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云游

 昵称535749 2016-01-30

2016-01-29 21:02 | 豆瓣:谷之谷兮 

1

王林从警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孤独的死法。2010年农历二月初,派出所附近小区的居民一大早就来报警,说他们片区一栋平房里传出了奇怪的味道,那间小屋里只住着一个寡居的男人,叫荣新疆,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了。王林接手了这个案子,跟着几位大爷大妈,穿过一排平房区,来到了那间小屋门口,屋里传来的味道确实不测。敲了敲门,没人应,王林打了个电话,叫来了警局负责开锁的同志。门一开,大妈们纷纷不顾劝阻地围上来向里瞄,发出了骇人的尖叫,王林费力地推开她们一看,努力强忍着咽下一口口水,才没把目睹这场景带来的恶心随着腹中还在消化的早饭一起吐出来:

眼前的这具腐尸就穿着条内裤,拿着一条长裤充当绳索,赤裸裸地从吊扇垂下,看样子起码死了一个多月了。死因?王林低头看了看地下,一把被踢倒的椅子,没有血,没有挣扎的痕迹。他想,这个男人多半是自杀的。

即使同样是单身独居,王林也觉得这个自杀的男人家里实在太过萧索了。床上还堆着冬季用来御寒的棉被,或许我们不能称之为一床棉被,因为床上甚至没有床单和被套,两铺肮脏的棉絮就这么裸露在空气里。地上全是空酒瓶,啤酒、白酒,你就是想象不到一个人在决定自杀前究竟能喝下多少酒。除此之外,这间屋子里唯一算得上家具的,就是那把倒在地上的椅子,和一个敞开的衣柜,里面空落落地堆着几件没叠的衣服。

农历二月初,长沙刚刚转暖几度,今日又感着春寒料峭了,王林猜测,是最近突然升温,才让尸体发出了气味。荣新疆选在一年最冷的这两个月自杀,多半是为了晚点被人发现。只是王林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赶在过年前后自杀,他的亲人呢?

身边一个大妈推了推王林,“荣新疆还有个老婆呢,就是离婚了。我们住附近的以前见过,听说还是个大学老师呢。”

2

荣新疆好久没有这么战战兢兢过了,跟前妻离婚一年,协议里写好的一个月探视一次儿子的权利,总是被前妻用各种理由推脱,什么又补课啦,又去踢足球啦,外公外婆接走啦……荣新疆曾为此大发脾气,在前妻上课的教室门外大吵大闹,直到学生叫来了保安才把他“请”出了教学楼。然而今天他实在是太想儿子了,他早退了一小时,想赶在儿子下课前见他一面,跟他聊聊天,看看他个头又长高没。他还特意在校门口的炸货摊子上买了一大袋新炸的无骨鸡柳,儿子读小学时,都是他去接送,那时候还得他心情好才会答应儿子给买一袋尝尝。

儿子一定会很开心的,荣新疆这么想,周围人来人往,看着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手里攥着一包炸鸡柳,在一所中学的门口站着,浑身因为激动不成体统地颤抖着,实在有些掩饰不住的滑稽可笑。下课铃很快就响了,荣新疆向里看着看着,脖子都要扯断了,盼着儿子快些出校门来。

不一会他就看见了儿子,儿子身上穿的外套还是一年前的,但已经有些短了,“小家伙长得真快”,他想,他努力从下课的学生堆里往儿子那个方向钻,一边吃力地挥舞着手臂,希望儿子早点注意到他。

但事实却出乎了荣新疆的意料,儿子看见了他,谁又能不注意呢?他太夸张了,像精神病人一样热烈的目光跟肢体动作,身边的小孩都看着他,大人也看着他,然而他什么也注意不到了,他只想快点挪到儿子身边去。

“崽诶,吃咯。”终于凑到了儿子身旁,他举起了手里装着无骨鸡柳的纸袋,那袋子都被他捏皱了,炸鸡里的油流了他一手。

谁曾想,儿子只是惊讶了几秒钟,盯着他的目光就变得那么冷漠,不对,甚至是带着几分憎恨:“我不吃。”

荣新疆愣了一下,但还是谄媚地对儿子笑着:“吃吧,刚刚买的,你以前……”

儿子推开了他,儿子今年升初三,个子比他还要高了,他没稳住,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还是继续迎上前去:“你怎么这样,我好歹是你爸爸……”

荣新疆还想再说两句,但是他已经没机会了,儿子啪地一声打掉他又一次递上去的鸡柳袋子,转身跑了。鸡柳散了一地。荣新疆没有追上去,只是绝望而疲惫地蹲下身,捡起了一根鸡柳,“还是热的呢。”他也不知怎么地就把鸡柳塞进了嘴里,又捡起一根,又塞……身旁炸货摊子的老板都看不下去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跟他说:“老弟诶,莫捡算哒,地上邋遢,我再跟你炸一袋,细伢子回去再教育就是的。”

“回不去了吧?”荣新疆心里想,嘴里塞着的鸡柳混杂了太多尘土,他哇地一下全都吐到了地上,不顾形象地把鼻涕眼泪一起送了下来。

3

张月催完儿子上床睡觉,才一个人走回了卧室,拧开了床头灯,关上了大灯。她不知道今夜自己还能不能睡着。

中午就有警察来学校找她了,拿了两张照片要她认尸,她看了一眼,是她前夫。警察说他自杀了。整个下午,她都在惊惧中度过,儿子今年六月就要中考了,不能在这时告诉他这件事让他分心。她只打了一个电话给在老家的父母,要他们帮忙转告这件事给前夫的家人,她实在不想跟他们纠缠了,尤其是前夫的妹妹,离婚后,前夫妹妹还打过几个恐吓电话给她,说她不守妇道,说要去学校告她的状让她做不了人。她怎么知道……哎,不说也罢。今年元宵节过后没几天,他妹妹又来长沙找她,说哥哥过年没回去,单位也不见哥哥去上班,不知去哪了。那时她也很久没跟前夫联系了,以为是前夫妹妹又想趁机勒索。最后说到了要报警,才勉强把她推走了。张月性格柔柔弱弱,发不起脾气,是为了应付前夫跟他那帮亲戚,才努力让自己说话嗓门大点,免得受人欺负。

现在想想,元宵节那会,大概他已经走了吧。如果那时候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就好了,张月心里想。警察说,她前夫被发现时,尸体都烂臭了,一想到那幅场景,她又惊又悲,更失了睡意。张月打开床头柜抽屉,找到了刚离婚那会去看心理医生给开的安眠药,她和水吞了一片,等待药效发作,脑海里继续回想着与前夫有关的种种。

她心里像碎了很多的玻璃渣子,但并没有哭。离婚后她也没有跟别人在一起,觉得这辈子的爱都在前夫跟儿子身上用尽了,现在只想一个人好好抚养孩子,让儿子能不担惊受怕,健健康康地长大。至于自己,真的可以不用再去另找寄托了。离婚前后她哭了很多次,渐渐就明白了杜甫那句“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的道理。但其实,其实,她想,如果没有孩子,她怎么也狠不下心跟荣新疆离婚吧。当年她跟荣新疆青梅竹马,在老家曾是颇受羡慕的一对。现在呢?张月心想,其实自己还是爱着荣新疆的,一个人如果年轻的时候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另一个人,这份爱会在心底被一层不受岁月和世故的透明薄膜牢牢裹住,即使那个人后来变了,你也变了,那种青涩又赤诚的坚贞还是会与世隔绝地生活在你的心里呀。她这么想着,觉得眼前的床头灯昏了,她也渐渐困了,睡着了。

4

高中时,荣新疆真的很喜欢他座位前这个女孩,马尾高高,皮肤白白,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学习也好,念书时眼睫毛柔顺地垂下。他不是个好学生,上课的时候会盯着自己心上人白净的后脖颈发呆出神。

“荣新疆,你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他被老师抓到上课走神,站起来,他自然什么也不会,甚至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却瞄到前排女孩用笔在正对着他的草稿纸上写了很大的几个字:“答案:3”。他说:“是3”,老师有点不甘心,但还是挥手让他坐下了。第二天,他借口感谢这个帮助了他的女孩,送给她一支钢笔,那是他叔叔去省城出差给在农村上学的他带回来的,他自己一直都舍不得用。他说,“谢谢你,你的字写得比我好看,这支笔送给你。”没想到,收到礼物之后,女孩说了声“谢谢”,却一直没再抬起头来,他低下头去看,发现心上人白白的脸颊上浮起了两团羞涩的红晕。他不记得见过哪个女孩比她更美了,以后的人生中,他也从来都是这么觉得的。在那个女神没有泛滥成灾的年代,他跟自己心目中唯一的女神在一起了。

张月作为中学里的佼佼者考上了当地的师专,毕业后又回了本地当了一名中学教师。荣新疆的家里是农民,高中毕业后就在县城里工作,不像是会很有前途的样子,以张月的条件,本来并不愁找到更好的男人。但是荣新疆对张月好,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张月被选中作为优秀青年教师送去省城的大学教学培训,回来后告诉荣新疆自己想考省城师范大学的研究生,荣新疆无条件地支持着自己的爱人。复习考研的一年里,荣新疆包揽了张月一切的杂事:洗衣、收拾、做饭……让她在工作之外能专心读书。考试那两天,他们在考点附近招待所租了个小包间,张月睡床上,他睡地上。两堂考试中间他都做了张月爱吃的东西给她送过去,只为她能在考前再争分夺秒多复习一会。

张月顺利地考上了研究生,在九十年代初,一个县城里的女人能靠自己读书走到这一步,相当不易。张月知道,除了自己的勤奋努力,这些与恋人的奉献是分不开的,她要找到一个条件更好的男人固然不难,但对待自己这样用心的男人,谈何容易呢?研究生毕业,她被顺利留校,她想要爱人也到省城来陪伴她。然而父母还是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认为这个农村小伙子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不过张月是聪明的,她给父母看了一张医院的报告单,用一个孩子换来了她跟荣新疆的名正言顺。她又托了多方关系,给荣新疆找了一份自己大学保卫处的工作。他们在省城安家了。

5

邻居们都再也听不下去了。楼下的张娭毑带着自己的老伴敲开了荣新疆和张月家的门。

“新疆啊,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问你们的家事。但是这一夜夜的打架骂人,老婆孩子都哭成这样的,也太过分了啊。我们邻居街坊的,也是要休息的,我家老头子还有心脏病,这两天被你们吵得睡不了觉,都快要去医院打针了。张月虽然工作忙,家里也还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你意思意思就算了,真的把老婆打坏了,你以后上哪再找去?”

“不,不好意思……”荣新疆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向张娭毑道歉,腼腆地招呼着,张娭毑隐约可以听见房子里张月跟孩子的哭声,向里面的人宽慰了句:“张月,别哭了,我给你老公说了,他不会打你了,你们夫妻有事好好说,吵架不要动手啊!”说罢转身带着老伴下楼了。

荣新疆一关门,张娭毑侧过身子对老伴说:“哎,张月这么要强的女人,在家里被打成这样,整个家属区都知道了。叫她在学校怎么做人。她老公搞莫子鬼,吵得别个都不得安宁。”老伴附和着:“是啊,荣新疆平时看着挺和气怕羞一个伢子,怎么在家这样子……”

然而,张娭毑的劝告管了不到一个星期,女人孩子的哭骂声又再次从荣新疆家里传了出来。

6

张月并不明白荣新疆为什么会突然动起手来,他们在长沙安家之后,开始一切都很美好。为了以后职称评定的方便,张月任教了几年,就开始继续攻读本校的博士学位。读博的过程很辛苦,加上儿子刚刚出生,她那几年几乎没有闲下来过。每天都在学校跟家之间来回奔波,荣新疆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她和孩子。孩子上下学都是荣新疆在接送,家务他也包揽了大部分。他的工作不忙,虽然挣得不多,但是跟妻子的工资凑在一起也恰好足够一家人吃用。

这本该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走入平淡幸福柴米油盐的序幕,但就在张月读完博,开始正式在学校任教之后,生活就像天空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荣新疆不是个适合在城市生活的人,张月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跟她的事事逢源相比,荣新疆是笨拙的。他的普通话不太顺溜,带着他们家乡的口音,在长沙同事倨傲的口气映照之下,他简直就像是个土包子,他也不懂得掩饰,每次同事嘲笑他,他就低下头闷不做声。但其实他在家乡是个很开朗的人。而且,头几年他几乎没有时间跟同事朋友社交,每次同事去聚餐,他总是推脱,一方面着实是为了照顾孩子没有时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实在太拮据了——照顾孩子需要钱,而身为一个在省城工作的长子,还是要给家里寄些钱回去的,他是个男人,这钱总不能问张月要吧?于是他死命地克扣自己,不给自己添置新东西,把挣的钱留一部分家用,再寄一部分给老家父母和正在读高中的妹妹。

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张月跟儿子的身上,他们俩是他的骄傲,是的,在大学教书的老婆,跟乖巧聪明的儿子。每次全家一起出门,他都觉得自己是在炫耀自己的幸福。然而说他跟妻子不般配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因为他们离开了家乡而停止。他听到过身后的纷纷议论,比如有一次买完东西离开菜摊子时,两个大妈以为他走远了,在身后碎嘴:“听说这就是张月的老公?才高中毕业呢?不会吧,怪不得只能去保卫处工作。”他假装没听见,加快了脚步,但晚上做饭时他加少了水,把一整锅饭给烧糊了。

老婆是好的,读博时要尽快拿到学位,但在工作跟学习的任务都重的情况下她还是每天都回家吃晚饭,然后帮他洗碗,逗儿子玩一会,然后哄小孩上床睡觉。因为这样晚上他就可以随性地看看电视读读小说,有时候儿子睡着了,还能跟她两个人缱绻一下。

可他越来越压抑,也许是一个乡下人来到城里的不适应,也许是身边除了妻子没有知心的故人,也许是作为一个男人这辈子都要生活在妻子光环之下的不甘……他说不清楚,也很少讲话,只是沉默而努力地为家庭奉献着,指望着妻子忙完了博士论文能休息上一段时间,儿子也快读小学了。

事情在儿子念小学那一年开始发生变化。儿子在学校有些调皮,有一天去接儿子,看着小孩们一个个排着路队出来,没有儿子。他又等了会,看到儿子被他们的班主任拉着手带了出来,满脸苦相。原来是今天儿子上课揪了同桌女同学的辫子,把人家弄哭了。他给班主任赔了不是,牵儿子回了家,从衣柜边拿出鸡毛掸子就开始抽儿子,像他小时候淘气调皮之后,他父母对他的身体做的那样。儿子小小的,从家里的客厅跑到房间,但总也躲不过去,最后只好蹲在地上拿手护着头,哇哇地大声哭着。

张月那天回到家之后大骇于儿子身上的红肿,破口大骂荣新疆是不是疯了,对孩子下这么重的手。荣新疆在抱成一团哭泣的老婆孩子面前无所适从,只是闷头抽着烟。但晚上在床上,他紧紧地抱住了背对他如同坚冰的张月,用力把她翻了过来,捂上她的嘴开始睡她,卖力地仿佛要发泄出自己无穷尽的愤怒那样压在她身上运动着。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后,他第一次在妻子不愿意的情况下跟妻子睡。完事后张月哭得很伤心,身体在荣新疆的身边一抽一抽,看到妻子这么难过,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打开灯,去给妻子接了一盆洗脸水,扶她起身,为她把脸上的泪水细细地擦拭干净。

再回到枕边人的身旁时,他还默默告诉自己:以后坚决不能动手,不要打人。

7

荣新疆敲开了张月的家门,这也曾经是他的家,只不过自从一年多前协议离婚后,他就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搬离了这里。

他是什么时候染上酗酒这个毛病的呢?离婚之后,他每个月给张月打一千块作为孩子的赡养费,父母在儿子进初中那一年先后过世,而妹妹早在县城工作结婚了,也不再需要自己帮衬。他工资亦涨了一些,有了大笔余钱,最关键的是,不用再照顾张月跟儿子,他有了很多无所事事的时间。

荣新疆索性常常旷工,学校里的职位本也是闲职,上不上班只是形式问题。他一有空就去买醉。他知道,大多数时候,也只有喝醉了,他才有勇气敲开前妻的家门,没有别的原因,他只是想看看她。说来也奇怪,他们在一起时,他并没有能好好珍惜她。他打她打得那么凶,有一次张月脸上被他的皮带抽出一道特别长的红印子,从耳后顺延到嘴角,只能谎称感冒戴口罩去上课,是细心的助教发现张月口罩没遮住的地方蔓出一小条红印子,悄悄报告了书记,才引起了张月的同事对她家庭情况的关心。

最后是张月好几个同事,加上领导一块做她的工作:真的不能跟荣新疆这种爱家暴的男人继续生活在一起了。理由还是一样:“他本来就配不上你,你能找到一个更好的。”

张月辗转反侧了好几夜,最后还是决定跟荣新疆离婚。她主要是怕孩子总是见证这样的家庭不和会影响成长,有一天晚上,她回家吃完饭,实在是不想洗碗了,跟荣新疆说了一声,还没走进书房,就被丈夫拖出来,拽到地上,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往地上砸,恰好那天孩子没去晚自习,在家看到自己的父亲又这么打人,抱住张月想要保护妈妈,却被荣新疆抓住反锁进了房间,一边挠门一边哭。

事后荣新疆又跪在张月面前哭了,说自己喝了酒发疯了。张月已经记不起是第几次了,平时儿子不在,被打,她可以不出声忍着,但儿子不可能永远不在家。一家人哭成一团,闹得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家庭不幸,这种不稳定与不安全的感觉,是张月不希望留在儿子记忆里的东西。她还是原谅了荣新疆,但她去咨询了律师,打印了一份协议书,某个周末的清晨她很早就悄悄起床,把协议书放在了餐桌上,然后带着儿子去了游乐园,告诉儿子,爸妈正在准备离婚,外公外婆会来接他去舅舅家住一段时间,以后他要跟着妈妈一起过,而不是爸爸。不出所料,儿子非常开心,这反倒让张月有些难过,孩子不应该讨厌自己的父母,而自己儿子讨厌的,却恰恰是自己深爱的那个男人。

荣新疆这次来找张月,随身还带着一个存折,上面显示有5000元钱,是最近存进去的。他拿给张月,说:“快过年了,你跟崽拿着,去买点新衣服跟好吃的。”而张月看着荣新疆,脸上带点病容,身上穿着的旧棉衣已经褪色得不成样子了。张月想推托,毕竟自己比前夫挣得多,并不愁这一点钱过年,但荣新疆坚决把存折塞进了张月手里。“上个月,我去我们儿子学校看他,但是他不理我了……”荣新疆苦笑着对张月说,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下来,显得特别狼狈,张月有些心疼,伸手上去帮他拭泪,他有些醉了,借着酒力,他抓住了张月的手,把张月拉进了卧室,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前妻居然没有反抗,反而有点半推半就地迎合着他,这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了。后来,张月睡着了,轻微地打着鼾,荣新疆坐在床上,静静地,一寸一寸地抚摸前妻的身体,雪白又光滑的皮肤,真不像是一个生过孩子的三十岁女人。她膝盖上的黑印是胎记,脖子上的黑痣长在右侧,腹部生儿子时剖腹留下的疤痕,这些都是他从以前就像背诵地图一样,都默默记在心上的。

耳后的疤呢?他的地图里没有这座岛屿。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耳后的疤就是某次被他用皮带生生抽出来的吧。他突然一阵锥心刺骨,仿佛这道丑陋的疤长在了他的心口上,又被人硬撕开来。

张月傍晚醒来时,儿子放学还没回家,荣新疆已经不在了,留下了那本存折。烟灰缸里多了几个烟蒂,床底下,落满了缕缕的烟灰,是一个在这反省过生活,意识到一切都无可挽回的男人留下的痕迹。

尾声

王林在附近做例行的案情走访,已经确认是自杀了,但对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还有必要再确认一下。他在荣新疆租住的平房附近一家杂货铺向老板打听了一下,老板说,荣新疆年前来他店里买了好些酒,离开没多久又冒冒失失地跑回来说想买纸笔,老板说没有纸笔卖,但自己可以给他两张纸,让他在这写。荣新疆便趴在柜台上写了几个字,带着纸走了,都没有说声谢谢。

王林作为片警跟悬疑小说爱好者的好奇心被这张纸上的内容吸引了,荣新疆究竟在纸上写了什么?昨天他去大学里找过张月,张月并没有提到这张纸。大概不是留给张月的遗书一类。

后来王林又走访了左邻右舍,其中住在荣新疆隔壁的小伙子告诉王林,荣新疆的妹妹元宵节后曾来这找过荣新疆,但敲门没人应,他们都以为荣新疆去旅游了。

“去旅游了?”王林有些诧异,“荣新江平时喜欢出去旅游?”

小伙子说不是,是因为当时荣新疆门上贴了一张纸,写了些什么,所以他跟荣新疆妹妹都以为他是去旅游了。

王林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杂货铺老板说的,荣新疆生前写下的最后的遗言。他问小伙子:“那张纸上具体写了些什么,你还记得么?”

回到派出所,忙活了两天,一桩自杀案就这么结案了。王林下班前打完了案情记录报告,在口供处加上了小伙子的证言。他突然意识到,荣新疆的遗言,是不是也跟选择在最冷的季节死在无人的单间里一样,是为了迷惑来这寻找他的人,尽量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呢?或许他本不满足于死在这样一间陋室之中;又或许在心里,他还是希望儿子和前妻能够平静快乐地,过好一个不受打扰的年吧。

荣新疆最后关上了门,站到椅子上,把脖子挂到裤管做成的绳索上,双脚踢开了脚下的椅子。而他贴在门口的纸片上写着:“我云游去了。”

(本文人名全系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