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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年前的春节

 真友书屋 2016-02-11

年夜饭是一锅胡萝卜

---- 55年前的春节

李 锦

 

1960年的春节是在饥饿中到来的。人民公社成立仅三个月,父亲被县里抽去带队到福建南平砍毛竹,县里拉回来大炼钢铁,一去半年。母亲带着我们弟妹四个在饥饿中挣扎着。

我们村子是公社所在地,从1955年开始吃商品粮.吃食堂后两个月便没有粮食吃了,也没田地,日子过得更苦了。到乡下拾花生,拾山竽(就是北方的地瓜),拾完山竽拾胡萝卜,拾完胡萝卜便拾胡萝卜缨子。说是拾,其实是往田地深处刨。都是乡下人拾完后,把厚厚的士翻过来,找掉下来的一星半点。从秋天刨到冬天,一直刨到大年三十晚上。

除夊,天黑很久了,母亲还没回来。三十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躲起来了,天黑得像锅盖一样盖下来,没有一点亮光。路上融化的雪已结成冰,人走在路上与冰雪磨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在夜晚显得异常清晰。

我们弟妹四个便在大门口等着母亲归来,那时我7岁多。等久了,我便让5岁多的大妹带着三弟、四弟,我自己跑到黄沙河大桥上等。只要黄沙河大桥北头有人走路,从桥南头便能听见,我两眼盯住桥北头,远远看到不是母亲的身影,便又折回身子再回头等着。

我们等久了,大妹妹抱着只有9个月的四弟,领着三弟到桥上来,我一看不得了,冻坏了怎么办。病了没钱看,麻烦可就大了。当时,那怕是伤风感冒,也会死人的。我的舅爹爹王广如就是有连病加饿死的。病了,躺在床上等死。儿女们回来看他,他早不能说话了,却还张开嘴。儿女们赶快把要来的饭在锅里用水和一和,舀一勺子米汤进来,用调羹倒在他嘴里,他才咽气。后来大人说,如果是饿死鬼投胎,来生还是饿死鬼,所以舅爹爹不喝一点东西是不会咽气的,有一种精神在支撑着他。饿死的人,往往一得病就死。我带着弟妹们赶紧回家,重新回到大门口等着。

家中没钱买油点灯,黑咕隆冬的。那时候哭声一起,就知道村里又死人了。公社四周新建了四个坟场,很多认识的人,说死就死了。小孩子怕鬼,在屋里黑地里害怕。我就抱着四弟,与大妹和三弟都坐在门槛上等妈妈回来。坐久了,就互相倚靠着。我们又冷又饿,在无边的黑暗中等啊,等,母亲还是不回来,有人家已经吃过年夜饭,都熄灯睡觉了。

忽然听到大桥上有人说话,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了。三弟突然惊醒说“妈妈家来了”,老远就喊“妈妈”。“你妈妈和姨娘朝西兴那边去了,现在该到诚民六队了”。说话的是王三妈,同学王声宏的妈妈,她常和妈妈往西北方向去拾麦。

“哎呀,天黑这么久了才到诚民六队,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弟妹们失望了,三弟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大妹见三弟哭了,她也跟着哭起来了,四弟本来躺在我怀里睡着了,被哭声惊醒了,又是拼命地哭喊。我又急又气,不断训斥大妹妹,大妹被训怕了,不再吭声。过一会,三弟、四弟边哭边睡着了。街南头路过的妇女们,见我家弟妹四个瘫坐在门口等着,告诉说“你妈妈到街北头了”。

又等了一会,大桥上木板咚咚响了,脚步匆匆的。大概到十一点了,多数人家灯已熄了,才见到母亲与姨母匆匆从大桥上下来。母亲奔跑着一样往家门口来,三姨背着一篮子胡萝卜跟在后面。

坐在门口四、五个小时的我,一直哄着弟弟、妹妹,这时见到母亲,泪水哗啦一下象线一样窜了下来。母亲赶紧接过四弟,弟弟妹妹一下子都醒了,见到母亲都哭开了,嚎哭一般,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妈妈边哄着边涮锅做饭。母亲与三姨母把刚刚从乡下拾的胡萝卜洗一洗,剁碎倒在锅里。

人家吃完年夜饭早就进入梦乡了,剁炨子(肉丸)的响声早已停了,油锅里炸炨子的嗤嗤响声也都息了,街上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油香味。整个兴桥街就我们一家还在剁胡萝卜,刀砍在砧板上很清脆的声音,嗵嗵嗵嗵的响。过年吃不上炨子,就象北方吃不上水饺,意味着这户人家年没有过得去,要遭人家耻笑的。母亲是极要面子的人,外祖父家是三代私塾教师,穷可以忍受,可让人家看不起,母亲是不愿意的。我家没有钱买粮,几个月见不到油星子,更不敢奢望买肉做炨子了,只有靠拾的胡萝卜过年充饥。母亲把砧板剁得很响,像是要让全街的人都听到我们家剁炨子的声音。可是母亲一边剁胡萝卜,一边泪流下来,也不擦一下,我过年就是8岁了,懂了母亲的心思,也抱起菜刀使劲地剁,嗵嗵嗵嗵,像是二重响。看我小小年纪懂了母亲的心,狠剁砧板,母亲的泪流成了行。嗵嗵声把弟弟惊醒了,才止住剁胡萝卜。

一歇下来,就睏了,我很快便睡着了。也不知饭是什么时间煮好的,当我们吃上饭时,弟妹几个都睏得睡着了,饿过劲了,也不想吃了,只想睡觉。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吃的是胡萝卜饭,也没有菜,只是在切碎的胡萝卜上洒了一把盐。

过年了,人家把我们家深夜剁胡萝卜的声音错当成了做炨子了。有邻居说,“李二妈,你家做多少炨子,半夜里还听见剁炨子的声音”,母亲低头苦笑说“多哩,多哩”,人家哪里知道我们家早已断粮了,过年不仅连肉味没闻到,连一碗稀粥也没喝上。

出了正月,胡萝卜吃光了,靠胡萝卜缨子与山竽叶子撑着。到了三月,见到草发青了,树上长叶子了,有了大难获救的感觉。接着,是漫长的吃野菜、吃树叶的日子。我们深情地热爱我们的母亲,她在死亡线上含辛茹苦,把我们弟妹几个拉扯着,使我们都活下来了。

一锅胡萝卜,这就是我们家1960年春节的年夜饭,今生今世,忘不了。

 

(引自李锦著作《盐阜家谱》上卷233-234页,黄河出版社200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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