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他的孤独,没有解药| 悦读

 圆角望 2016-01-29


陌生人朝潮,
他的孤独,没有解药。
一个叫朝潮的陌生人,潜伏在我周围。四年间,我见过他十一次,频率不算高,却超过我与大部分朋友见面的次数,甚至也超过他与大部分朋友见面的次数。 
 
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朋友,更像一枚萤火,长久游弋在我心脏的某个位置,即便常年不碰面,印象也不会褪色。晤面愈多,反而更陌生。这种情形,有点像盯着一个汉字看久了,忽然心生疑窦。他在那里。只是在着。像大街雕塑一样持续而恒定地在着——鼻梁很高,眼小,短发,面部骨骼凸出,轮廓清俊,结构出一种阴柔而沉静的力。这种力,穿织渗透在他的文字与生活中,让外人阅读起来异常吃力。 
 
这些年,他几乎没多大变化,除了耳际添了几缕灰白,有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遭世态。2003年末,他离京南下,回到诸暨,履历忽然空白了,此后再未经历任何一份正式工作。一个人摇摇晃晃,走来走去,幽居度日,持续至今。这对他的日常交际造成了些微尴尬,上个月他来杭州梅花碑4号的大院找我,被门卫拦住质问。他一时愣住,随口编出一个身份,化解了没有来历的窘境。按俗世认知层面来看,朝潮确乎有点来历不明,无业,未婚,独居。我想象他若在车站被警察盘问,又该如何作答?我夫人常说,她印象中的朝潮就是每天躺在藤椅上摇啊摇,一天摇几下就过去了。 
 
朝潮家里确实有张小藤椅,垫着一块灰色棉垫,靠东边落地窗放置着,窗外是浣江,闪着片片鳞光,亘古如斯。几棵绿意浓稠的香樟树张开巨冠,限制着他从窗户向江面投放的目光。这只是我的臆想,他或许并不需要一扇足够透光的窗来消解闲置的时间。印象中,那扇窗一直是闭合的,被窗帘轻轻覆盖,风起时和他一样默不作声。好几次,我出差到诸暨拜访他,走下浣江那座人行缆桥,不自觉抬头向那扇窗口张望,暗想着上楼前先用目光和他握个手。但没有成功过一次。一年中,会来造访那间房子的人很少,人数总是维持在固定的那么几个。我是其中之一。“之一”是一种属于我的私人荣耀,我知道,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成为他的访客之一,也不是谁都能像我如此便利地去访问他。我从时代前沿的杭州风尘仆仆来到诸暨这栋旧民居下,走进他的房间,像走进深山里的一个小木屋。四壁萧索,陈设极简。 
 
他是一个猎人,每天守着空空四壁狩猎,猎物是他自己,一堆虚无的灰烬,他年复一年不断对自己进行打捞。他把自己的躯壳和灵魂当成实验品,探索、苦行、搅拌、彷徨、分蘖、消灭,其中幽曲与抵达,可以在他的文字间看到。他的一本散文集子的名字就叫《自习课》。这本书的出版者万家超先生前几年因车祸去世了,我不认识他,因为《自习课》,我记住了他。和朝潮有关的一切仿佛都容易被我记住。我记住了朝潮家里的那只马桶,瓷光鲜亮,纤尘不染,我拉开裤裆滋尿时会有点于心不忍。我记住了朝潮的文字。朝潮不喝酒,某天他忽然心血来潮,给自己倒上半杯红酒,酒精活络了他身体里的枝枝叶叶,也活络了他的笔,他在白纸和内心间迂回穿行,写下一篇醉态横生的散文。几年后,我们聊到喝酒的事,他讲到那天借着酒兴写散文的场景,却在具体哪篇散文的记忆上卡住了。我提示他,是《水银一样的时光》。水银和酒一样,都属于有毒液体。水银将他的空房间注满,我每次推开门,都感到一股浩荡的空无铺面而来。朝潮在光影稀薄的房间里晃了晃身子,轻声唤了一下我的名字,他没有把我当成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之间,没有客套与窘迫的距离感。我来了。他在着。就是这样。 
 
坐下就喝茶抽烟闲聊,把房间弄得烟熏雾罩。这是他的房间一段时间来相对热闹的时刻。他也有其它制造热闹的方式,比如杵在墙角柜台上一台三十英寸的大电视机,就是他的道具。他不大看电视,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把电视打开,让剧里的人物跑进房间里大声说话,炮制一些世俗的喧嚣,以此缝补他与世界间的罅隙。那些影像与声响很少能抓住他,多数时候,电视无聊地响着,他呢,发呆、写小说或者在客厅与卧室之间走来走去。 
 
是谁说的,朝潮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神。这个神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困惑与无助。十多年来,他与房间作伴,深居简出,练习经营与控制灵魂。在世界,在朋友,在他自己面前,朝潮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费解。房间就像身体,是他唯一的最后的情人。 
 
他曾在杭州某个旧书堆里捡到一本法国导演让·科克托的书,叫《存在之难》。这个题目,暗合着朝潮一直以来的生存状态。他把书买回家,后来忍痛割爱,让一朋友给借走了。某次闲聊中,他提起让·科克托和他的这本书,言语中仍掺着一丝叹息。

我后来在网上淘到两本,一本寄给他,一本自己看。我把书装在油纸袋里,每天上下班都带着。我很少翻看,有些书,不是随便拿起来就能读的。不读,我也带着,寸步不离,说不清其中缘由。某天上午,我在书中读到这样一段话: 
 
不要去造访不欢迎你的房间。那简直是场灾难。有段时间,我的房间就不欢迎我。他拒绝帮助我,四壁什么都不接纳。墙上,没有火光的阴影,没有水渍。我的房间越让我空虚,我就越是让它空洞。交流的匮乏导致了一个平面,不论是它还是我都无法设计出一个圈套。没有圈套也就没有猎物。只能一无所获…… 

读这段话,我想到了房间里的朝潮。陌生人朝潮,他的孤独,没有解药。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