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葬花瘗香
一、 答应我,来生还为我描眉…………………………张红桥
【姓名】张秀芬,号红桥
【籍贯】姑苏
【生活居地】福建
【生活年代】洪武年间
【身份】闺阁女郎
【配偶】林鸿
【文集】《红桥遗稿》
【卒年】约二十
【爱情宣言】要与你天天一起,踏青斗草,花间谈笑,一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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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希望有一场圆满的人生。
然而,她的爱情、生命以及才华,恰似夜空里绽放的烟花,是那般的美丽而短暂。
步入明朝脂香粉浓的女性词苑,与我们首先相遇的,是福建的薄命才女——张红桥。
张红桥并非福建本地人,相传是出生在姑苏一大户人家中的千金小姐。因躲避元末战乱,她随父母流落到闽中。
她的身世和宋代歌妓琴操较为相似,也是注定流传在明清的小说和一些笔记著作中。
美好的相遇,不一定只合在江南。
古时的才子与佳人,大多有天赐良缘般的偶遇。男女一旦钟情,相互之间喜欢用以诗传情这样的方式,来私定着他们的终身。
林鸿和张红桥的爱情便是如此,极其唯美和浪漫,有点像《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的姻缘。
最早记载林张这段爱情故事的,是明朝的大文学家冯梦龙。
一本《情史类略》,带着浓重的传奇色彩,向世人刻画出了红尘中的苍生百态和一些男女之间密不可宣的情事。
后来,清朝徐釚的《词苑丛谈》、周铭的《女子绝妙好词选》、王端淑的《名媛诗纬初编》、顾璟芳的《兰皋明词汇选》、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钱谦益的《列朝诗集》以及《御制选历代诗余》、《御选四朝诗·明诗》、《明诗综》等书籍, 对其词其事均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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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娥眉】
轻烟笼碧树,莺啼香露,绣帷春晓。短梦初回,颇怪卖花声早。懒下银床慢起,纤纤手、靓妆未了。郎语小,这绿稀红暗,与君临眺。
为侬巧画双娥,移几步金莲,花间谈笑。联袂寻芳,恰是春光年少。一杯竹叶同斟,休学取、乐昌破照。佳兴杳,日日踏青斗草。
——张红桥《玉漏迟·游白湖别墅和鸿韵》
这首《玉漏迟》,是红桥唱和林鸿的。
林鸿,字子羽,福建人,“闽中十大才子”之首。
透过这首词,虽远隔着时空,让人依然能感受得到,两人当年举案齐眉的幸福时光。
词作通俗易懂,清丽芊绵。像是她的一次晒恩爱,更似一次如话家常的诉说。
当我们听她娓娓道来之时,心中徒生着无比的向往与羡慕。
清晓,轻烟笼罩着碧树,自在娇莺恰恰啼。
墙外有早起的卖花人经过,那卖花的清脆吆喝声,惊醒了这一对锦屏鸳鸯。
“颇怪卖花声早”,这是海棠春睡未足的小女子,因贪恋枕上的温存而发出的一句娇嗔的怨语。
“懒下银床慢起”,“懒”、“慢”二字,传神地描绘出了她沉浸在爱河中,慵懒妩媚的神情。
她起床,坐在妆台前梳洗。
他绕于她身后,环抱着她的细腰,窃窃私语:“娘子,你看这外面花红柳绿的,我们不如出去踏青吧!”
“好啊,那你快帮我画眉毛呀!”她回答得是那样的开心。
林鸿拿起黛笔,细心地替她画好了双眉。
红桥在镜子里端详了一会,非常满意,起身喜滋滋地斟满了一杯竹叶青的酒,撒娇地提出:“林郎,我要与你共饮一杯酒。”
喝完酒,她又心有所虑地对他说:“你我现在是如此恩爱,可千万别学当年的乐昌公主和她的丈夫那样,镜破人分哦。”
“怎么会呢”?他一边抚摸着她的秀发,一边安慰着她。
“嗯”。她安心地点了点头,凝视着他又说:“那我要与你天天在一起,踏青斗草”。
他牵着她的手,出了门,他们开心地踏青寻芳而去。
四处可见盎然的草绿和惊艳的花红,明媚照眼。
真是山静日长,日子悠闲。
这段属于他们的幸福时光,曼妙、舒缓,恐怕两人至死也不会忘。
与相爱的人厮守终身,这本就是一个女子,知足而又简单的小幸福。
可世间再美好的愿望,也终究只是个愿望。
没有人,能够改变或阻止上天的旨意。
不久,林鸿要去南京谋职,两人不得不分离。
那么,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怎样一种人生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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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离别】
凤凰山下,恨声声玉漏,今宵容易歇。三叠《阳关》歌未竟,哑哑栖乌催别。含怨吞声,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柔肠一缕,不知多少根节。
还忆浴罢描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谩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渡头,莫愁湖畔,远树云烟叠。寒灯旅邸,荧荧与谁闲说?
——张红桥《念奴娇》
“桥,等着我,等我回来娶你!”
“鸿,我等你。哪怕荒草及膝,哪怕青丝变成白发。”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你悄然走开。
这是他们,人生最后一次对白。
“哑——”,几只乌鸦从枝头飞起,发出悲啼之声。乌鸦,总是预示着人间的不祥之兆。
凤凰山下折柳相送,果然成了彼此终生遗恨。
若是生离也罢,最起码还有相聚的时候。偏偏是死别,老天让他们经历着人间莫大的悲哀。
他轻轻地走了,她却不能自拔,似一朵失去阳光和雨露沐浴的花。
而这样的花,离凋零又会有多久?
此后,她整日都沉浸在当初与郎君浴罢描眉,梦回携手时,那温馨而又浪漫的幸福之中。
相思若蚀骨,便是一碗妖艳蛊惑的毒,谁饮谁不幸。
她,不幸饮下。
自林鸿别时那一刻起,她便已是失魂落魄。如她词中所写:含怨吞声,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
所谓良辰美景,时至今日都成为虚设。
此时,她还不顾自己已经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处境。
渐渐,她开始失去知觉,出现幻觉。
泪眼朦胧中,她又看见他,正微笑着朝自己走过来。
她勉强撑起身子,伸出双手要去迎他。
“林郎,快帮我描眉。”
“林郎,我们一起去踏青斗草吧。”
“林郎,我好冷,请抱紧我!。”
“林郎。。。。。。”
她气喘吁吁,嘴唇颤栗。拼尽最后的力气,用微弱的声音,不断地说着胡话。
突然,她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泅红了被褥。
桌上的油灯惊慌失措,火苗挣扎了几下,然后熄灭了。
一切归于宁静,甚至静得有些可怕。
黑暗中,只有大胆的月色从窗格渗了进来,惊讶地望着她。
望着她凌乱的青丝。
望着她那一张清秀贞静的脸。
不,准确地说,她现在该是一张惨白缟素的脸。
思君如月,流光在徘徊。
她洒下最后一缕清辉,只为照引情郎的归路。
可惜,她终究没有等到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她带着对世间的依恋和对情郎的不舍,撒手而去。
眼含幽怨,心有不甘,却怎么也不肯瞑目。
一如她,生前那般任性和对爱情的执着。
“记得红桥西畔路,郎马来时,系在垂杨树。漠漠梨云和梦度,锦屏翠帽留春住”。
这是她带着绝望的等候,临终前所写下的《蝶恋花》。
她把这首染有斑斑血迹的,且只有上阕,而无下阕的词,连同一块玉佩系在床头。
那是她,想要等他回来亲自续上。
她要与她的郎破镜重圆,珠玉合璧。
林鸿到底是踏着月色,鞭马归来了。
只是春风如故,人面不知何处去,空留下素烛白帏伴灵前。
他失声痛哭的一句:“桥,我来迟了!”
那个情景,多么像越剧里,宝玉跌跌撞撞捶胸顿足地哭倒在林妹妹的灵堂前。
是啊,当房中的弓鞋、几案、琴书、绣帕、镯钗、裙衫、妆奁、香炉、词稿皆在,唯独这些心爱器物的女主人,没有了影踪。
睹物思人,他又怎会不痛心疾首呢?
其实,我也不愿过多去想象那凄恻的一幕。
香消玉殒,佳人永暮。
肝肠寸断,又能如何?
从此,他只得接受人去楼空的悲痛事实。
从此,他再也听不见她那温柔而深情的呼唤了。
这首《念奴娇》,也是她唱和林鸿的原词所作。仿佛她写词,此生只为林郎一人。
每个人的心碑上,都会镌刻着一个,今生令你无法抹去的名字。
就像“林鸿”这个名字,曾令这个痴情女子,茶饭不思地不知呼唤过多少遍。
永别了,鸿,我的郎。
休要怪,怪也只怪世短命薄,你我情深缘浅。
莫生恨,恨也只恨这世界上有一种爱,只可相望,不能相守。
记得电影《画壁》在结尾时,芍药对书生朱孝廉就说过这样一句话:“今生没有缘分,下辈子吧,我等你。”
那么,红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也说喃喃自语过同样的话呢?
下辈子,你会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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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林鸿,据记载,其后不久也哀伤而逝。
“鸿,赋哀词酬而祭之。后过红桥,一恸而绝”。——《列朝诗集》
那是没过多久,当林鸿在经过名曰"红桥"的那座桥时,因再次悲恸过度,命绝于桥。
他倒下的时候,并不痛苦,反而觉得很幸福。
因为,他倒在桥上,就像倒在了她的怀中。
而彼时,三月的桃花正盛,又是他们联袂踏青的好时节。
这正是:
绿杨东风秋千院,月明楼中,顾盼佳人。
宝鸭篆香碧烟袅,曾为君悦,口脂红唇。
珠帘闲垂妆奁在,春衫今旧,梦落花尘。
红桥西路郎来时,云断天台,谁认眉痕?
红桥,是一个太过凄美的地方,如南宋江南烟雨里的那座沈园,不堪回首。
红桥,是一个美丽女子的名字,只是,人们实在不忍再多提起。
一段被岁月尘封了的如烟往事,一段六百年前的爱情绝唱。
祈愿那份挚爱,流传人间,永不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