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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里讲过个故事，说方鸿渐头一次看见曹元朗，大惊，这人和他从法国回来的船上碰见的孙太太淘气的儿子太像了。方鸿渐差点脱口叫孙世兄。 我前几天去山东出差。身为一个闷骚者，我见了生人一向羞涩，尤其是见机关领导。不过，在某县城碰见一位局长，见到他我就笑了。因为他长得太像常跟我外甥玩儿的一个小孩了。具体点儿说，他俩的脸都很像四喜丸子。 唯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在第一次见一个人的时候，就咧开大嘴笑，露出八颗牙齿。所以，很多人得感谢自己的脸，它能拯救好多慢热的人。 我亲切地和局长握手，但没有告诉他我脸上皮球大的笑有七分是出于他长得像我外甥的发小，更不会告诉他小家伙常蹭我的QQ玩，还因为我的QQ有四颗太阳而对我崇拜得无以复加。 假如我实在憋不住想和他分享这些有趣的故事，我会说：您长得很像我舅舅的一位老友，我小时候经常去蹭他的QQ，还很崇拜他有四个太阳。然后我就会哈哈大笑，他也会觉得我特别阳光。 谁是舅舅不重要。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事实本身的价值不妨止于譬喻，关键是背后流露出的情绪。这么说，只是想表达一句话：您给我的感觉，一见如故。 但是，谁谁像谁谁这种话也不能乱说。尤其是对一个女生说：这位姐姐，你有点像我一个同学。 为啥呢？因为这话是避实就虚，隔靴搔痒。虽然碰到了痒处，但没有搔的效果。就好比伸出食指朝人家窗户纸嘣嘣嘣三下，却不捅破。这就不对啦。您想捅破窗户纸，就得亲自捅。不能老想着让别人琢磨出您有捅破窗户纸的意思，然后再由别人替您捅破，您再傲娇地摆出一幅窗户纸不是我捅破的样子。您这得多大面子呀，您又不是都敏俊。 那么，说一个姑娘跟他之前认识的某人长得像是啥意思呢？意思就是，我对你身上的某一部分有好感。 你跟我一大学同学有点像。意思是：你给我一种认识了好多年的感觉。但这还不够熟，还差点火候，想再熟一点，就是：你跟我一高中同学挺像。这就含蓄地透露：咱要能早认识，我指定在青春期就瞄上你了。火候再加大就变成：你跟我一小学同学太像了！ 为啥这么说呢？二三十年了，谁还记得小学同学长啥样。能记得样子的小学同学，指不定在被窝里反复想了几千遍。你说人家长得像这样的人，还能有啥意思？真像乎？借题发挥乎？ 我建议，惯使此招的奇男子，不妨一竿子到底：姑娘，你长得像我上辈子的同学。甚至：你长得像我八辈子的同学。今儿遇见你，我是走了八辈子的大运了。 你看，这话多敞亮，多明白，多旁若无人，多欢欣鼓舞，多谈笑风生。比嘣了半天窗户纸还不捅破的人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但是，有一种情况，切记不可如此。就是人家长得丑。 也有女生不识相，人家说她长得像谁，她来一句：我就那么大众脸吗？ 这太傲娇了。大众脸说明长得规范，符合国标。《西游记》里的唐长老，见了漂亮女人才叫女菩萨，不漂亮的就叫女施主。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吴承恩不懂佛学，《西游记》里处处都是悖佛理的地方，但这一点却侥幸不差。不仅不差，还深契佛理。印度的瑜伽论师们早就达成了一致意见，在大乘百法中，有一法叫“异生性”，也就是凡夫性。意思是说，所有的佛都是相同的，只有凡夫之间，才有彼此差别的个性。按照这个道理，长得漂亮的人，都是类似的；长得丑的人，才各有各的奇崛。 这个道理可以推而广之。我们说一个人有个性，不一定是好事。凡是有点个性的人，都不太好相处。真能做到一点个性都没有，才叫真个性。你不需要刻意证明自己，却依然可以很牛。比方《庄子》里的哀骀它，没有任何个性，人又丑，又跛脚，但男人跟他相处久了就离不开他；女人跟他相处久了，宁愿做他的妾，也不想做别人的妻。鲁哀公不信，把哀骀它找过来，相处了数月，就深信不疑了。 书法也是一样。要想写得好，不能追求个性，而是得想办法抹掉个性，这就是“复归平正”的道理。有朋友喜欢文徵明、唐寅的字，我说这种字看看可以，不能临写。因为个性太强。个性太强，你学不到他的好处，却容易学到他的习气。像文徵明的横折钩，总是化直为弯，这就是习气。但文徵明自己写没问题，他对结体、用笔的理解已经很到位了，驾驭起来虽然花哨却不失风规。但一般人学，别的地方没学好，先把这一手拐弯给学会了。这就坏菜了，就不是花哨而是俗气了。 为什么说王羲之适宜初学呢。因为王羲之处处都规范，就像哀骀它一样，完全属于自己个性的东西很少，所以你无论学到王羲之的哪一点，规范都多过毛病，所得都多过所失。王羲之的字可以说是无招胜有招的典型。还学赵孟頫干什么呢，赵孟頫好的地方，王羲之那里几乎都有。苏轼、徐渭不能学，因为他们的好主要得自天分，很少得自学力，天分跟不上，学了也白学。而米芾、邓石如就可以学，学力在这里有施展的空间，不被天分所限。 闲话休提。我见过一个沉着生猛的姑娘，东北人。姑娘高铁上被搭讪，男的前头搭得挺好，末了说：你跟我一个同学特别像。女生笑。男的心花怒放，说要不留个联系方式呗。姑娘还是笑，但就是不掏手机，也不报号码。 男的被晾了半天，手足无措，又一句话给自个儿补了一刀：真的很像，不是骗你。姑娘缓缓把目光从玻璃窗上收回来，对男的说：是嘛，不过我不用手机哎。说着，眉毛一抬。 那一抬，简直就是一行字儿：长得像咋地了，姐姐不尿你这一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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