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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琴趣外篇【宋·欧阳修】

 唐音宋韵 2016-02-03

 目录(81首)

 

卷之一(十六首)

 

千秋岁(二首)

醉蓬莱

于飞乐

鼓笛慢

看花回

蝶恋花(八首)

凤栖梧

武陵春

卷之二(十三首)

 

梁州令

贺明朝(二首)

渔家傲(七首)

一斛珠(二首)

惜芳时

 

卷之三(十六首)

 

洞仙歌令(二首)

鹊踏枝

品令

燕归梁(二首)

圣无忧

锦香囊

系裙腰

阮郎归(三首)

怨春郎

滴滴金

卜算子

感庭秋

 

卷之四(十三首)

 

满路花

好女儿令

南乡子(二首)

踏莎行(二首)

诉衷情(二首)

恨春迟

盐角儿(二首)

忆秦娥

少年游

 

卷之五(八首)

 

踏莎行慢

蕙香囊

玉楼春(五首)

南乡子

 

卷之六(十五首)

 

定风波

浣溪纱(二首)

减字木兰花(二首)

迎春乐

江神子

一落索

夜行船(三首)

望江南(二首)

宴瑶池

解仙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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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

千秋岁

罗衫满袖,尽是忆伊泪。残妆粉,余香被。手把金尊酒,未饮先如醉。但向道,厌厌成病皆因你。
离思迢迢远。一似长江水。去不断,来无际。红笺著意写,不尽相思意。为个甚,相思只在心儿里。

画堂人静,悲翠帘前月。鸾帷凤枕虚铺设。风流难管束,一去音书歇。到而今,高梧冷落西风切。
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魂欲断,情难绝。都来些子事,更与何人说。为个甚,心头见底多离别。

醉蓬莱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栏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欲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于飞乐
宝奁开,美鉴静,一掬清蟾。新妆脸、旋学花添。蜀红衫,双绣蝶,裙缕鹣鹣。寻思前事,小屏风、仍画江南。
怎空教、草解宜男。柔桑密、又过春蚕。正阴晴天气,更暝色相兼。佳期消息,曲房西、碎月筛帘。
【录注】此首一作张先词,另见《张子野词》。

鼓笛慢
缕金裙窣轻纱透,红莹玉真堪爱。多情更把,眼光斜盼,眉儿敛黛。舞态歌阑,困偎香脸,酒红微带。便直饶、更有丹青妙手,应难写、天然态。
长恐有时不见。每饶伊、百般娇騃。眼穿肠断,如今千种,思量无奈。花谢春归,梦回云散,欲寻难再。暗消魂、但觉鸳衾凤枕,有余香在。

看花回
晓色初透东窗,醉魂方觉。恋恋绣衾半拥,动万感脉脉,春思无托。追想少年,何处青楼贪欢乐。当媚景、恨月愁花,算伊全妄凤幄约。
空泪滴、真珠暗落。又被谁、连宵留着。不晓高天甚意,既付与风流,却恁情薄。细把身心自解,只与猛拚却。又及至、见来了,怎生教人恶。

蝶恋花

几度兰房听禁漏。臂上残妆,印得香盈袖。酒力融融香汗透。春娇入眼横波溜。
不见些时眉已皱。水阔山遥,乍向分飞后。大抵有情须感旧。肌肤拚为伊销瘦。

帘幕风轻双语燕。午后醒来,柳絮飞撩乱。心事一春犹未见。红英落尽青苔院。
百尺朱楼闲倚遍。薄雨浓云,抵死遮人面。羌管不须吹别怨。无肠更为新声断。
【录注】此首另见《珠玉词》,略有不同。午后醒来午醉醒来红英落尽青苔院余花落尽青苔院羌管不须吹别怨。无肠更为新声断消息未知归早晚。斜阳只送平波远

又(咏枕儿)

宝琢珊瑚山样瘦。缓髻轻拢,一朵云生袖。昨夜佳人初命偶。论情旋旋移相就。
几叠鸳衾红浪皱。暗觉金钗,磔磔声相扣。一自楚台人梦后。凄凉暮雨沾裀绣。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杏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录注】此首另见《南唐二主词》,略有不同。渐觉伤春暮早觉伤春暮桃杏依依春暗度桃李依依春暗度笑里轻轻语笑里低低语一片相思千万绪一片芳心千万绪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抱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醉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录注】此首另见《珠玉词》,略有不同。谁抱钿筝移玉柱谁把钿筝移玉柱浓醉觉来莺乱语浓睡觉来莺乱语

一掬天和金粉腻。莲子心中,自有深深意。意密莲深秋正媚。将花寄恨无人会。
桥上少年桥下水。小棹归时,不语牵红袂。浪溅荷心圆又碎。无端欲伴相思泪。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未惯。玉山将倒肠先断。

【录注】此首另见《乐章集》,略有不同:坐上少年听未惯。玉山将倒肠先断一作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百种相思千种恨。早是伤春,那更春醪困。薄幸辜人终不愤。何时枕畔分明问。
懊恼风流心一寸。强醉偷眠,也即依前闷。此意为君君不信。泪珠滴尽愁难尽。

凤栖梧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都不悔。况伊消得人憔悴。

【录注】此首另见《乐章集》,略有不同:独倚危楼风细细一作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一作望极春愁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阑意一作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衣带渐宽都不悔。况伊消得人憔悴一作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武陵春
宝幄华灯相见夜,妆脸小桃红。斗帐香檀翡翠笼,携手恨匆匆。
金泥双结同心带,留与记情浓。却望行云十二峰,肠断月斜钟。

 

【录注】卷一篇原录有一丛花、越溪春,千秋岁、御戴花,虞美人各一首,定风波两首,凤栖梧(一名蝶恋花)四首,蝶恋花九首,计二十首,另见《六一词》,未录于此。

卷之二

梁州令

红杏墙头树。紫萼香心初吐。新年花发旧时枝,徘徊千绕,独共东风语。阳台一梦如云雨。为问今何处。离情别恨多少,条条结向垂杨缕。

此事难分付。初心本谁先许。窃香解佩两沉沉,知他而今,记得当初否。谁教薄幸轻相误,不信道,相思苦。如今却恁空追悔。元来也会忆人去。

【录注】不信道,相思苦。按谱为五字句。

 

又(东堂石榴)

翠树芳条飐。的的裙腰初染。佳人携手弄芳菲,绿阴红影,共展双纹簟。插花照影窥鸾鉴。只恐芳容减。不堪零落春晚,青苔雨后深红点。

一去门闲掩。重来却寻朱槛。离离秋实弄轻霜,娇红脉脉,似见胭脂脸。人非事往眉空敛。谁把佳期赚。芳心只愿长依旧,春风更放明年艳。

贺明朝

忆昔花间初识面。红袖半遮妆脸。轻转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捻双凤金线。
碧梧桐锁深深院。谁料得、两情何日教缱绻。羡春来双燕。飞到玉楼,朝暮想见。
【录注】此词另见《花间集》作欧阳炯词。

渔家傲

为爱莲房都一柄。双苞双蕊双红影。雨势断来风色定。秋水静。仙郎彩女临鸾镜。

妾有容华君不省。花无恩爱犹相并。花却有情人薄幸。心耿耿。因花又染相思病。

昨日采花花欲尽。隔花闻道潮来近。风猎紫荷声又紧。低难奔。莲茎刺惹香腮损。

一楼艳痕红隐隐。新霞点破秋蟾晕。罗袖挹残心不稳。羞人问。归来剩把胭脂衬。

一夜越溪秋水满。荷花开过溪南岸。贪采嫩香星眼慢。疏回盼。郎船不觉来身畔。

采罢金英收玉腕。回身急打船头转。荷叶又浓波又浅。无方便。教人只得抬娇面。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更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妾解清歌并巧笑。郎多才俊兼年少。何事抛儿行远道。无音耗。江头又绿王孙草。

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长笑花枝老。今日采花添懊恼。伤情抱。玉容不及花枝好。

幽鹭漫来窥品格。双鱼岂解传消息。绿柄嫩香频采摘。心似织。条条不断谁牵役。

珠泪暗和清露滴。罗衣染尽秋江色。对面不言情脉脉。烟水隔。无人说似长相忆。

【录注】此首及后一首或作晏殊词。

 

楚国细腰元自瘦。文君腻脸谁描就。日夜鼓声催箭漏。昏复昼。红颜岂得长如旧。

醉折嫩房红蕊嗅。夭丝不断清香透。却傍小栏凝望久。风满袖。西池月上人归后。

 

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见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渐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污。绣床斜凭情无那。乱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录注】此首另见《尊前集》作李煜词。

今朝祖宴。可怜明夜孤灯馆。酒醒明月空床满。翠被重重,不似香肌暖。
愁肠恰似沉香篆。千回万转萦还断。梦中若得相寻见。却愿春宵,一夜如年远。

惜芳时

困倚兰台翠云亸。睡未足、双眉尚锁。潜身走向伊行坐。孜孜地、告他梳裹。
发妆酒冷重温过。道要饮、除非伴我。丁香嚼碎偎人睡。犹记恨、夜来些个。

【录注】卷二篇原录有渔家傲19首,应天长2首,计21首,另见《六一词》,未录于此。

卷之三

 

洞仙歌令
楼前乱草,是离人方寸。倚遍栏杆意无尽。罗巾掩。宿粉残眉香未减。人与天涯共远。
香闺知人否,长是厌厌,拟写相思寄归信。未写了,泪成行、早满香笺。相思字、一时滴损。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拚了一生,为伊成病。

情知须病,奈自家先肯。天甚教伊恁端正。忆年时,罗棹独倚春风,相怜处、月影花光相映。
别来凭谁诉,空寄香笺,拟问前欢甚时更。后约与新期,易失难寻。空肠断、损风流心性。除只把、芳尊强开颜,奈酒到愁肠,醉了还醒。

鹊踏枝
一曲尊前开画扇。暂近还遥,不语仍低面。直至情多缘少见。千金不直双回盼。
苦恨行云容易散。过尽佳期,争向年芳晚。百种寻思千万遍。愁肠不似情难断。

品令
渐素景。金风劲、早是凄凉孤冷。那堪闻蛩,吟穿金井,唤愁绪难整。
懊恼人人薄幸,负云期雨信。终日望伊来,无凭准。闷损我、也不定。

燕归梁
风摆红藤卷绣帘。宝鉴慵拈。日高梳洗几时忺。金盆水、弄纤纤。
髻云谩亸残花淡,和娇媚、瘦嵓嵓。离情更被宿酲兼。空惹得、病厌厌。
【录注】此首另见《杜寿域词》,作杜安世词。

屏里金炉帐外灯。掩春睡腾腾。绿云堆枕乱鬅鬙。犹依约、那回曾。
人生少有,相怜到老,宁不被天憎。而今前事总无凭,空赢得、瘦棱棱。

圣无忧

相别重相遇,恬如一梦须臾。尊前今日欢娱事,放盏旋成虚。

莫惜斗量珠玉,随便他雪白髭须。人间长久身难得。斗在不如吾。

锦香囊
一寸相思无著处。甚夜长难度。灯花前、几转寒更,梧桐上、数声秋雨。
真个此心终难负。况少年情绪。已交共、春茧缠绵,终不学、钿筝移柱。

系裙腰
水轩檐幕透薰风,银塘外,柳烟浓。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
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系裙腰,映酥胸。

阮郎归
浓香搓粉细腰肢。青螺深画眉。玉钗撩乱挽人衣。娇多常睡迟。
绣帘角,月痕低。仙郎东路归。泪红满面湿胭脂。兰房怨别离。

去年今日落花时。依前又见伊。淡匀双脸浅匀眉。青衫透玉肌。
才会面,便相思。相思无尽期。这回相见好相知。相知已是迟。

玉肌花脸柳腰肢。红妆浅黛眉。翠鬟斜亸语声低。娇羞云雨时。
伊怜我,我怜伊。心儿与眼儿。绣屏深处说深期。幽情谁得知。

怨春郎
为伊家,终日闷。受尽恓惶谁问。不知不觉上心头,悄一霎、身心顿也没处顿。
恼愁肠,成寸寸。已恁莫把人萦损。奈每每人前道著伊,空把相思泪眼、和衣揾。

滴滴金
尊前一把横波溜。彼此心儿有。曲屏深幌解香罗。花灯微透。
偎人欲语眉先皱。红玉困春酒。为问鸳衾这回后。几时重又。

卜算子
极得醉中眠,迤逦翻成病。莫是前生负你来,今世里、教孤冷。
言约全无定。是谁先薄幸。不惯孤眠惯成双,奈奴子、心肠硬。

感庭秋
红笺封了还重拆。这添追忆。且教伊见我,别来翠减,香销端的。
淥波平远,暮山重叠,算难凭鳞翼。倚危楼极目,无情细草长天色。

【录注】卷三篇原录有浪淘沙4首,鹊踏枝(一名蝶恋花)、采桑子、阮郎归各2首,蓦山溪、醉偎春(一名朝中措)、圣无忧、清平乐各1首,计14首,另见《六一词》,未录于此。

卷之四

 

满路花
铜荷融烛泪,金兽啮扉环。半堂春夜疑、惜更残。落花风雨,向晓作轻寒。金龟期早,香衾余暖,殢娇由自慵眠。
小鬟无事须来唤,呵破点唇檀。回身还、却背屏山。春禽飞下,帘外日三竿。起来云鬓乱,不妆红粉,下阶且上秋千。

好女儿令
眼细眉长。宫样梳妆。靸鞋儿、走向花下立,著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早是肌肤轻渺,抱著了、暖仍香。姿姿媚媚端正好,怎教人别后,从头子细,断得思量。

南乡子
浅浅画双眉。取次梳妾也便宜。酒着胭脂红扑面,须知。更有何人得似伊。
宝帐烛残时。好个温柔模样儿。月里仙郎清似玉,相期。些子精神更与谁。

好个人人。深点唇儿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
剗袜重来。半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怀。

踏莎行
碧藓回廊,绿杨深院。偷期夜入帘犹卷。照人无奈月华明,潜身却恨花深浅。
密约如沉,前欢未便。看看掷尽金壶箭。栏杆敲遍不应人,分明帘下闻裁剪。

云母屏低,流苏帐小。矮床薄被秋将晓。乍凉天气未寒时,平时窗外闻啼鸟。
困殢榴花,香添蕙草。佳期须及朱颜好。莫言多病为多情,此身甘向情中老。

诉衷情
歌时眉黛舞时腰。无处不娇娆。初剪菊欲登高,天气怯鲛绡。
紫丝幛,绿杨桥。路迢迢。酒阑歌罢,一度归时,一度魂消。

离情酒病两忡忡。攲枕梦无踪。可怜有人今夜,胆小怯房空。
杨柳绿,杏梢红。负春风。迢迢别恨,脉脉归心,付与征鸿。

恨春迟

欲借江梅荐饮,望陇驿、音息沉沉。住在柳州东,彼此相思,梦回云去难寻。
归燕来时花期浸,淡月坠、将晓还阴。争奈多情易感,风信无凭,如何消遣初心。
【录注】此词另见《张子野词》,作张先词,。

盐角儿
增之太长,减之太短,出群风格。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倾城颜色。
慧多多,娇的的,天付与、教谁怜惜。除非我、偎着抱着,更有何人消得。

人生最苦,少年不得,鸳帏相守。西风时节,那堪话别,双蛾频皱。
暗消魂,重回首,奈心儿里、彼此皆有。后时我、两个相见,管取一双清瘦。

忆秦娥
十五六,脱罗裳,长恁黛眉蹙。红玉暖,入人怀,春困熟。
展香裀,帐前明画烛。眼波长,斜浸鬓云绿。看不足。苦残宵,更漏促。

少年游
绿云双亸插金翘。年纪正妖娆。汉妃束素,小蛮垂柳,都占洛城腰。
锦屏春过衣初减,香雪暖凝消。试问当筵眼波恨,滴滴为谁娇。

【录注】卷四篇原录有转调木兰花(一名玉楼春)8首,减字木兰花3首,踏莎行(一名蝶恋花)、少年游各2首,凤栖梧(一名蝶恋花)、鹊桥仙、诉衷情,忆汉月、雨中花、思佳客(一名鹧鸪天)、洛阳春各1首,计22首,另见《六一词》,未录于此。

卷之五

踏莎行慢

独自上孤舟,倚危樯目断。难成暮雨,更朝云散。凉劲残叶乱。新月照、澄波浅。今夜里,厌厌离绪难销遣。
强来就枕,灯残漏永,合相思眼。分明梦见如花面,依前是、旧庭院。新月照,罗幕挂,珠帘卷。渐向晓,脉然睡觉如天远。

蕙香囊
身作琵琶,调全宫羽,佳人自然用意。宝檀槽在雪胸前,倚香脐、横枕琼臂。
组带金钩,背垂红绶,纤指转弦韵细。愿伊只恁拨梁州,且多时、得在怀里。

玉楼春
艳冶风情天与措。清瘦肌肤冰雪妒。百年心事一宵同,愁听鸡声窗外度。
信阻青禽云雨暮,海月空惊人两处。强将离恨倚江楼,江水不能流恨去。

又(印眉)
半幅霜绡亲手剪。香染青蛾和泪卷。画时横接媚霞长,印处双沾愁黛浅。
当时付我情何限。欲使妆痕长在眼。一回忆著一拈看,便似花前重见面。

红楼昨夜相将饮。月近珠帘花近枕。银釭照客酒方酣,玉漏催人街已禁。
晚潮去棹浮清浸。古岸平芜萧索甚。大都薄宦足离愁,不放双鸳长恁恁。

金雀双鬟年纪小。学画蛾眉红淡扫。尽人言语尽人怜,不解此情惟解笑。
稳著舞衣行动俏。走向绮筵呈曲妙。刘郎大有惜花心,只恨寻花来较早。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
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

南乡子
细雨湿花,芳草年年惹恨长。烟锁画楼无限事,茫茫。粉鉴鸳衾两断肠。
魂梦悠扬。曛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两行。
【录注】此首另见《阳春集》,作冯延巳词。

【录注】卷五篇原录有玉楼春13首、木兰花令3首,踏莎行(一名蝶恋花),南乡子各2首,虞美人影、醉桃源各1首,计22首,另见《六一词》,未录于此。

卷之六

定风波
把酒花前欲问伊.。问伊还记那回时。黯淡梨花笼月影。人静。画堂东畔药栏西。
及至如今都不认。难问。有情谁道不相思。何事碧窗春睡觉。偷照,粉痕匀却湿胭脂。

浣溪纱
楼倚江边百尺高。暮烟收处见归桡。几时期信似春潮。
花片片飞风弄蝶,柳阴阴下水平桥。日长人去又今宵。
【录注】此首见《张子野词》,作张先词。

天碧罗衣拂地垂。美人初著更相宜。花风如舞透香肌。
独坐含颦吹凤竹,园中缓步折花枝。有情无力殢人时。
【录注】此首另见《花间集》,作欧阳炯词。

减字木兰花
去年残腊。曾折梅花相对插。人面而今。空有花开无处寻。
天天不远。把酒拈花重发愿。愿得和伊。偎雪眠香似旧时。

年来方寸。十日幽欢千日恨。未会此情。白尽人头可得平。
区区堪比。水趁浮萍风趁水。试望瑶京。芳草随人上古城。

迎春乐

薄纱衫子裙腰匝。步轻轻、小罗靸。人前爱把眼儿札。香汗透,胭脂蜡。
良夜永、幽期欢则洽。约重会、玉纤频插。执手临归,犹且更待留时霎。

江神子
碧栏杆外小中亭。雨初晴。早莺声。飞絮落花,天气近清明。睡觉卷帘匀面了,无个事,没心情。
窄罗衫子薄罗裙。小腰身。晚妆新。每到花时,长是不宜春。早是自家无气力,更被你,恶怜人。
【录注】此首另见《花间集》及《尊前集》,一作张泌词。

一落索
小桃风撼香红碎,满帘笼花气。看花何事却成愁,悄不会、春风意。
窗在梧桐叶底。更黄昏雨细。枕前前事上心来,独自个、怎生睡。

夜行船
昨夕佳期初共。鬓云低、翠翘金凤。尊前含笑不成歌,意偷传、眼波微送。
草草岂容成楚梦。渐寒深、翠帘霜重。相看还到断肠时,月西斜、画楼钟动。
【录注】此首另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作谢绛词,另见《张子野词》,作张先词,

闲把鸳衾横枕。损眉尖、泪痕红沁。花时良夜不归来,忍频听、漏移清禁。
一饷无言都未寝。忆当初、是谁先恁。及至如今,教人成病,风流万般徒甚。

轻捧香腮低枕。眼波媚、向人相浸。佯娇佯醉索如今,这风情、怎教人禁。
却与和衣推未寝。低声地、告人休恁。月夕花朝,不成虚过,芳年嫁君徒甚。

望江南
江南柳,花柳两相柔。花片落时黏酒盏,柳条低处拂人头。各自是风流。
江南月,如镜复如钩。似镜不侵红粉面,似钩不挂画帘头。长是照离愁。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宴瑶池
恋眼哝心终未改。向意间长在。都缘为、颜色殊常,见余花、尽无心爱。
都为是风流煞。至他人,强来厮坏。从今后、若得相适,绣帏里、痛惜娇态。

解仙佩
有个人人牵系,泪成痕、滴尽罗衣。问海约山盟何时,镇教人、目断魂飞。
梦里似偎人睡,肌肤依旧骨香腻。觉来但堆鸳被,想忡忡、那里争知。

【录注】卷六篇原录有浣溪纱5首,长相思、定风波各4首、夜行船3首、临江仙、减字木兰花各2首,圣无忧、南歌子、摸鱼儿、望江南、瑞鹧鸪各1首,计25首,另见《六一词》,未录于此。

《醉翁琴趣外篇》六卷终。

 

 

附录

 

欧阳修艳词绯闻辨疑

谢谦

内容提要 欧阳修艳词曾有各种传闻,或纯系讹传,或事出有因,虽有出自政敌之诬陷者,但也与其生前的绯闻有关。欧阳修生前曾两度身陷绯闻,而绯闻惊暴时间又恰值庆历党争与濮议之争,所以被其政敌利用,广为扩散。通过各种史料,对欧阳修艳词绯闻的前因后果以及政敌之间的个人恩怨等进行梳理辨析,不仅澄清事实,也揭示出北宋党争若干被人忽略的细节。

关键词 欧阳修 艳词 北宋党争

    欧阳修词集名目不一,有《近体乐府》、《平山集》、《六一词》、《醉翁琴趣外篇》等,而雅俗相间,真伪淆杂,实为北宋词人之最[1]。今人唐圭璋编《全宋词》所辑欧词,多有别作冯延巳、晏殊、梅尧臣、柳永、张先、黄庭坚、朱淑真词而不能确定谁何者,至于《近体乐府》等宋元旧本明系误收而业经辨明者,尚不在此列[2]。宋人词集中这种张冠李戴的现象,虽然并非欧词所独有,但因此而引起的牵涉个人隐私的暧昧传闻,却不多见。其中最著者莫过于《醉翁琴趣外篇》中的两首: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醉蓬莱》)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望江南》)[3]
    
依字面解读,这是北宋很常见的艳词。但按照文人雅士的标准,第一首轻薄浮艳,流于淫媟,无异市井里巷之曲。第二首词意虽不那么轻浮,所咏是一位自幼相识的青春少女,但语带挑逗,可能涉及一段暧昧的情感纠葛。如果出现在柳永这样的才子词人集中,读者绝不会大惊小怪,但竟然托名欧阳修这样的一代儒宗、诗文巨擘,就令人难以置信。虽然,文人风流在欧阳修时代乃韵事,而非今日所谓不道德行为,甚至也不排斥欧阳修年轻时也曾有狭邪之游的浪漫,宋人笔记就有这方面的记载,如洪迈《容斋随笔》引《孔氏野史》:欧阳永叔、谢希深、田元均、尹师鲁在河南,携官妓游龙门,半月不返,留守钱思公作简招之,亦不答。”[4]卷十五我们不必曲为之讳。《欧阳文忠公文集》所辑《近体乐府》,也有男女艳词,虽然不一定是自叙其事自写其情,而是谑浪游戏以遣兴,然却没有如上引《醉蓬莱》之轻浮、《望江南》之暧昧者。宋人多谓此类轻薄浮艳之词为他人伪托欧公之名而作。四库馆臣引宋人云:
    
曾慥《乐府雅词序》有云: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蔡絛《西清诗话》云:欧阳词之浅近者,谓是刘煇伪作。《名臣录》亦谓修知贡举,为下第举子刘煇等所忌,以《醉蓬莱》、《望江南》词诬之。[5]1808欧阳修词集中混有他人之作不容置疑,但坐实为下第举子刘煇伪托,且指明为上引《醉蓬莱》、《望江南》等,却系捕风捉影的附会。《西清诗话》作者蔡絛乃北宋末年人,蔡京季子,徽宗宣和年间官至龙图阁学士兼侍读,著有《铁围山丛谈》等。按照一般观念,蔡氏去欧阳修未远,所记当有依据。但古人诗话笔记多道听途说,以资谈助,传信传疑,不一而足。即如此条,实难采信。前人已有辨正,今人夏承焘亦有申论[6]。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蔡絛《西清诗话》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四库馆臣显系误记。今据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所收《明钞本西清诗话》,其中记欧阳修事有若干条,如云:欧阳文忠公文章道术为学者师,始变杨、刘体,不泥古陈。”[7]卷中,四十世传欧阳文忠公掌贡闱,时举子问尧舜定是几种事”[7]卷下,三十七均无语涉及刘煇伪造艳词以诬欧公事。但宋代确有这样的传闻,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谓:世传煇既见黜于欧阳公,怨愤造谤,为猥亵之词。”[8]罗泌《近体乐府跋》谓:其甚浅近者,前辈多谓刘煇伪作。”[9]陈、罗皆南宋人,得闻北宋刘煇作伪之事,可见其流传之广。陈氏虽然怀疑其真实性,但产生这样的传闻,不能不说是事出有因。今据《宋史》本传,嘉祐二年,欧阳修权知贡举:
    
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毕事,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然场屋之习从是遂变。[10]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及试榜出,时之所推誉皆不在选。嚣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诋斥之,至街司逻吏不能止。或为祭欧阳修文,投其家,卒不能求其主名置于法。然文体自是亦少变。”[11]卷一八五这就是后来为古文家所盛称的欧变文体事件。是科,苏轼、苏辙、曾巩等青年才俊脱颖而出。南宋末年姚勉廷对尚称:仁宗朝用欧阳修典贡举事,一脱西昆之体,丕变嘉祐之文,用能革险怪之刘几,得名世之苏轼。”[12]卷七据沈括《梦溪笔谈》,险怪之刘几即刘煇,嘉祐四年状元:
    
嘉祐中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人,骤为怪险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时体为之一变,欧阳之功也。有一举人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公曰:此必刘几也。戏续之曰:秀才剌,试官刷。乃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谓之红勒帛,判大纰缪字。榜之,既而果几也。复数年,公为御试考官,而几在庭,公曰:除恶务本,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有一士人论曰: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公曰:吾已得刘几矣,既黜,乃吴人萧稷也。是时试《尧舜性仁赋》,有曰:故得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功而有勇,形为四罪之诛。公大称赏,擢为第一。及唱名,乃刘煇。人有识之者,曰:此刘几也,易名矣。公愕然久之。因欲成就其名,小赋有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公以谓近于学,改为蕴,人莫不以公为知言。[13]卷九根据这段记载,刘几改名煇而中状元,似非欧阳修本意,而是出于误判。但我认为这里还是有些疑点。欧阳修是否因刘几骤为怪险之语便耿耿于怀,不惜一再封杀之,至以除恶务本为言,大不类欧阳修平生之为人。欧阳修于其政敌吕夷简等尚能不计旧恶,以德报怨,何况一年轻后生,至于如此穷追猛打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吗?这不是欧阳修的性格。但沈括乃嘉祐八年进士,为欧阳修同时晚辈,其记载可信度应该很高,所以被后人转相征引。南宋刘克庄有诗叹曰:董贾奇才无地立,欧苏精鉴与人同。安知李廌麾门外,不觉刘几入彀中。”[14]卷十三李廌字方叔,少孤贫,勤奋力学,谒苏轼于黄州,轼激赏之,谓其才万人敌。后试礼部,适苏轼典贡举,有意拔之,结果竟落选。苏轼赋诗自责,事见《宋史·李廌传》。王稱《东都事略》[15]卷一百十六、陆游《老学庵笔记》[16]卷十等也曾详载其事。刘几之高中与李腐之落选,皆因考官误判而事与愿违。这很有些戏剧性,至后来演为离奇之言。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引述沈括记载后云:其年主司梦火山军作状元,今得刘煇,果验之矣。”[17]卷八三,痛惩刘几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引《东齐记事》:有堂吏梦火山军姓刘人作状元,明年煇及第。”[18]卷二,历代状元这种怪力乱神的传言显系事后附会,不足为凭。但是,既然刘煇高中并非主考官欧阳修本意,他不仅无知遇奖携之恩,而且还怀有极深的成见,刘煇如果知道前后内幕,难免不心存芥蒂,甚至造作蜚语,以泄私愤。这是人情之常。当时可能就有某些飞短流长的传言,而且流传很广,所以陈氏谓世传云云。但这也仅是一种传闻而已。南宋孙奕《示儿编》所记,两人似未交恶:
    
尝记前辈说欧公柄文衡,出《尧舜性仁赋》,取刘煇天下第一,首联句曰:世陶极治之风,虽稽于古;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刘来谒谢,颇自矜,公虽喜之,而嫌其字不是性,为改作,刘顿骇服。[19]卷八,赋以一字见功夫当然,这也是一种传闻,但也很符合情理。刘煇由自矜骇服,这也是人情之常。他有何理由去报复欧阳修呢?而以欧阳修之雍容大度,又怎可能与年轻后生一般见识?值得一提的是,刘煇虽为状元,但后来却没有多少建树。原因是他英年早逝,据载,卒年仅36岁。但其解官为祖母承重服、为族人置义田等事却很为时人称道。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
    
铅山刘煇,俊美有辞学,嘉祐中,连冠国庠及天府进士。四年,崇政殿试,又为天下第一,得大理评事,签书建康军判官。丧其祖母,乞解官以嫡孙承重服。国朝有诸叔而嫡孙承重服者,自煇始。煇哀族人之不能为生者,买田数百亩以养之。四方之人从煇学者甚众,乃择山溪胜处处之。县大夫易其里曰义荣社,名其馆曰义荣斋。未终丧而卒,士大夫惜之。初,范文正公、吴文肃公皆有志置义田,及后登二府,禄赐丰厚,方能成其志,而煇于初仕,家无余资,能力为之,今士君子尤以为难。[20]卷四,忠孝条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亦载其事,并力辨流言之诬:
    
煇嘉祐四年进士第一人,《尧舜性仁赋》至今人所传诵。始在场屋有声,文体奇涩,欧公恶之,下第。及是在殿庐得其赋,大喜。既唱名,乃煇也,公为之愕然。盖与前所试文如出二人手,可谓速化矣。仕止于郡幕,年三十六以卒。世传煇既见黜于欧阳公,怨愤造谤,为猥亵之词。今观杨杰志煇墓,称其祖母死,虽有诸叔,援古谊以嫡孙解官承重,又尝买田数百亩,以聚其族而饷给之。盖笃厚之士也,肯以一试之淹,而为此险薄之事哉。[10]卷十七,东归集以刘煇之为人,绝不可能下作到伪造淫词以泄私愤的地步。这样看来,世传云云,或系想当然的猜测,或系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编造出来的流言蜚语。而四库馆臣乃以讹传讹,至于其引《名臣录》云云,指实为《醉蓬莱》、《望江南》词,更系无根之谈。按《名臣录》应即朱熹所编《宋历代名臣言行录》。然我遍翻此书,也找不到四库馆臣所引文字,而且根本不见刘几刘煇的踪影。四库馆臣为何如此不负责任地信口开河,一误再误,不得而知,但肯定谬误,却可成定论。
    
《六一词》中的鄙亵之词,陈氏认为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8]卷二一。王灼《碧鸡漫志》亦谓:欧阳永叔所集歌词,自作者三之一耳,其间他人数章,群小因指为永叔,起暧昧之谤。”[21]卷二皆为欧公洗刷名誉。但是,也有非常不利于欧阳修的证据。《钱氏私志》云:
    
欧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惜欧有才无行,共白于公,屡微讽,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圃,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着,觉而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阳推官一词,当为赏汝。欧即席云: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阁断虹明,栏干倚遍,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栖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霜枕,旁有堕钗横。坐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其失钗。咸谓欧当少戢,不惟不恤,翻以为怨。后修《五代史·十国世家》,痛毁吴越,又于《归田录》中说先文僖数事,皆非美谈。从祖希白尝戒子孙毋得劝人阴事,贤者为恩,不贤者为怨。欧后为人言其甥盗表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七岁,内翰伯见而笑云:年方七岁,正是学簸钱时也。欧词云:江南柳,叶小未成荫……”[22]此书撰者或曰钱彦远,或曰钱愐,或曰钱世昭。按钱彦远为钱易(字希白)之子,而云从祖希白,则此书撰者不可能为钱彦远。钱愐为两宋间人,仁宗外甥,南宋绍兴年间官至太尉。钱世昭乃其侄辈,其序云:叔父太尉昭陵之甥,亲见宣政太平文物之懿。逮事太上,备膺眷遇。其在帝左右,衔命出疆。凡耳目之所接,事出一时,语流千载者,皆广记而备言之。世昭敬请其说,得数万言,叙而集之。”[22]故四库馆臣谓此书盖愐尝记所闻见,而世昭叙而集之尔。且云:惟其以《五代史·吴越世家》、《归田录》贬斥钱氏之嫌,诋欧阳修甚力,是非公论。”[5]1191据《年谱》,仁宗天圣八年,欧阳修中进士,辟西京留守推官,颇受西京留守钱惟演器重[23]。这一年,欧阳修24岁,未婚。他不可能像后来为朝廷重臣时那样稳重老成,偶有男女间风流事,乃人情之常。钱氏所引欧词,即传为刘煇伪作的《望江南》。仅以字面解之,这首词并非淫媟鄙俗之作,而是抒写对一位自幼相识的青春少女的恋情。关键在于,欧词云: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簸钱乃掷钱为赌的游戏,《钱氏私志》引翰林学士钱勰诮语:年方七岁,正是学簸钱时也。暗示乃欧阳修为其甥女张氏而作,乃用心险恶。这里涉及北宋党争的一大公案。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仁宗庆历五年,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欧阳修贬知滁州,乃受其孤甥张氏牵连:
    
修既上疏论韩琦等不当罢,为党论者益忌之。初,修有妹适张龟正,卒而无子,有女,实前妻所生,甫四岁。以无所归,其母携养于外氏。及笈,修以嫁族兄之子晟。会张氏在晟所与奴奸,事下开封府,权知府事杨日严前守益州,修尝论其贪恣,因使狱吏附致其言以及修。谏官钱明逸遂劾修私于张氏,且欺其财。诏安世及昭明杂治,卒无状,乃坐用张氏奁中物买田立欧氏券,安世等坐直牒三司取录问吏人不先以闻,故皆及于责。[11]卷一百五十七
    
王铚《默记》记此事更详:
    
公在河北,职事甚振,无可中伤。会公甥张氏妹壻龟正之女,非欧生也。幼孤鞠育于家,嫁侄晟。晟自处州司户罢,以仆陈谏同行,而张与谏通。事鞠于开封府右军巡院,张惧罪,且图自解免,其语皆引公未嫁时事,词多丑鄙。军巡判官著作佐郎孙揆止劾张与谏通事,不复枝蔓。宰相闻之怒,再命太常博士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勘之。遂尽用张前后语成案。俄又差王昭明者监勘,盖以公前事,欲令释憾也。昭明至狱,见安世所勘案牍,视之骇曰:昭明在官家左右,无三日不说欧阳修。今省判所勘,乃迎合宰相意,加以大恶。翌日昭明吃剑不得!安世闻之大惧,竟不敢易揆所勘,但劾欧公用张氏资买田产立户事奏之,宰相大怒。公既降知制诰知滁州,而安世坐牒三司取录问吏人不闻奏,降殿中丞泰州监税,昭明降寿州监税。[24]卷下张氏乃欧阳修妹夫前妻所生女,后嫁其族侄欧阳晟,于欧阳修既为甥女,又为侄媳。因与家仆私通事发,欲自解免,而牵扯欧阳修,谓其未嫁时与欧阳修有私。欧阳修与张氏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有舅甥名分。舅甥之间私通,古今伦理皆不能容。这种乱伦的家丑如果属实,无疑将陷欧阳修于死地。所以政敌包括宰相吕夷简在内,皆欲坐成其罪,往复再三而不果,遂以欧阳修用张氏嫁资买田产立户事罪之。这明显是政敌巧为罗织以打压欧阳修的阴谋。欧阳修至滁州,有谢上表自辩:
    
伏念臣生而孤苦,少则贱贫,同母之亲,惟存一妹。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而来归。张氏此时,生才七岁。臣愧无蓍龟前知之识,不能逆料其长大所为。在人情难弃于路隅,缘臣妹遂养于私室。方今公私嫁娶,皆行姑舅婚姻。况晟于臣家,已隔再从;而张非己出,因谓无嫌。乃未及笄,遂令出适。然其既嫁五六年后,相去数千里间,不幸其人自为丑秽,臣之耳目不能接,思虑不能知。而言者及臣,诚为非意,以致究究于资产,固已吹析于毫毛。若以攻臣之人,恶臣之甚,苟罗纤过,奚逭深文。[23]表奏书启四六集,卷一
    
张氏诬词虽未能坐实,但对欧阳修的名声不能没有影响。而且传信传疑,完全取决于各人的好恶。更为严重的事件还在后头。神宗即位之初,欧阳修年过六旬,且为朝廷辅命大臣。前此,因濮王追崇典礼事,欧阳修主张英宗应以生父之礼尊濮安懿王为皇考,而与司马光、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人意见相左。双方引经据典相持不下,是为濮议之争。这并非小人君子是非邪正之争,不过是皇位继承中继统继宗孰轻孰重的问题。但欧阳修是少数派,而以称亲为非的是多数派。御史蒋之奇原来赞同欧阳修之议,至是竟上章弹劾欧阳修,而且弹劾的内容又涉及欧阳修帷薄内个人隐私。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朝论以濮王追崇事疾修者众,欲击去之,其道无由。有薛良孺者(按《宋史·欧阳修传》作宗孺),修妻之从弟也,坐举官被劾。会赦免,而修乃言不可以臣故侥幸,乞特不原。良孺竟坐免官,怨修切齿。修长子发娶盐铁副使吴充女,良孺因谤修帷薄事,连吴氏。集贤校理刘瑾,与修亦仇家,亟腾其谤。思永闻之,间语其僚属之奇。之奇始缘濮议合修意,修特荐为御史,方患众论指目为奸邪,求所以自解。及得此,遂独上殿劾修,乞肆诸市朝。上疑其不然,之奇引思永为证,伏地叩首,坚请必行。[11]卷二
    
欧阳修竟与其子妇吴氏有染,而揭其丑者乃其妻从弟薛良孺。与庆历年间的张氏事相比,这件丑闻更加骇人听闻,流传也更广。据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引司马光《温公日录》:
    
郎中薛良孺,欧阳之妻族也。囊岁坐举官不当被劾,迁延逾南郊赦,冀以脱罪。欧阳避嫌,上言请不以赦原。良孺由是怨之,扬言于众云:欧阳公有帷薄之丑。朝士以濮议故多疾欧阳,由是流布遂广。[25]后集,卷二
    
也许当时人都懵了:如果不是薛某丧心病狂,就是欧阳修禽兽不如。据《续资治通鉴长编》,神宗最初竟有诛欧阳修意。欧阳修连上八道劄子,乞根究辨明蒋之奇言事:
    
臣近为蒋之奇诬,奏臣以阴私事。前日再具劄子,乞诘问之奇自何所得,因何踪迹彰败,乞差官据其所指,推究虚实。伏缘之奇所诬臣者,乃是非人所为之大恶,人神共怒必杀无赦之罪,传闻中外,骇听四方。四方之人以为朝廷执政之臣,犯十恶死罪,乃旷世所无之事,皆延首倾耳,听朝廷如何处置。惟至公以服天下之心。若实有之,则必明著事迹,暴扬其恶,显戮都市,以快天下之怒。若其虚妄,使的然明白,亦必明著其事,彰示四方,以示天下之疑。至如臣者,若实有之,则当万死;若实无之,合穷究本末,辨理明白,亦不容苟生。若托以暧昧出于风闻, 臣虽前有鼎镬,后有斧钺,必不能中止也。以此言之,系天下之瞻望,系朝廷之得失,系臣命之生死,其可忽乎?其得已乎?[23]乞诘问蒋之奇言事劄子
    
朝廷审理结果,蒋之奇称闻之于御史中丞彭思永,彭思永却不能指实言者姓名。彭、蒋因而得罪贬官,薛良孺却逃过了惩罚,这里明显有疑点。既然司马光都知道首倡此言者为薛某其人,蒋、彭二人何必隐其名而代其受罪?可能朝廷内外众口藉藉,彭思永也是偶然风闻,认为这种帷薄之丑很难证实或证伪,但出于排挤欧阳修的心理,宁信其有,所以加以扩散。据《宋史》本传,彭、蒋二人皆非奸邪小人,政声颇佳。他们之所以诬陷欧阳修,完全是出于政治需要。由此可见,北宋党争无所不用其极也。
    
人多怀有一种心理,就是希望政敌出丑,古今皆然。尤其像欧阳修这样被誉为一代儒宗的朝廷重臣,一旦惊曝丑闻,无论真伪,一定会产生强烈的轰动效应,传闻会不胫而走。前有孤甥张氏之累,后有子妇吴氏帷薄之丑,皆乱伦之罪。非细行不修,大德有亏,而是匪人之兽行。欧阳修的政敌绝对希望这种丑闻被证实被传播,即使欧阳修反复申辩,朝廷郑重辟谣,其负面影响也难以尽消。时过境迁,不明内幕之人往往被这类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传闻所迷惑,传闻可能成为疑案,当事人也可能永远被后人怀疑。历史上遭遇这种不幸的,欧阳修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
    
《钱氏私志》提到的内翰伯钱勰,字穆父,钱彦远之子,熙宁三年进士,哲宗朝官翰林学士兼侍读。他完全有可能亲闻朝野间广泛传播的欧阳修丑闻,而且信以为真。值得一提的是,庆历年间希宰相旨弹劾欧阳修的谏官钱明逸,也是钱家人,乃钱易之子。也就是说,在以张氏事攻击欧阳修这一点上,非自钱世昭始。钱明逸于钱勰为从父,受其影响,钱勰相信传闻属实,而以语相诮,谓《望江南》乃欧阳修为张氏而作。钱勰亦非妄人,其所言欧阳私事,就很容易令后人相信。但这里却明显带上了钱氏家族对欧阳修的成见。明潘永因《宋稗类钞》谓:此词载《钱氏私志》,当是钱世昭因公《五代史》中多毁吴越,故假作以污之耳。”[26]卷十七孙绪《沙溪集》谓:欧阳公《五代史·吴越世家》所以述称武肃王之英勇干略亦至矣,而其后裔钱世昭大不惬意,且谓欧有宿怨,故痛悔吴越。蓄恨不止,往往于诗话小说中诬公阴事,至《钱氏私志》内遂肆为十分丑语所不忍言者,以自取快。然则揄扬何似而后惬其心耶?史笔欲不招怨罹滂,难矣。”[27]卷十二按欧阳修《新五代史》叙吴越事,确多贬损之词,若云:钱氏兼有两浙几百年,其人比诸国,号为怯弱,而俗喜淫侈,偷生工巧。自谬世常重敛其民,以事奢僭下。至鸡鱼卵  ,必家至而日取。每笞一人,以责其负。则诸案吏各持其簿列于廷,凡一簿所负,唱其多少,量为笞数。已,则以次唱而笞之。少者犹积数十,多者至笞百余,人犹不堪其苦。其赞语云:考钱氏之始终,非有德泽施其一方,而百年之际,虐用其人,甚矣。其动于气象者,岂非其孽欤?是时四海分裂,不胜其暴,岂皆然欤?”[28]这几乎否定了钱氏祖先之百年勋业,与薛居正《旧五代史·世袭列传》多归美吴越王钱氏,完全是两种史笔。钱氏后裔不可能不反唇相讥以泄其愤。但欧阳修何以如此贬损钱氏,是出自不虚美,不隐恶的史家立场,还是出自个人恩怨,这恐怕永远也难以辨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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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四川大学学报:哲社版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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