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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地理 | 陈丹燕图文:和平饭店的今生前世1

 雨雨下个不停 2016-02-10

 

【陈丹燕长篇《和平饭店》刊载于2012年第4期《收获》】

 

陈丹燕:和平饭店

沿着一片晦暗的黄浦江,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经过中山东一路,拐向大楼之间如深壑般的窄街,灯光黯淡的车厢令人想起北冰洋上大块的浮冰。在它背离的江面上,晚雾笼罩,江鸥像褪色的黑白照片里那样身影混沌。东亚的天色正在飞快地向黑夜滑落下去,又湿又冷的夜,不过,海关大楼钟楼的《东方红》报时曲仍准时在每一刻钟敲响,在充满海风带来的咸湿和江水散发出的污水气味的外滩空气中荡漾。那是个黄昏,我乘电梯到达和平饭店的顶层,准备一层层往下走。

 

也许这发生在1996年我写《上海的风花雪月》的时候,那时我在外滩探访,《水边的老酒店》的草稿就是在和平饭店底楼面向滇池路的咖啡座里开头的。

 

不过,也许是2003年。那时我已经决定要写《外滩:影象与传奇》。于是,我开始设法进入外滩沿江的一栋又一栋大房子里面去。亦或是在2006年。和平饭店本来是《外滩,影象与传奇》中的一章,但是这一章长得不合比例,我决定要将这一章单独抽出来,成为一本书。那次我住进饭店去了,与它朝夕相处,常常在午夜时分到处闲逛,像饭店传说中的鬼魂。也常常在黎明时刻坐在陈毅铜像的巨大鞋子傍边,回望黎明最初脆弱的阳光如何在它面向黄浦江的窗子上闪光,看上去好像《太阳帝国》里的那个英国孩子在打莫尔斯密码。我总是打量了又打量,不相信自己准备为它写一本书。对一个本地人来说,酒店的含义是模糊不清的。而外滩本来就是一颗外置的心脏,这是美国记者霍塞1937年写下的判断,但现在对上海本地人来说仍有某种地理的意义。

 

到底是哪一次我已记不真了,但我不会忘记这次,在旅馆大楼里游荡时我的惊奇。

 

我记得,古老的电梯里,吊在电梯上方的钢索吱吱嘎嘎,狭小的空间里残存着古龙水的气味,然后电梯门无声地开了,温暖的灯光,金色的,在大理石的墙上和地上,以及天花板老式的金色藻井上,反射出无数道金光。亮光经过已经八十年之久的法国琉璃,照耀着坚硬大理石中温软的岁月浆汁,还有灯光后面那大团的暗影,这是一个散发旧世界光芒的空无一人的门厅。那灯光让我见识到,原来灯光也可以是兼有炫耀与雅致的复杂含意的一种物质。

 

厚厚的西北地毯,薄薄的波斯地毯,我一层层楼走下去。

 

九霄厅已经灯火通明,那是墙上的颜色还是淡淡的天青色,配上金色的云头。从装饰着契丹图案的朱红色厨房大门后,传出百里香融化在热烘烘的食物上的气味。

 

和平厅的门厅里已经搭好了一个由白色百合与玫瑰组成的婚礼拱门,高高天花板上,所有捷克水晶吊灯都已经点亮。新人是一对体面的上海年轻人,婚纱照片放得与真人般大小,新郎有双江南人细长精明的眼睛,还有一张向内收去,好像橡皮水喉般严谨的嘴,很像一个银行的理财经理。他正冲着已到处放置着鲜花的电梯间微笑。

 

旧塔楼俱乐部楼下的门厅里,灯光稳稳地照耀着一架默不出声的三角钢琴,似乎它正是那架19495月国民党守军征用塔楼俱乐部,华懋饭店经理临时从俱乐部搬开的钢琴。

 

然后,我经过一道道安谧的客房走廊。灯光在墙上长长地倾泻,好像沉重的金色帷幕。

 

在金色帷幕的另一端,1944年轻的中国仆欧默默接受女间谍塞过来的一卷钞票,对她正在用间谍照相机翻拍日本大佐公文包里的文件视而不见。1929年年轻的意大利女子喝得酩酊大醉但始终不置一词,因为她的丈夫正在此大行桃花运,她自己却没有足够的机会怀孕。1934年维克多·沙逊正在把玩一尊拾得和尚的象牙像,等待腿部的剧痛过去,这是他飞机失事留下的后遗症。他蜷缩在暗影里,好像一条独自在密林中等待死去的大象。和平饭店的静谧悠悠远远,故事就是这样一动不动蛰伏着,并向后眺望。

 

我在它那A字形大厦的一翼望向另一翼,每扇窗子都大放光明。它挽起的窗帘就像伦敦那些古董剧场挽起的帷幕,晃动的人影就像尼尔·考沃德笔下的艾略特与阿曼达,他们是《私人生活》里的两个主角,离婚又再婚,俏皮,俊俏,一点点不过分的哲学化与资产阶级的实际与缺乏理想。艾略特与阿曼达偶尔重逢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阳台上,这故事就诞生在我面前的某扇亮着灯的窗子后,尔后,它在伦敦剧场升起的帷幕下重复了几十年。

 

那天,和平饭店是个美妇人,正盛装打扮起来,渐渐光彩照人,她要令自己的客人们终生难忘。而我是奇境中的爱丽丝。

 

艾略特: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曼达:我蜜月旅行呀。

艾略特:太有趣了,我也是。

阿曼达:愿你享受你的蜜月。

艾略特:还没开始。

阿曼达:我的也没开始。

艾略特:哦,我的上帝。

阿曼达:我忍不住想,这是个小小的不幸啊。

艾略特:你幸福吗?

阿曼达:当然幸福。

艾略特:那就好。这儿没什么不对劲的,可不是吗?

阿曼达:你呢?

艾略特:我已心醉神迷。

阿曼达:我真高兴你能这么说。我们应该在哪儿再见上一面。(转身)

艾略特:再见。(坚决地)

她头也不回地返回自己的门中。

他站在原地,凝望她的背影,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

 

阿曼达逃离,因为她预感到了命运。艾略特面露惊恐,因为他也预感到了命运。

 

那天我站在窗前眺望,心中升起融融的怜惜,因为我也预感到了命运。

 

 


1.是的,幽暗。和平饭店时代,使用的信纸曾印刷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商店里曾供应物资紧缩时代紧俏的国产香烟和香皂,为了追赶国际潮流曾特意吊低了二十年代的高天花板,然而,幽暗的旧世界情调仍然在这里弥漫,灯光显得沉重,而且沉静。

 


 
2.宛如洞穴般的狭长和幽闭,灯火穿透发黄沉重的拉力克玻璃和繁复的几何曲线与直线,沉甸甸地坠落。上海旧有的生活方式六十多年前渐渐被铲除,华懋饭店成为和平饭店,但它一直都是外滩的时光隧道。肩披外滩潮湿发咸的空气走进狭长的大堂,时光错乱的碰撞声就在耳畔。

 


 
3.那些被灯光无声照亮的曲线与直线,三角形与正方形,散发着社会主义和平饭店深为陌生但却始终与之融为一体的气氛,它高高悬挂在面向外滩的静谧大理石甬道上。

 


 
4这是~1

 
5.在和平饭店时代的九霄厅门上,有两块双面拉力克玻璃灯。日日傍晚,九霄厅灯火通明,酒杯闪闪发光,门上的玻璃上能看到流转的金鱼。直到贝拉维斯塔舞会启蒙了和平饭店,这两块拉力克玻璃已价值高达半座和平饭店,它们还稳稳座落在九霄厅的木门上。到了费尔蒙特和平休整开张后,九霄厅的名称和颜色消失了,拉力克双面玻璃消失了,曾在这里享用过菲力牛排的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的照片也消失了。

 


 
6.寂静的走廊是整个大厦中唯一听不到海关钟声《东方红》之处,也是与黄浦江上来的雾气与潮湿重重相隔之处。在这里,金色灯光是唯一恒定的物质,间或,是从客房门缝里透露出来的电视机的音乐声,淡淡的纸烟气味,以及双人房间里模糊的对话声。

 
7.阴沉的英国套房里,饰有浮雕的天花板上保留着华懋饭店时代的铸铁吊灯和护壁板。即使在上海燥热难当的夏秋,这里也保留着与世隔绝的幽闭与旧气。

 


 
8.九十年代后,客房的空间被改造过,客房的家具颜色也从深棕色更新成单薄的浅棕色,但仍有一种伦敦老酒店的幽黯在此徜徉。

 


 
9.这大红大绿的颜色,饰满倒挂蝙蝠浮雕的天花板,都是CATHAY一词最好的诠释。在这里,契丹便是中华,难怪中国人坐在这里,却觉得那是异国情调。英国人则感叹说,和平饭店是华懋饭店之中的和平饭店。


 
10.走出雕龙画凤之地,幽暗无声的走廊里,抬头望去,灯影里的曲线与直线,细细看去,隐约是个变形的喜字

 
11.沿着喜字看下来,描金的云头被两盏拉力克灯照亮。细细看去,那云头的曲线变了形,那灯罩上的云头也变了形。

 
12马与~1


 
13.时代流逝,交谊舞的时代终于被替代。当年装着弹簧地板的舞厅,在和平饭店时代,更受欢迎的用途是婚礼和婚宴的礼堂。

 
14.当年的酒廊在原位一动不动,维持着当年的柱灯,当时的光线,沙发的布局,茶几与膝盖之间的距离,灯光后面大团的昏暗,以及沉作一团的悄然无声。这样的趣味在沧海桑田的巨变里,好像飓风中安然飘浮在地面上的羽毛那样奇特。

 
15那悄无声息的宁静中总带着一股令人不可忘形的威慑,这是多年来这里一直保持着对公众的封闭,并保持着与外部世界极为不同的秘境般的神秘有关。

 
16.古旧的,精美的,沉着的,炫耀的,带着一种精心打扮,自命不凡,心存辽远的老绅士气,那是一种海事时代四海为家又得意于营造欧洲的繁文缛节的遗韵。这种独特的气氛一直被和平饭店保存着,这种奇异的保存,有时让人想起珍藏这样古老的行事方式。

 
17.在潮湿森凉夜色中,和平饭店A字建筑中的一翼

 
18.经历了多年沉默,在上海重返经济时代后,这里被上海人称为上海式的装饰艺术建筑代表作

 

2016-1《收获》
《收获》微店
2016-1《收获》目录
长篇小说
《望春风》(格非)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中篇小说 
《李海叔叔》(尹学芸)
《在维港看落日》(滕肖澜)
短篇小说
《狗叫了一天·日月山》(徐则臣)
《拥抱》(鲁敏)
《天气预报今晚有雪》(张悦然)
《阿玛尼》(王手)
远水无痕 《毕竟流行去》(翟永明)
夜短梦长 《打我打我:现代谋杀艺术》(毛尖)
明亮的星 《斯人昌耀》(陈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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