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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春节变形记

 北书房2014 2016-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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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变形记
作者:于青
  你没有回过头去看那个嘈杂室内的亲朋好友们正在进行哪一项过年的程序。你朝前看,看着冬日里颇为清冷的晴空万里。
  
  一天早晨,你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你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你伸出那些细得可怜的腿,费劲地撑起苍穹似的棕色肚子,扛着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爬到墙边那座老式黑色书柜旁,睁着豆子似的眼睛仔细往里看——陈列其中的是十几年前的初高中教科书、数理化练习题集、新概念英语1-3册,以及被翻到烂的卡夫卡作品全集。
  你知道这是梦。你强迫自己醒过来——当然,你并没有变成一只甲虫。
  你只是在回家过年。
  你听着窗外时不时响起的几声鞭炮,起床穿好衣服。你走到书柜旁边,看着包裹你高中生活的复习题集,以及一本藏身其中的《变形记》。
  “‘我们这一家子过得多么平静啊。’格里高尔自言自语道。他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黑暗,心里感到很自豪,因为他能够让他的父母和妹妹在这样一套挺好的房间里过着满不错的日子。”
  当然,如果你能够让你的父母在这样一套挺好的房间里过着满不错的日子,能像楼上阿姨的儿子在一份稳定的工作里混得还不错,像亲戚女儿年纪轻轻就嫁个土豪,你也就不用害怕过年了。
  你平时跟父母话不多,不是因为离得远,也不是因为不愿说,而是聊不到一块去。你正想效仿看过的电影里主人公们在圣诞节跟父母谈谈人生谈谈理想,爸妈就开始催促你考公务员、找女朋友、结婚、买房、生孩子……
  或者,父母会旧事重提。
  上大学时爸妈会让你考一个有前途的专业。找工作时爸妈会让你找一个有前途的工作。找女朋友时爸妈会以周围各种合他们意的好媳妇给你做样板。至于抱到了孙子以后嘛,呵呵,那不就是照第二个你来养吗?
  你喜欢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成为一个符合当下社会价值标准的人。你不能让人失望,才不至于让父母走出去觉得丢人。你要记住,在故乡,你可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你躲在自己房间里开小差时,爸妈会拿着锅铲喊你吃饭,并提醒今天是你每年噩梦成真的时刻:去外婆家重逢亲朋好友,并受众人评判。
  所以你有点儿怂地开始想,如果能够不回到这间枯燥乏味的屋子里,你就能够宅在被书、电影和音乐包围的房间里,看很多平时没空看的书和片子。或者干脆避开春运大潮,去些平时没空去的地方。说不定还能邂逅几个姑娘——用不着担心年龄长相、家庭背景、工作种类、能否成家,标准只有一个:你喜欢。
  但这也只能是想象,过年不回家?你对得起父母吗?
  你出来坐在饭桌旁,家人就开始谈论起楼上阿姨的儿子:“人家娶了教育局局长的女儿,现在孩子都两岁了。那天打麻将,她抱着她的小孙子,说跟我们这些没有孙辈的人都没有共同语言了。”
  说完,爸妈一起笑,你沉默吃饭。
  吃完饭,爸妈走在前面,你跟在后面。拉开车门,你很自觉地直接坐进驾驶座。一路上,后面的话题不过就是单位里谁家的女儿从北京回来,带了个女婿,摆了多少桌酒席。你不想加入这场谈话,于是开开小差,想想电影里跟你同病相怜的小伙子。一部名叫《群岛》的片子里,小伙子爱德华突然放弃了银行里的好差事,要跑去非洲做一年志愿者。在他出发前,跟母亲和姐姐共度了一个家庭假期——于是灾难降临了,她们认为他是在自毁前程。而爱德华呢,就像一个坐在被告席上被冤屈的犯人——一个最清楚事实真相的人,却从头到尾被强制沉默,无权发言。
  扮演爱德华的演员汤姆承认,角色中有他自己。“在你很小的时候,总会在诸如圣诞节、生日派对、婚礼上扮演一个特定的角色:你是搞笑的那个,你是体贴的那个,你是懒散的那个,你是最晚起床的那个,或者你总是负责做饭,你总是负责刷盘子……所有这些角色特质都会加到你的个人形象中,拼贴出一幅更完整的家庭图景。但当你长大成人,想要重写剧本时,会发生什么呢?当你想告诉你的家人,‘你以为我就是你想的那样吗?其实我不是那样的’,这个家庭又会有何种反应呢?”
  在片子的结尾,“好孩子”爱德华的这个不符合家庭愿景的选择给他带来了痛苦,同时让他解脱。他终于有勇气脱离与自己迥然不同的家庭——这是在重新出发之前,他必须与混沌过去所做的清算。
  什么是懦弱?什么是非凡?你听着后座的双亲对话。你们来自同一个家庭,却拥有完全不同的教育背景、个人经历、生活方式、未来期许。你觉得你换了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赚点钱去了不少想去的地方、找不着看对眼的人就先单着——这都没什么大碍,但在父母看来就特别简单:你没钱,没房,没老婆。怎么长到了30岁,你反而不如小时候懂事了?
  你们就像一直坐在车的两端,而你的目的地,并不是他们希望到达的地方。
  尽管掌握方向盘的是你,你也总还是要听从父母以及过年习俗之命,把自己一家人送到外婆家去。你时常想,外婆家不就像个大观园吗?只不过里面缺个林妹妹,王熙凤与赵姨娘又太多。姨、舅、姑、叔、哥、姐、弟、妹,挨个问候过一遍,然后对着那些你根本不认识的小孩子亲切摸头,微笑派压岁钱。老一辈开始第一万遍回忆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并第一千次关心你的婚姻问题。同辈人开始给你派好烟,装作不经意地说起今年的大成就,再问你过得怎么样。孩子们在偌大的房间里尖叫着到处跑,时不时被家长拎过来比成绩,就像你小时候所经历的那样。
  你一个人站在一边,跟多年没见的亲戚没有话说——这也是让你感觉奇怪的一件事。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曾经共享一样的生活。但是现在,你们的价值观完全不同,话题相差千里。你发现,你来自这里,却不再认同这里的一切。
  这些年你东跑西颠的,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完全不一样的人和事。在接受了更多样化的评判标准之后,你想要点儿不一样、更自由、更精致的生活。
  而在回到故里,重新面临存在于现在的过去时,你必须作出选择。
  你需要蜕掉的,究竟是哪一层坚硬的壳?
  旁边的孩子吵得你头痛。一轮谈话过去了,你离开人群,从高处看着已然陌生的故乡。
  你掏出手机,给正在暧昧中的姑娘发了条信息,对方回得挺快。两个人在相隔千里的大陆两端,都觉得过年回家挺无聊。
  沉默的信息,在透过窗台传来的一片嘈杂中,让你觉得有点儿暖。你觉得你跟她成了同类人,好像在并肩战斗。你们不愿将自己的幸福、痛苦与收获告诉不相干的人,成为某种可以拿来相互对比的话题。眼下,你有一个决心——脱离曾经的“好孩子”枷锁。
  它会让你痛苦,但“我们都很强壮”,你想起E.M.福斯特在《莫里斯》中写过的那段话。“我们都不是傻子。一旦了解其性质,任何境况你都能够正视。”
  你知道,在父母心中,你早已从成绩总能名列前三的好孩子,变形为一只无用的甲虫——坚硬又冰冷的黑色壳下,隐藏着他们无法控制、无法理解、更无法定义的你。
  你没有回过头去看那个嘈杂室内的亲朋好友们正在进行哪一项过年应有的程序。你朝前看,看着冬日里颇为清冷的晴空万里。
  然后你想起了那本小说的结局。
  “这个国家的空气和天空是属于他们的,却不属于好几百万个胆小鬼。那些人拥有空气混浊的小室,但从未有过自己的灵魂。”
  (摘自《新周刊》)
编辑:高敏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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