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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特别企划丨王孙心事:八大山人的吉光片羽,孔雀、鹌鹑与其他

 三姑书斋 2016-02-09


八大山人(1626-1705),大概是中国画史上最难理解的一位画家了。一只只翻着白眼的鱼、鸟,一篇篇解不开的文字,一页页戏剧化的生命故事,环绕他的尽是神秘色彩。

典藏特别企划丨王孙心事:八大山人的吉光片羽,孔雀、鹌鹑与其他

八大签名

出生明宗室后裔的八大山人,属于江西宁王一支,八大山人是他众多字号中的一个,本名至今仍众说纷纭,按族谱排行名为朱统□,第三个字为金字旁;至于当今惯称的朱耷,则是在他故世数十年后才流传开来的。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了,1644年明朝陷落,王孙沦为亡国民,之后他出过家、还过俗,有过短暂的婚姻,有假古怪的愤世佯狂,也曾真古怪的精神失常,时而大哭、时而大笑。而他神经质的个人形象,还与签名落款脱不了干系,有一段时间他的“八大山人”签款,以连笔写“八大”与“山人”,看起来既像“哭之”又像“笑之”,不只今人这样觉得,清初张庚《国朝画征录》就这么写道:“余每见山人书画,款题八大二字必连缀其画,山人二字亦然,类哭之笑之,字意盖有在也。”

花鸟画最是八大山人的特色所在,也是其艺事里绵延不辍的主题,比起主要集中于生命最后十来年的山水画,更能诉说每一段生活轨迹。然而,或许出于太过显眼的遗民身份,他的诗画很容易被解读成对清朝这么个异族新国度的不屑;又或许太分明的个人形象,当中种种的晦涩难解,变成千篇一律的精神失常。这些当然有,但内涵远远复杂得多。很多事情,只字两词难以说得明白,暂将指针拨回1690年代画家的巅峰时期,且看图画。

典藏特别企划丨王孙心事:八大山人的吉光片羽,孔雀、鹌鹑与其他

八大山人,《孔雀竹石图》,1690年作,刘海粟美术馆藏

孔雀

1690年,八大山人65岁,使用“八大山人”这个名号也有六年多的时间了。是年春天,作了一幅《孔雀竹石图》,现藏刘海粟美术馆,也是所知他唯一的孔雀画作。两只变形的丑孔雀,前面那只伸长了脖子,收敛翅膀,要不是尾巴上的三根雀翎,还真难分辨身份;后面那只则缩着脖子,回头而望,它们鼓着下颔,瞪着三白眼,直直盯着岩壁上斜插而出的牡丹,停驻在同样变形的石块上,上大下小很是不安稳。上方,八大山人自题孔雀诗句,让整幅画益发讽刺起来。

此画出世之前两年夏天,南昌并不平静。先是5月,邻近的武昌闹了兵变,湖广都督罢兵裁饷引发不满,在众兵索饷不成的情况下,以标兵夏逢龙为首发动兵变,旋接连攻占嘉鱼、咸宁、武昌、蒲圻、汉阳20几个城。6月底,南昌境内起了响应,李美玉、袁大湘聚集3000多人,打着郑成功“郑”字简化的“酉”字兵符,穿着为大明思宗尽孝的白衣,也准备大干一场。不过南昌这事还没开始,就画下了句号,事情给侦破,李、袁也问了斩。带有反清复明意味的活动正式宣告失败,八大山人内心应有感触,一般相信,哈佛大学美术馆藏《瓜月图》表达了他不平静的心绪。其作于事变翌年,1689年9月27日即农历年闰8月15日的第二个中秋节,一颗又大又圆的月亮,配上一颗瓜,不是寻常应景图绘。自题:“昭光饼子一面,月圆西瓜上时。个个指月饼子,驴年瓜熟为期”,既希望百姓如同元末那样,以月饼为号,揭竿反清;却又明白,这不过驴年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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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瓜月图》,1689年作,美国哈佛大学美术馆藏

此作面世与新任江西巡抚宋荦颇有关系。新官上任的宋荦忙完了这厢,接着就是打点地方文化名流,该宴饮的宴饮、该招待的招待,打好关系外,也出于个人的艺文爱好。像八大山人这样出名的画家,宋荦不会错过。现藏北京故宫的《手札册》就有这么一封八大山人写给好友兼他的艺术中间人方士管的信,日期是1689年1月4日(农历12月13日):“昨有贵人招饮饭牛老人与八大山人,山人已告辞着屐……”说的是贵人相邀吃饭,老友罗牧去了,他可没去。类似的记载还有时人陈鼎《八大山人传》:“后某抚军驰柬相邀,固辞不往……”八大山人照样不赏脸。以时空背景核对上述人物,虽然没有言明,八大山人没去的宴会主人是宋荦的可能性不小。

虽然八大山人似乎刻意与宋荦保持着距离,不过他身边的近友,不只是罗牧,甚至收信的方士管、本家侄儿朱容重,还有澹雪、沈麟等人都与宋荦有所来往。以朱容重来说,1691年前后,宋荦从朱容重那儿终于得到他心心念念的徐世溥《友评》一卷,这在宋荦先后出版的《筠廊二笔》《西陂类稿》里有清清楚楚的记载。就是八大山人自己,也与之有了间接关系,宋荦的儿子宋致委托过他作画,这条记录见于又一封八大山人给方士管的信,这次是在1699年8月4日(农历7月9日):“……山言先生所属斗方,案上见否?”时间虽然晚了几年,来往是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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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鸟石图》,两幅,约1690-1691年作,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藏

行笔至此,聪明的读者大概猜着一二,《孔雀竹石图》讽刺的就是宋荦。画上题诗“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强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明白讽刺清朝官员。孔雀象征的是那官帽后方插着花翎的大官员,三耳也好,逢春坐二更也罢,暗讽他们奴才、巴结、朝不保夕。诗谜一解,盯着富贵花牡丹的丑孔雀、极端不稳定的石块,也就昭然若揭。而联系到特定人物宋荦,学者们下过很深的考证功夫。就典章制度来看,江西巡抚监理军务,依例有花翎可戴,江西巡抚宋荦是有这么根羽毛的。翻出宋荦文集《西陂类稿》来看,1689、1690年,他还真养了两只孔雀,家里恰恰设置了竹屏,对号入座,一目了然。更有趣的是,画上“八大山人”印是后人附会上去的,没有钤印的画,似乎指向这是八大山人画给自己的私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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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鸟石图》,四幅,约1690-1691年作,2009年纽约佳士得春拍

相对下比较公开的作品,年代相仿,大概用来装堂饰壁的六幅系列花鸟《鸟石图》也很有些说头。如今两幅八哥鸟藏在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另外四幅鸭子与小鸟2009年于纽约佳士得春拍上拍,当年画的主人则是宋荦,画上有他的鉴藏印。虽然没有八大山人直接为宋荦作画的证据,以画作前所未有的大尺寸,又是画在八大山人既少用又昂贵的绢上判断,能负担如此大制作的订单主人,除了宋荦大概也不作他人想。这套大系列,一角山石,几片荷叶,搭上双双对对的鸟儿,题材是传统,表现起来尽是八大山人的个性。再一次的,三白眼的鸟,变形的石块,还有充满张力的构图。而纳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的其中一幅,不论画幅上方的巨岩,还是中央两只八哥鸟停在不安稳石块上,熟悉的安排真教人不想起《孔雀竹石》也难。这当然是八大山人惯常的构图之一,《鸟石图》其中一幅鸭子也有类似表现。事实上,在相近的时间里,稍微变化一下细节来创作许许多多作品,从来是他的做法,上海博物馆、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都有藏的《荷凫图》,就是另外一种常见的构图。只是《孔雀竹石图》与《鸟石图》,一幅是讽刺宋荦的画,一幅是为宋荦画的画,不管孰前孰后,个中或许有深意,总是令人浮想联翩。

那两三年对八大山人来说,不太好过,反映在作品里是夸张的变形、情绪化的表现以及扁平笔墨。不过,从《瓜月图》《孔雀竹石图》到六幅《鸟石图》,也可见得笔墨由侧锋渐渐转向中锋,往下即将开启更加成熟的绘画新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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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双鹌鹑图》,为《安晚册》之一,1694年作,日本泉屋博古馆藏

鹌鹑

从侧锋到中锋,从扁平到圆熟,分不开的是书法上的追求。一路从1680年代初期的以侧锋、方折为特色的书迹,经过1680年代末期减少方折、增添怪诞,写到1690年代初期,在原有的晚明董其昌与唐代各大家的基础上,重新在古代碑帖下工夫,甚至笔也换了,拿起较柔软的笔毫,于是圆润有韵致。

而八大山人之奇,笔墨功夫外,构图也是支撑所在。早在他目前传世最早、系1659-1660年的《传綮写生册》就窥得一二。册页现藏于台北故宫,画花果蔬菜,笔墨虽稚弱,自己的面目也尚未成型,却是大胆裁切画面,一举切掉白菜、水仙上半部,露出茎叶连根尖锐的V字形;又或者花卉环绕册页四周,就是中央余空。及晚,自不可同日而语。

言及1694年的册页,谁也不会错过日本泉屋博古馆住友收藏的《安晚册》,与同等精彩的上海博物馆《山水花鸟册》,笔墨与构图俱妙。藏在里面的精神当然很多,一语道破王孙心事的,还要看鹌鹑。

典藏特别企划丨王孙心事:八大山人的吉光片羽,孔雀、鹌鹑与其他

八大山人,《花鸟卷》,局部,1693年作,镇江博物馆藏

鹌鹑,宋代以来的赛斗鸟,鹌音同安,故也是花鸟传统里的瑞鸟。但作为八大山人笔下不只一次的主题,与“安”可沾不着边。《双鹌鹑图》里,崖石边,小黄菊,鹌鹑成双依偎。自题道:“竟作一日谈,胸怀若雄雌。黄金并白日,都负五坊儿。”这诗,每人解起来皆不一样。有人连上了政治,“黄”通“皇”,“雌雄”是太监,“五坊儿”来自唐代皇帝饲养鹰、猎犬的五坊人员,引申成狂肆的官员,全诗解作过分依赖宦官而颓败的大明,其复苏同样有赖狂肆的宦官们。或者牵上了强者戏弱,“五坊儿”花费“黄金”与“白日”养鹌鹑,却不料两鸟“竟作一日谈,胸怀若雄雌”,相处很融洽,辜负了让它们相斗的本意,旨在奉劝弱者不要成为强人戏弄甚至让人藉以得利的对象。“黄”,确实特别,不只诗句有黄、画面也有黄,八大山人在一贯黑白的作品里特别为菊花敷上黄颜色,有很强的象征意义,代表大明、或者大明成员八大山人自己,都很合理,又考虑这是一个与友人分享的册页,是以另有论者以为“黄金”是八大山人,“白日”则是退翁,两人有着契合的思想,值此时局,却如同鹌鹑一样是“五坊”猛兽下无助的猎物。或许第三种解释更加适合吧。

典藏特别企划丨王孙心事:八大山人的吉光片羽,孔雀、鹌鹑与其他

八大山人,《双鹌鹑图》,为《山水花鸟册》之一,1694年作,上海博物馆藏

一样是鹌鹑,上海博物馆《山水花鸟册》没了背景,聚焦鹌鹑。比起之前的亲昵,气氛紧张起来,一只全神凝住、一只则匍匐待发。八大山人诗云:“六月鹌鹑何处家?天津桥上小儿夸。一金且作十金事,传道来春鬪蔡花。”6月是征伐的月分,鹌鹑流离失所。天津桥是往日繁华的意象,宋代哲学家邵雍也在这个北方之地听见南鸟杜鹃啼鸣,预测国难将至。诗虽然不能尽解,但鹌鹑代表遗民和无家可归是昭然若揭的,又搭配上它本身的斗鸟性质与图中流露的紧张气氛,还有遗民间无休止的争执。

八大山人的花鸟,往往有特殊的隐喻,有其必须疯狂、必须打哑谜的时空背景。要解开谜底,还得往相同主题的其他画作里、八大山人留下的文字线索中去找。他常画的鹌鹑就是这样的例子,像稍早一年所作、现藏镇江博物馆的《花鸟卷》里,那乌鸦鸦的八哥鸟脚下,也隐身着花不溜丢的两只鹌鹑,没有前言后语。如果不是《安晚册》与《山水花鸟册》则无法了解纸上鸟羽后面蕴藏的巨大情感。这样精彩的例子,当然还有代表他庄子哲学思想的鱼鸟变化系列作品,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

图丨本刊资料室

郑婷婷任职于台北历史博物馆研究组

本文转载自《典藏·古美术》(繁体版)2015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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