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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的一年里,父母是怎么生活的|一位摄影师的记录

 汉青的马甲 2016-02-07


我不在家的时候,俺爹俺娘就像千千万万的父母一样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不在父母身边生活,也让我多了很多牵挂。




俺爹俺娘

文| 焦波


爹娘在的时候,我怕家里来电话,来电话大都是爹娘生病的消息,平时,爹娘是不让家里人给我打电话的,说怕吓我一跳;我怕接家里电话,但我又24 小时开着手机,怕万一家里有事找不到我;我想出差又不敢出远差,怕家里万一有事赶不回来。爹娘在的时候,我每天打一个电话回去问安,听听爹娘说上一两句话,我就判定他们身体好不好。听到他们的身体有毛病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挂上愁云,坐不住,站不下;听到他们的身体硬硬朗朗的时候,我就欢愉得像个孩子,又想蹦,又想跳。


快到我回家的日子了,爹娘就催外甥女桂花打电话给我,问我哪一天到家。我嘱咐桂花:“先别告诉你姥爷姥娘我到家的具体时间,只和他们说,我就要回去了,免得他俩整天在家数日子,整天在大门外等。”



俺娘叫乔花桂,身高1.41米,是一个体重70斤的弱小女人。她属牛。



俺爹叫焦文崇,身高1.70米,体重80公斤,是一个长着一双倔强眼睛的强壮男人。他属兔。


爹从11 岁开始拉大锯,一直拉了70 多年。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到离家60 里的一所山区中学教学。为了给我多攒些钱,57岁的俺爹顶着满头白发,去了城郊的夏家庄煤矿木工组打工。当我听说爹去打工的消息,揪心似的难受。



每天窗纸一亮, 爹娘就起来忙活, 太阳下山,是他们收工的钟点。


秋天,把成熟的葫芦摘下来,中间锯开成为两半,再放到锅里煮一煮,葫芦瓤是一道极好的菜,而葫芦瓢用作盛水的勺,又经济,又比买的铁勺好使。




爹干活手指上扎了刺,娘戴上老花镜给他挑。扎痛了,爹便嚷嚷:“你这哪里是在挑刺,简直是挖坑、刨树根!”娘还是细声慢语:“老了,眼花了,看不清了。”



在田里剜谷苗的老娘,像立在天地之间的一尊雕像。



男在前,女在后,爹在任何时候都是唱“主角”




“往上点儿,再往上点儿,你听见了吗?”




娘被爹气得肚子疼,爹乐呵呵地一边给娘揉肚子,嘴里一边说:“我这手是妙手回春啊!”



爹对着娘大声吵嚷,看我要拍照片,便坐到暖气包上“闷”起来了,我想,他这样闷着比吵更难受。



“小心点!你小心点嘛。”一生相扶持,还是老夫妻。



娘病重,爹日夜守在娘的身边。




正月初六(2 月21 日) ,娘的病稍有好转。爹迫不及待到医院探望,一进门就直抹眼泪。“咱俩结婚68 年,这可是头一回不在一块过年啊!”爹边哭边说。




娘病重了。家里人筹划用旧婚俗的过门仪式来为娘冲病消灾。爹身缠花床单,拉着红绸布,在婶子们的簇拥下一步跨过了放在门槛上的马鞍。他喜滋滋地对娘说:“门槛我迈过去了,马鞍我跨过去了,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清明(4月5日)过后,春暖花开的时候,娘的病慢慢好转。五月初,竟神奇般地站了起来,出院回来了。


爹说喜欢这张照片。问他为什么喜欢,他说:“你娘生病时,全家人都悲悲戚戚的,病好了,全家人又都欢欢喜喜。这叫悲喜相生。


娘说爹一辈子也没改驴脾气,啥事都犟。这不,爹摔伤了胯骨,躺在床上起不来,但他还是不让别人喂饭。




每年娘都把她和爹的寿衣拿出来晒一晒,民间有种说法,多晒寿衣会长寿的。




每年在姥姥的祭日这天,娘总是到她的坟上哭几声:“娘啊!你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啊!”记得姥姥去世的时候,娘送完殡,还穿着孝服哭着回家。我当时小,不懂事,只觉得娘穿孝服最好看了。后来读中学了,我把课本上的“女要俏,一身孝”一句话读给娘听,娘说:“死了人才穿孝服,哭哭啼啼,有啥好看的!”


每到过年,娘总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盼望儿回家。“出门饺子回家面”,这是家乡接人待客的习俗。每一次我离家娘都给我包饺子送行。娘还给我包最喜欢吃的大包子,荤的素的包成不同形状,愿意吃哪一种,一看就分辨明白。




每次离家,娘都要送我,我总不让娘送,娘也答应不送,但往往到了村头,猛一回头,娘就跟在身后。近几年,爹摔折了胯骨,出不了门,只能隔着窗户看我出门;娘是90的人了,都走不动了,还是让人架着,一步一喘地送出大门,送到胡同口,送到我的车前。我上车了,她还扶着车门,不住的唠叨:“天黑能到家吗?别老往家跑,常打个电话来就行。”



我不在家的时候,俺爹俺娘就像千千万万的父母一样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不在父母身边生活,也让我多了很多牵挂。


但我欣慰我曾拥有那份牵挂。


有牵挂真好!


牵挂是一种拥有,牵挂是一种充实,牵挂是一种幸福!


爹去世14 个月了,娘去世才20 多天。


忙起来,还觉不出什么,一闲下来,爹娘的影子就直往我脑海里撞。撞一下,心痛一下,再撞一下,再痛一下。


在娘走后的第5 天,杨晋峰和贾克两位挚友分别从太原和石家庄结伴来京看我。谈及爹娘双双离去,我长叹了一口气,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总算没有牵挂了。”


贾克说:“大哥,说实在的,没了这份牵挂,反倒不如有这份牵挂好。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晋峰点头称是。贾克一年前失去了父亲,晋峰双亲健在。


也真是。如今,朋友的话,我真真切切体味到了。一天到晚心神不定,一天到晚坐立不安,一天到晚心里的那份空空落落和空空落落带来的那无数份悲凄,让人实在难以承受。


爹娘在的时候,我怕家里来电话,来电话大都是爹娘生病的消息,平时,爹娘是不让家里人给我打电话的,说怕吓我一跳;我怕接家里电话,但我又24 小时开着手机,怕万一家里有事找不到我;我想出差又不敢出远差,怕家里万一有事赶不回来。爹娘在的时候,我每天打一个电话回去问安,听听爹娘说上一两句话,我就判定他们身体好不好。听到他们的身体有毛病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挂上愁云,坐不住,站不下;听到他们的身体硬硬朗朗的时候,我就欢愉得像个孩子,又想蹦,又想跳。


爹娘在的时候,我个把月就回去一次,这已成了多年的习惯。到回家的前几天,我就开始准备行程:哪天走,坐什么车,提醒自己别忘了带好相机回家给爹娘照相,和妻子上街忙忙活活给爹娘买他们喜欢吃的东西。那种企盼回家的心情不亚于一个孩子。


我牵挂爹娘,爹娘也牵挂着我。


快到我回家的日子了,爹娘就催外甥女桂花打电话给我,问我哪一天到家。我嘱咐桂花:“先别告诉你姥爷姥娘我到家的具体时间,只和他们说,我就要回去了,免得他俩整天在家数日子,整天在大门外等。”


每次回到家,我总是轻手轻脚进门,想捕捉爹娘第一眼看见我的那份惊喜。爹娘俩人都聋,听不到我进屋门的脚步声,往往是我举着照相机或者摄像机已走到他们跟前,他们还觉察不到,我已端详他们好长时间了,他们才猛地一下看见我,两张老脸上爆发出来的那份惊,那份喜,那份嗔怪,都让我感动,都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看见我,爹娘第一句话往往是:“哎哟,俺儿回来了!”


笫二句话往往就是:“你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跟俺撒娇!”


我听了往往哈哈一笑,然后拉着爹娘的手抚摸着,还不时用头拱一拱爹娘的前胸。


此时的我,可不就是个孩子,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幸福的孩子。


每次离家,爹娘都要送我。近几年,爹摔折了胯骨,出不了门,只能隔着窗户看我出门;娘是90 的人了,都走不动了,还是让人架着,一步一喘地送出大门,送到胡同口,送到我的车前。我上车了,她还扶着车门,不住的唠叨:“天黑能到家吗?别老往家跑,常打个电话来就行。”


每次离开家,那份淡淡的离愁里交融着的暖暖的母爱,总让我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每次从家里回来,朋友们都会问我:“爹娘咋样?”


“很不错,我回去了,俩老每天多吃两张煎饼。走时,娘还为我包饺子呢。”说这话时,我底气很足,总带着几分自豪,有时还带有几分炫耀:


看!我有爹娘!我有硬朗朗的爹娘!


……


如今,爹和娘一个也没有了。我一下子觉得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是没有人疼爱的孩子了,就跟大街上那些没爹没娘的流浪儿一个样了。


每天早上,我还是下意识地去摸电话,要给爹娘请安,但手指刚触动话机,又像触了电一样缩了回来。此时,心里的那份空,那份痛,那种流血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又到离家一个月的时候了,我又该回家了。然而,这一次回家是要给娘上五七坟(人死后35 天的一种祭祀)。这是头一回见不到爹娘的回家。我没有了以住的那种企盼,却增生了难以扼制的惧怕:我不敢踏上归程,不敢走进那个山村,不敢面对那个小院、那幢老屋,不敢面对爹娘长眠的那堆黄土。


甚至,我怕从家里归来后,不知情的朋友再问 :“咱爹咱娘还好吗”,我将用怎样的言语回答;甚至,我觉得没了爹娘,一下子比别人矮了许多,甚至觉得丢人、觉得委屈:别人有爹有娘,我一个也没有了。


世上别的东西失去了可能还会再有,而亲爹亲娘失去了便再也没有了。


如今,我不怕家里来电话了,晚上也可以关上手机放心地睡觉了,我也可以放心地出远门而不用担心家里会出什么事了,然而,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轻松。失去即为空,表空实则重,心里的空空落落所带来的负担,比原来的牵挂所形成的所谓负担更大了。


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填补失去爹娘的空落感?没有。任何东西都不能够填补。虽说,30 年来,我给爹娘拍了12 000 多张照片和600 多个小时的录像,留住了活生生的爹娘,可是如今,爹娘的照片和录像我一眼都不敢看,我不敢去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我尝试着去回忆,想用美好的回忆来慰藉空空落落的心,然而,回忆是美好的,伴之而来的凄苦却同样是残酷的;我每天期望做一个与爹娘团圆的梦,结果,梦来了,梦走了,冰凉的枕头上只留下清冷的泪。


我欣慰我曾拥有那份牵挂!


有牵挂真好!


牵挂是一种拥有!牵挂是一种充实!牵挂是一种幸福!


没了啥,也别没了牵挂!



《俺爹俺娘》(百年纪念珍藏版)

——一代中国人的家庭记忆和乡村岁月

作者:焦波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 2016-1


著名摄影师焦波在讨论中谈到自己用质朴的文字真实记录了父母一辈子的生活片断,以及对家庭、父老乡亲的深沉记忆,用真挚深厚的情感打动人心;从30年间他为两个世纪老人拍摄了12000多张照片中精选出百余幅,还原出一个个真情瞬间,图文并茂地编织出一个游子思念家乡、想念爹娘的影像故事,还原出典型的村风民俗和家庭境遇,是我们这个时代有记录意义的、不可多得的中国家庭生活标本。岁月无情,爹娘老了。30年来,焦波老师为自己的父母拍摄了12000多张照片,600多个小时的录像。这些照片和录像,记录下了爹娘的日常起居,接人待物,喜怒哀乐,也记录下了爹娘身边的风土人情、世事沧桑。儿子的脚印是一条河,河的源头在爹娘的心底里;爹娘的影像是一座碑,碑的基座在儿子的脊背上。全书通过传统的手工锁线裸脊装帧形式,外加布面烫印工艺及精致函套,以故乡温暖的年味为设计理念,传达每个儿女心中珍藏的情亲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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