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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福利 | 这么多年(一)

 麻衣麻衣 2016-02-11

編者按:

从小县城考到省城最好中学的陈见夏性格懦弱自卑,在强手如林的俊男美女同学间备感失落,又遭遇敌视和不公平待遇,处境艰难。有着火红头发的李燃在这所学校是个异类,他对众人趋之若鹜的成绩和名声并不关心,却对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陈见夏产生了关切。轻松又不乏感动的爱情小说,献给新春里的读者们。



作者:八月长安


(一)


序 路过蜻蜓

南京冬天下起雨的时候,有一种凉薄的气质。

秦淮八艳,金陵烟雨,六朝旧事如流水。

这座城市见惯高楼乍起和王朝倾覆,生命枯荣平常得正如它的呼吸声。辉煌或倾颓,灿烂或黯淡,它都安之若素。


阴雨让夫子庙安静了许多。周边鼎沸的市场此刻有些没精打采,平日随风打转的细碎垃圾都被积水黏在柏油路上,湿气驱散了臭豆腐的气味,也驱散了桥上熙熙攘攘拍照留念的游人。

陈见夏在秦淮河岸边站了好一会儿,默默凝视着对面那一对硕大的红底赤金蟠龙。

刚刚出租车司机跟她闲聊,问她是来出差还是见朋友。

“不出差。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陈见夏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曾经避之不及的母亲和弟弟现在却时常给自己打电话,亲昵而自然。过去的种种都被时间泡得褪了色,血缘这种甩不掉的牵连,在见夏越走越快的今天反而显示了它真正的威力。只有他们还在她身边。

重要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她慢慢地沿着岸边的石壁向前走,默读着每一个浮雕人物的名字,认真揣摩着石头里的神韵。她当年曾经在大总统府买过一把扇子的,正面写着“天下为公”,背面写着“博爱”,还拿着这把扇子游了半天的夫子庙,站在那一年刚刚落成的石壁前,用扇子做道具扮演石雕人物。她扮柳如是,他扮唐寅,惟妙惟肖,惹得旁人都纷纷停下来拍照。

她站在石雕前有些恍惚,又有点遗憾。

那么好的场景,她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当年的他们都被陌生人的相机带走,不知道去向何方了。

岸边的走道并不长,她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尽头,想了想,花了六十块买了一张观光船票。

卖票的告诉她十分钟后才开船。她表示愿意等。

售票处的男人看到眼前的女人举着油纸伞,咧嘴一笑刚想要搭讪两句,被见夏冷冰冰的眼神堵了回去。

陈见夏自己也抬头看了看这把青色油纸伞,很重,质量却并不好。刚下雨的时候她在小市场的纪念品商店里买到它,价钱并不便宜,应该是被宰了一刀,然而她并没有计较。

从小陈见夏就不愿意计较,只是曾经她不得不计较,跟自己的面子做困兽之斗。如今长大独立,某种程度上不再被金钱胁迫,那种自由的感觉格外好。是不是被宰,早就变成一个转瞬能溜走的念头。

只是很可惜。她盯着油纸伞上的斑点和胶痕微微蹙眉。

当年她祈雨那么久,就为了咬牙买一把油纸伞。他对她的念念叨叨很不屑,却在雨滴落下时,一把拉起她的手跑回秦淮河边,将伞递到她手中。

记忆中那把伞那么完美。后来被她放到哪里去了?

“好啦好啦,你不是要演红楼梦吗?演吧演吧,林妹妹现在该你吐血了, action!”

他是这样说的吗?

油纸伞唤起了一些记忆,却模糊了另一些。

售票的男人敲了敲窗,惊醒了陈见夏。

“乘客太少了,你别坐了,他们也不想因为这么点儿人开一次船。”

陈见夏再次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他,“是么?我等。”

男人为难地缩了缩脖子,关上窗口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船工喊了一嗓子,见夏踏上船头。


观光船从夫子庙出发,朝着白鹭洲公园的方向缓缓行驶。见夏是唯一的乘客,坐在倒数第三排的窗边。导游就坐在她身后的倒数第一排,手里拿着小黑匣扬声器,耳边挂着话筒,从见夏坐上船那一刻就翻了个白眼,挂着一脸冰霜用抑扬顿挫的腔调开始讲解两岸的景色。

见夏并没有听。

曾经她也坐过观光船,却并不是这种硕大的、带有马达轰隆声的船。船夫摇橹,只带着他们走短短的一段,解说也并不专业,掺杂着当地方言和放声大笑。见夏和他吵了架,含泪梗着脖子不理他,仰头看两岸,努力想象着千年前夜泊秦淮的风情,却因为身边人一句“董小宛也算当年的知识妇女了吧”而破涕为笑。

如今只剩下叹息。

“你不用讲了。我不需要听。”

她回头朝导游微微笑了一下,导游愣了愣,似乎觉得这样不合规矩,想要拒绝。

“真的,你可以歇一歇,我又不会投诉你。”

导游小姑娘瞪了瞪眼睛,转念一想自己这样也能轻松许多,索性点点头,缩脖子窝进了座位里。

见夏将头靠在窗上。缓慢行驶的大船终于将现代的夫子庙码头甩在了背后,沿着窄窄的碧绿河道前进,两旁的白墙黑瓦像一场默片,不断倒退。这艘船带着陈见夏,一帧一帧地倒读时间。百年间精采绝艳灰飞烟灭,哪怕留下一丝魂魄,也只能浮在空中看着游客们的数码相机微笑了罢。

过桥时,船的引擎出了点问题,尴尬地停在了桥下。桥墩下用阴阳文打乱了顺序刻着那首“红豆生南国”的相思诗,岸边的旧居却早已经改造为高级会所,门口隐约听到音乐声,从雨中幽幽飘过来。

见夏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窗。湿冷的气息让她不由得瑟缩了几分。

旋律声是张国荣的《路过蜻蜓》。

“若你没法为我安定

宁愿同渡流浪旅程

不怕,面对这无常生命”

见夏一晃头,听到颈椎处传来的轻微的咔吧一声。她的肩颈劳损一直好不了,此刻关节一滞,却好像嘣地一下掐断了理智的那根弦。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

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虚耗着我这便宜生命

让你被爱是我光荣

无论谁在嫌我煽情

不笑纳也不必扫兴”

曾经有个少年,站在摇橹船上,大声地为她唱这首歌。她听不懂粤语,问他在唱什么,他说,陈见夏,你就当是路过了我这只蜻蜓吧。

会大咧咧地说“123林黛玉该你哭了 action”的混不吝少年,在分别时刻,静静地立在船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就当是,路过了我这只蜻蜓吧。


泪水中,桥下的相思诗都糊成了一片。见夏旁若无人地哭着,花了眼妆,睫毛都黏在一起。

南京真是个凉薄的城市。曾经她不觉得。

第一次过来的时候,热闹的夫子庙市场敞开怀抱迎接她。大总统府,汤团店,明孝陵,鸭血粉丝汤,蟹壳黄 ??没有一处冷淡。或许是因为当时身旁的男生胸腔里跳着一颗热腾腾的心,连南京也给了她几分面子。

又或者凉薄的是她自己,没了惊喜和感恩,见识得越多就越凉薄。

见识就像一种食物,不断地饲养着她内心的一头野兽,那只曾经被饿得柔弱如猫咪的野兽——现如今它终于长大,弱小的她终于可以站在它背后扬眉吐气,再也不被人欺凌。

她宁肯花许多年独自养大这头野兽,也不愿意依靠他。

见夏无数次问自己,你后悔吗?陈见夏,你后悔吗?

答案一直都是否定的。见夏深深知道,当初自己无论选择哪条路,结果都是后悔。

所以她默默告诉自己,那种感觉就不叫后悔,叫做贪婪。

然而再怎样贪婪,她所想要的,也不过就是骑着心中的那头野兽,去捉住一只路过的蜻蜓。


一 见夏


有那么一段时间,如果有人问起陈见夏是谁,只能得到两种回答。


男生们会说,那个军训时候晕倒的女生。

女生中有人会和男生回答一样的内容,有人则会在晕倒后面加上一句,“就是被代班长背到医务室的那个女生”。

然后是暧昧的笑容,只有女生才看得懂。


他只不过是背着她去了医务室。她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睁开眼的时候,外面艳阳高照。

当时陪在她身边的那个皮肤黝黑的漂亮女生笑得有些夸张地大声说,“你还不知道呢,是我们大班长把你背过来的哟”——她甚至都没有抬头仔细看看正站在床头微笑的男生,只是忙不迭地点头道谢,然后坚持要回到操场上参加军训。女孩子惊讶地捂住了嘴,“你疯了吧,你才刚醒过来啊。你就这么喜欢军训吗?我要是你就闭上眼睛继续昏迷下去!”

这种说法让见夏感觉到更加不安。

女生紧接着就咯咯笑起来,捏着她的脸说:“小美女你太可爱了,你叫什么名字?”

见夏当时并不明白“小美女”只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称呼,听到之后一下子脸红了。

“我叫陈见夏。”

陈见夏自打醒过来就心情沉重。

自己因为晕倒而翘掉军训,那么会不会有人觉得她在装样子?觉得她娇气偷懒,觉得不公平?

今天是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她不希望因为“特殊待遇”给大家留下坏印象。

就像当初被初中同学讨厌一样。

一丁点都不想。


在陈见夏心里,家乡县城的那所小初中一直都沸腾得好似一锅米粥,咕嘟咕嘟,冒着黏稠的泡泡不分彼此。学生们旷课打架早恋,老师们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懒得插手管太多。

反正这些孩子最好的归属就是中专职高,大多数也不过就是混过九年制义务教育,拿到毕业证,然后去做工或者当兵。

见夏不一样,她是老师的希望。

班主任预言她会是这所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女孩——这些老师没什么能奖励乖宝宝见夏的,她们只能护着她,让她坐在第一排固定的位置,永远不必换座位,不用参加扫除。

像粥锅里混进的一粒铜豆子,怎么煮都煮不烂。

所以大家都不喜欢她。

然而也没有人欺负她。

大家都觉得见夏是另一个世界的女生,老师的宠儿,以后会飞上枝头的凤凰——这只凤凰不需要在每周末的时候带着所有叮当乱响的家当串组换座位,也不需要擦黑板扫地倒垃圾。男孩子不跟她开玩笑,不逗她不惹她,没有绯闻没有流言;女孩子当她透明,她们谈论什么都不会叫上她,呼朋引伴时刻意避开她的方向。只是谁也不知道,低着头忙于配平方程式的陈见夏其实一直在用耳朵倾听着,每时每刻。

她是只享受特殊待遇的凤凰,正在飞向远方的梧桐枝。

有时候她带着某种早熟的优越感怜悯这些不知未来艰辛的同龄人,有时候,她怜悯自己的这种早熟的优越感。

见夏的整个初中生活就像被两种不同的情绪煎熬到焦糊的荷包蛋。她常常会在嘈杂喧嚣的自习课上抬起头,长长地叹口气,一种怅然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他们多快乐,究竟在笑些什么呢?

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老了之后回头遥望少年时代,会不会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带着喧哗又疏远的背景音,扑面而来。


就在这个夏天,陈见夏在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同时得到了教育局领导的召见——省城的振华中学第一次对省会以外的县市进行特优生选拔,用县一中老师的话来说,根本就是抢学生。

被抢的是陈见夏。

她第一次明白了班级里面的某些女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挑唆男生们为自己打架。

那感觉真好。

爸爸妈妈特意买了鞭炮在家门口放,刚上初中的弟弟被所有长辈轮番摸头教育“以后一定要像你姐姐一样有出息”直到不耐烦地遁逃。见夏觉得自己度过了上学以来最快乐的一个假期,快乐得几乎开始害怕新学期的到来。

临行前,妈妈一直在犯愁如何给见夏打包行李,暑气难耐,却又不舍得开空调,电风扇吹来的都是热风,她愈加心烦,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抱怨,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开始教训,说让陈见夏到了省城读书一定要争气,别出去丢人,否则还不如留在县一中,省钱离家近,还能多带带弟弟,弟弟刚上初中,她一走都没人给弟弟辅导功课了,初中学习多紧张,耽误了可怎么办 ??

陈见夏听得心烦,就抓起斜挎牛仔包,说要上街转转。

“姐,那么大太阳你不嫌热啊?”

弟弟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冰棍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剧,陈见夏偷偷瞪了他一眼。


小县城里面只有一个商业中心,几条主干道交汇成大十字路口,中间伫立的最高的楼是县第一百货。

很久很久之前这里繁荣是因为县政府和农贸市场,很久很久之后,是因为 KFC、Nike 、Sony、周大福。除了这个商业中心,县里的人几乎没什么可以正经逛街的地方,所以熟人们频频在这个小县城唯一的繁华地带偶遇彼此,有时候见夏可以在短短的几步路中多次撞见班里面的小情侣分享同一只冰激凌甜筒,或者同班的三五个女生在摊位前围成一圈叽叽喳喳讨论哪个发圈更漂亮。

然而那天见夏独自一人散步到这条街上的时候,行人却很少。星期三下午两点,八月最热的一天,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见夏一路踩着楼群和行道树的阴影,低着头不看两侧的橱窗,任额前细碎的刘海扫过清润的眉眼。过马路时出租车排气管的热气喷在小腿上吓了见夏一大跳,她伸出左手盖住眼睛,才感觉稍稍凉快了一些。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反正就是走。也许是马上要出发去省城了,心里有些慌。

不知怎么,想起小学时候妈妈牵着弟弟和她的手来第一百货给外公买老花镜,弟弟莫名问起省城的样子,当时妈妈逗他说,省城就是好多好多个第一百货集合在一起。见夏却曾经听见女同学们聊天说第一百货这里没什么可玩的,甚至快餐店都只有肯德基,连麦当劳都没有,更别提必胜客什么的了。

还是省城好玩,她们说。

这几个名字让她一直记到初中。初中时,从没去过网吧的好孩子陈见夏借用在老师办公室帮忙批卷子的机会,偷偷溜到办公室的公共电脑上打开新浪的主页,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必胜客”三个字,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比萨的样子。

而那时候,妈妈摸着弟弟的头,笑着说以后有出息了去省城上大学!

这些话以前爸妈都是对弟弟说的,然而最后被振华抢走的特优生,是见夏。

见夏抬头看着第一百货早已失去光泽的牌匾,默默告诉自己,要加油。

陈见夏,省城不是终点。


她漫无目的地在第一百货里面转了一圈,出门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肯德基。上校老爷爷的塑像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拄着拐杖,依旧笑眯眯,不急不忙的样子。

她推开门,冷气扑面而来,让人浑身毛孔都舒服得战栗起来。店里面人很少,见夏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了一会儿,觉得只享受冷气有些过意不去,好像占肯德基爷爷的便宜似的——于是站起身打算点些吃的。还没走到点餐台,就愣在了半路上。

刚刚把餐盘倒进残食台的服务生转过神来,刚好对上见夏惊诧的目光。

“见夏……”

是王南昱。

熟悉的同学穿着熟悉的制服,可是看起来那么陌生。


陈见夏和王南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这个男孩坐在倒数第二排。班里面爆发出的起哄声和笑声大部分来自倒数几排,有时候见夏会觉得自己是背对着海岸的稻草人,每天都听着笑声如海浪般从背后滚滚袭来,却止步于很近的地方,再渐渐退去。她初中的班级是按照成绩来排座位的,老师也知道课堂上乱,生怕好学生听不清课,于是将她们一股脑都放在了前排,让后排的学生自生自灭。

在陈见夏心里,后排也大多聚集了些成绩不好,甚至有些不良的学生。她有时不得不走到教室后部去扔些垃圾,总会收到一些不善的目光。

但这目光绝不包括王南昱。他也算半个不良少年,然而见夏直觉他对自己很友好——只是因为一件小事,仅有的一件,很小的小事。

初二秋天的一个早上,陈见夏拎着香蕉皮站在距离垃圾桶不远的地方,面对着阻隔了她和垃圾桶的一大群正在旁若无人地互相踢打玩闹的男孩子,不知所措。这时候王南昱注意到了她,走过来,伸出手,善意地笑着说,给我,我去帮你扔吧。

见夏呆呆地把香蕉皮递给眼前的男孩,忘了道谢,低着头急急地转身就走。


“是……是你啊,在这里打工吗?”见夏生硬地寒暄着。

王南昱笑了,“嗯,对,也不算打工,要是适应的话,就一直做下去。”

适应的话?见夏有些腼腆地笑了,“总不能做一辈子啊。”

说完就觉得后悔,哪有自己这么讲话的?真难听。

陈见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弥补自己刚才那句显得有些居高临下的无心之语,王南昱倒并没有怎么在意,好像很谅解见夏的不善言辞。

“暂时先做一阵子。以后……家里可能让我去当兵吧。”

见夏局促地盯着脚尖,“那……那很好……好好加油。”

两个人很快没什么话可说了,王南昱拎起身边的水桶,朝餐台努努嘴说,“你要点餐?快去吧。”

见夏点头,走了几步,忽然站住。

“王……王南昱?”

“嗯?”

“上次,上次我忘记跟你说谢谢了。”

王南昱张着嘴想了半天,才一拍脑袋,笑了。

“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扔一香蕉皮吗?”

是啊,多大点事儿——而且还是一年前的事情。

可他们两个都记得。

见夏和王南昱相视一笑,脸上都有些红。

“什么时候去省城?”

见夏有些意外。她的大部分同学都不怎么关心初中升高中的统考成绩,很多人甚至在会考之后拿到了毕业证就没有参加升学统考——比如王南昱。

她心里有点小得意,他竟然知道她去的不是县一中,她可是被振华录取了呢。

“下周二。”她笑了笑。

“你爸妈送你?”

“不……我姑姑来县里了,过几天她回省城,正好开车把我捎过去,我爸妈就不去了,车里坐不下。”

“他们挺舍不得你的吧?”

见夏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再次点点头。

她自己都不知道。父母究竟会不会真的想念她。还有弟弟陪着,他们应该不会觉得有太大不同吧,反正在家里,见夏也不怎么说话的。

老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老话又说,十个指头不一般长。

王南昱很体谅地转移了话题,“到新环境,照顾好自己,也别光顾着埋头学习,既然去了省城生活,周末就出去四处转转。”

顿了顿,又说,“但是也要继续加油,得给我们长脸啊。”

她脸一红,不知道怎么回答,刚刚被妈妈唠叨出来的愤懑似乎被抚平了。陈见夏只是点点头,轻声说,“我……谢谢你。”

王南昱朝她挤挤眼睛,“不能再说了,一会儿领班该骂我了。这个给你吧!”

是买快乐儿童餐就能得到的发条玩具,透明的包装袋里是正在滑雪的上校。

他说完就拎着桶跑进了里间。见夏盯着手里面的包装袋愣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有些不好受。她没有带多少钱,就到餐台点了小杯可乐回到靠窗的座位咬着吸管发呆,有时候看看骄阳似火的窗外,有时候用余光观察王南昱。他忙前忙后地擦桌子拖地板,很努力,却还是被领班皱着眉骂了一顿。

见夏摩挲着手中结上一层冰凉水汽的蜡质可乐杯,上面的肯德基爷爷一边微笑一边流着冷汗。

校园里面吊儿郎当的“毕业班大哥”,总是在低年级的小弟面前趾高气昂,然而擦起桌椅板凳的时候倒也很勤快,挨骂的时候,羞赧的脸上仍然是属于孩子的表情。

见夏忽然意识到校园其实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地方,可是她的很多同学,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丝刚刚泛上心头的感伤被她自己狠狠抹去。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总要负担自己的人生,并不会因为年少懵懂就被命运所原谅。

而她要走的那一条,至少表面看起来明亮而坦荡。这是她自己争来的。

知识改变命运。

可是知识没告诉她,什么样的命运才算好。


二 江湖


于丝丝后来不止一次地夸奖过,见夏的名字很好听。


当她回答对方自己叫陈见夏的时候,这个刚刚揶揄她是军训积极分子的漂亮女孩笑得更灿烂了,“这名字真好听!……唉,为什么我一定要叫于丝丝?”

十几年前,丝丝婷婷一类的名字正流行,家长喜欢用这些听起来洋气的叠字给孩子取名字。然而当孩子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却又都纷纷喜欢上那些含义不明朦胧伤怀的字眼,娜娜婷婷玲玲这些名字,终归被嫌弃。于丝丝似乎很讨厌自己的名字,“丝丝丝丝,念起来就娇滴滴的,腻人。”

见夏被她的直爽吓了一跳,只好说,“于丝丝……挺好听的,真的。”

于丝丝耸耸肩,并没有搭理她这种干巴巴的安慰。

“其实一开始我爸想让我叫于湘,因为我妈是湖南人。虽然也很普通,但是念着挺好听的,总比于丝丝好。都怪我妈非要给我取这么个名,这个中年妇女,俗死了!”

见夏第一次听说有人称呼自己妈妈为中年妇女——虽然她的确应该是中年妇女。

“我还是喜欢我的英文名,虽然很普通,但是对我有特别的含义。以后就叫我 Rose吧。”

见夏笑了,“如果你的名字叫于湘,那么你的英文名就得一起换,不能再叫 Rose了。”

于丝丝完全没有听明白,“为什么要换?”

因为鱼香肉丝。见夏在心里想了一下,傻笑了一声,然后才连忙摇头说,“不,不为什么。”

那些说出来一定会冷场的小笑话,打死也不敢在刚认识的新同学面前说起,否则谁也不会再跟她讲话了吧。

这时候站在一旁被忽略很久的男生突然笑起来,见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男孩一定是听懂了自己没说出口的玩笑,她抬起头,男孩逆光站着,背后正好是直射的大太阳,她还晕着,看不清对方的脸。

“于丝丝你陪着她吧,看样子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一会儿俞老师还找我呢。”

“没问题,”于丝丝大笑,“谢谢帅哥班长给我机会偷懒!”

男孩的笑声很温和。

见夏垂下眼睛,“真是谢谢班长了。”


班长刚离开医务室,于丝丝就贴近她的耳朵轻声说,“呀,你脸红了。”

见夏很诧异,认认真真地否认,“没有啊。”

她看到眼前的于丝丝愣了一下,笑嘻嘻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也许是她这种认真的态度让对方觉得很无趣。

见夏有点懊恼。自己果然是个呆子吧,连开玩笑都不会。

想要补救点什么——她是那么希望这个新班级里面优秀的同学们喜欢自己,比如眼前的于丝丝。

见夏还在为自己蹩脚的社交表现思前想后,于丝丝已经踱步到窗台边饶有兴趣地向外看了。

看得很出神。

“对了,你初中是哪个学校的?”

见夏冷不防被她问起,有点迟钝,“我……我不是省城的学生。我是外地生。”

她知道新同学都是来自各个初中的尖子生,很多人都对彼此至少有所耳闻,即使初中不是同校同班,也可以聊聊“你们班的×××和我认识”一类的话题。尤其是省城很出名的师大附中,才一天的时间,来自那个学校的同学就因为庞大的家谱结成了团体。

为了把话题继续下去,见夏也试探性地问,“那你……你是师大附中的吗?”

于丝丝回头看了她一眼,摇头,回答得很干脆,“不是。我是八中的。你们只听说过师大附中吧?”

见夏对着她有些冷的眼神,想了想,说,“八中我也知道的,八中在我们那里很有名的。”

于丝丝的表情似乎又重新热情起来了一点。

其实见夏根本没听说过八中。不过她觉得自己终于说对了一句话。

“你是外地生,那你住在?”

“就在学校后身过一条马路的家属区里面有个教师宿舍,空出来了几间给我们这些外地生。反正我们人也不多。”

“哦。挺好的。”

半晌无话。于丝丝看着窗外好像蛮有兴致的,把刚才被她称为“好可爱好可爱”的陈见夏扔在床上发呆。她忽冷忽热的样子让见夏有些惶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很不招人待见,初中如此,高中的第一天也如此。

陈见夏低头穿鞋下床,窘迫地发现自己左脚袜子的大脚趾位置上破了一个小洞,虽然看上去并不明显。这双白色薄棉袜质量一般,洗了几次就开始破洞,她本来打算今天晚上赶紧拿针线补上的,谁想到这种突发状况?

她家并不穷,偏偏第一次就在新同学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小县城营养不良的贫困生。见夏默默系上鞋带,心里一直在猜测到底是谁帮她脱了鞋——她倒希望是男班长,而不是于丝丝,因为男生相对来说不是那么细心,也不那么愿意传闲话。

她走到窗台边,坐到于丝丝旁。对方才突然回过神来,站起来大叫,“你怎么下床了?不行不行赶紧回去躺着去!”

见夏心里一暖,“闷得慌,我站着透透气。”

医务室窗子对着的这片区域有两个班级在军训,正好就是一班和二班。见夏和于丝丝没什么话说,就并肩坐着看他们练习踏正步的分解动作。


“看见二班那个正在喊口号的男生了吗?”

见夏赶紧顺着于丝丝的指引看过去。有个高个子男孩面对窗子站得笔直,正在指挥他们班同学向右看齐。

“看见了,怎么?”

“那是师大附中好几次区模拟的第一名,林杨。我初中和他上同一个语文补习班,那个班是市教研员主讲的,数语外和理化分别开班,一堂课 80块。不过林杨好像只上语文课。那可是三百人的大教室,每次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好多人想进那个班还进不来呢。”

见夏认真地听着于丝丝提起这些毫无关联的事情,她觉得很新奇。那种场面一定有种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感觉。

“想进都进不去”的补课班,怎么听都觉得有种贵族气。

许多年后见夏回过头想起自己的这些小心思,都羞愧得想要往地缝里钻。

一个充满了“贵族气”的补课班。

她一定是吃错药了。

然而她不明白于丝丝特意让她看林杨到底是为什么。

“前两天来学校报到领教材的时候,我发现那个补习班的好多人都考上振华了,真够神的。倒不一定每个我都认识,不过现在看着都觉得眼熟。中考结束之后,我们这些人还在同一个补习班里一起提前学了点高一的数理化。”

今年暑假?

见夏低下头,心中忐忑不安。人家已经提前起跑,基础又比她好,自己怎么比得上?天知道她今年的暑假被亲戚朋友捧上了天,被邀请去给人家的孩子“传授学习经验”,光顾着得意,根本没有为竞争激烈的高中生活做什么准备。

她惴惴不安地望着那个林杨的背影,轻轻地叹口气。

“不过,”于丝丝的口气变得很轻快,嘴角也有了一丝含义不明的笑容,“他们师大附中一直在补课班里显摆,好像中考状元已经是他们林杨的囊中之物。结果,林杨中考只考了全市第四名。”

“只”考了……见夏长叹一口气。

记得在初中的时候,老师告诉她,想要考上县一中,就要认真对待每一次考试,把总分稳定在 550分以上。所以很早以前,陈见夏的目标就已经不满足于第一名了,她要用全县的目标来要求自己。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公布成绩,仍然考了第一名的见夏却因为总分只拿了 530分而伏在桌子上掉眼泪,从她桌边经过的女生本就看她不顺眼,当场就把只得了 30分的数学卷子卷成筒敲在桌子上骂她精神病。

那一刻见夏转过头,含着眼泪恶狠狠地对那个一脸不屑的女生大声说,我不满足是我的事,我不是你,我也没有跟你比较!比你强也没什么好满足的!

那几乎是见夏唯一一次在班级里面大声讲话,也是安静腼腆的她唯一一次显露出来属于优等生的骄傲自负。

年少轻狂,以为不争就是没自尊的孬种。

然而此时听到于丝丝用有些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出“只考了全市第四”这种话时,见夏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后桌那个把数学卷子敲在桌子上的女孩。

没有人有资格教育别人要知足。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的男孩。

那你呢,考第四,你是不是很不甘心?


“林杨倒也挺可怜。我估计他压力太大了,所有人都说他肯定是第一,难免会发挥失常的。”于丝丝耸耸肩,口气里倒是没有一丝同情。

发挥失常的第四。见夏仍旧在心里碎碎念。

“其实他倒是个挺和气的男生,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师大附中,一个个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见夏终于想起来,“对了,那最后考了全市第一的是谁?”

于丝丝停顿了一下,语气昂扬,“就是刚才背你过来的咱们班长啊,楚天阔,我们八中的。”

见夏笑了,“这么厉害呀!真好。”

于丝丝那一刻的表情,和被她所不屑的师大附中众人一样,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左边第二排那个小个子男生,看见了没?他叫邢帅,别看又瘦又小的,他是省数学、化学、物理、计算机四科一等奖。这种人的大脑都是生化武器,咱们理解不了。还有最左边的那个短头发的女生,陆琳琳,她中考语文得了 116分,作文是全市唯一一个满分。哦,还有倒数第二排排头最高的那个女生,阮一秋,她参加过中央电视台的希望英语竞赛,得没得奖我忘了,反正口语特别好。”

于丝丝就像一个装满了学籍档案的活动文件夹,给见夏介绍着一班所有潜力风云人物。见夏默默听着,努力记着,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记住这些做什么——于丝丝所说的一切,对她来说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加重心理负担。

仿佛羊入狼窝,四面楚歌。

和这么多优秀的人在一起,哪怕想随波逐流都很吃力。

见夏抬起头,笑笑,“对了于丝丝,你也肯定很出色啊,不比他们差的。”

于丝丝夸张地摇头,“什么啊,我考进这个班纯属幸运,和这些牛人哪是一个级别的?估计摸底考试考个倒数,我就能跟这个班级彻底 say goodbye了。”

“摸底考试?”

“你不知道吗?军训结束了就考。”

“啊?!那……我没准备,考不好的话……”

“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考不好就要被踢出这个班。不过你准备什么啊,你从外地被振华花重金挖过来,肯定特别厉害,该担心的不是你,是我!”

于丝丝大大咧咧的安慰并不怎么真诚,见夏只好摇摇头说,“没,我一点都不厉害。”

仿佛一群武林高手被聚到某个山顶开比武大会的前夕,互相恭维,互相试探,哦哈哈哈笑得胸腔和山谷一起共鸣,手却永远按在刀鞘上蓄势待发。见夏心中仅剩的一点点考上振华的喜悦和骄傲也在这一刻被阳光晒了个干净。


“不过,二班也有很多牛人,除了刚才提到的林杨——看到现在正被教官拎出来单练的男生没有?他叫路宇宁,拿过化学奥赛的金牌。哦,还有那个矮胖的女生,郑桐,戴了一副啤酒瓶底的那个,她今年中考全市第二,只比咱大班长低了 0.9分,是匹黑马。郑桐旁边那个女生也跟我是同一个补课班的,叫凌翔茜。师大附中的校花。都说她跟林杨关系不一般,一天到晚总在一起,估计是一对儿。”

见夏不自觉微笑。所有被于丝丝用夸张语气介绍出场的各路神童,只有凌翔茜没有任何金光闪闪的资历,被称为牛人的原因,竟然是漂亮和绯闻。她歪头看向远处正在休息时间与同学聊天的美丽女孩,有些同情,又有些羡慕。


“我得回去军训了,”于丝丝说完这些,忽然站起来,“不能再偷懒了。”

见夏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热,好像于丝丝那句偷懒也把自己囊括在内了一样。

“我跟你一起出去,我也休息够了。”

“得了吧你,桌子上的妙芙,还有雀巢巧克力牛奶是大班长给你买的,赶紧吃完了再说。要不然你站不了五分钟又得晕倒。有机会还不好好歇着,军训上瘾啊你?”

于丝丝说完就把桌上的零食推到她面前,快步走出了门。

见夏呆坐了一会儿,用目光把刚刚于丝丝介绍的每一个人都重新认过一遍,然后拿起妙芙撕开包装袋。

的确有些饿了。她昨晚第一次独自睡在宿舍里,太兴奋了,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天快亮了才迷糊了一阵,所以早晨起晚了,来不及吃饭就跑来站军姿。本以为午饭能多吃点,偏偏到了中午才想起来,他们这些外地生的饭卡被收上去集体办理餐饮补助,老师怕是忘记及时发还给他们了。见夏没有什么认识的同学,茫茫人海中寻找不到一个相熟的面孔,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借卡吃饭,只好饿着。

于是顺理成章地晕倒了。


突然门被推开,见夏抬起头,眼前赫然站着一个血流满面的男生。

她吓得倒抽一口气,妙芙的碎渣就被吸进气管里,呛得她咳嗽不止,肺都快呕出来了。泪眼朦胧中抬起头,发现男生已经走到自己面前,迅速地拆开吸管外面的塑料包装,插进牛奶纸盒里递到她手中。

她连忙喝了好几口,终于慢慢平息了剧烈的咳嗽。

“你没事吧?”

被一个血淋淋的人关心,见夏有点哭笑不得,“我没事。谢谢你。”

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捏着蛋糕边。她不好意思地把妙芙塞回到袋子里,对那个男生说,“校医帮我看完之后就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男生没说话,那一脸的血让见夏没有办法辨认出他的表情。

见夏忽然没来由地紧张。她想起暑假时候,弟弟一直在看一部偶像剧,她偶尔也瞄两眼,当时刚好就看到女主角给篮球队的男主角包扎胳膊上的伤口,连消毒都不做,就把绷带往上缠,她还在一边嗤笑了好一阵。

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问,“要我帮你吗?”

“行。”

对方的回答,干脆得不像话。


(未完待续)


illustration by 林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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