友,向各位前排的老师,还有所有在场的朋友。有点激动,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这是我第三次来到单向街。2014 年在大悦城,去年在爱琴海,今天来到花家地。单向街的三家书店我都集齐了,集齐了三种经验,不知道能召唤出什么,我希望能召唤出自己一种新的写作吧。

作为写作者平常要填写个人简介,从今天开始,我可以在简历上非常骄傲地写上一个值得写上去的奖项,就是这个年度青年作者。它提醒我自己一直是一个青年,然后还提醒我一直记得 2015 年这个美好的年度,因为今年对我来讲,是有意义的一年,有特别的纪念意义。

除此之外,我想说的是,单向街是本雅明一本书的名字,前两天看苏珊·桑塔格有一篇写本雅明的文章,他里面提到本雅明,她说他的句子好像都不是通常那种写作的方式,他的每一个句子都像是第一句,也像是最后一句。我看到以后就特别喜欢,我想一个好的作者都是这样的,他写的句子都是第一句,因为他每次都要重新开始,其次他写的也是最后一句,他所有的写作首先是向整个过去传统的回应,甚至是传统的挽留者,在这意义上,他是最后一个。

我相信、我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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