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总是举手喊叫“我反对”的人 文 | 丁小村 我是一个写作者,但我不得不说,在很多社会很多时代里边,一个真正的作家往往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不讨谁喜欢?当然是那个社会的主宰者或者主流人群。 卢梭在《忏悔录》中不止一次写道,当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主流人群——绅士、法官、议员——对他进行口诛笔伐的时候,他是在那个社会最弱势的群体——雇工、佣人、农民——那里感觉到温暖和安慰。但那往往是最下层最无助的一群。 卢梭这种遭遇也是此前此后许许多多作家的遭遇——他们本来寄希望于那个社会的主流人群,但是最终他们发出了“我反对“的声音,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个职业天生就是跟社会的权力话语唱反调的人。 就这样,那些伟大的作家们,往往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境遇下,终生都要不可遏制地举起手,喊一声“我反对”——举手,是尽量遵循那个社会的规则;“我反对”,则是对那个社会的规则或者任何别的东西,提出质问、表示否定。 作家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哲学家,当然一般来说也不是社会改革家,甚至,作家很多也算不得是思想家、更算不得是个行动者。 一个真正的作家该干些什么? 他们往往记录最真实的事情,表示现在本来是个什么样子,或者现在不该是什么样子。 他也许会追索历史,写下历史本来的面目,而不是被某些人歪曲了的那样。 他当然也会想象未来,把自以为美好的可能性写下来,他启发了更多人的想象,让人对现状并不满意因而去追求或想象更好的生活。 因为这样,那些真正的作家,往往在当世得不到任何宠爱或者敬仰,只有少数的人对他们报以同情或者理解乃至爱戴。 主流话语往往对这些人极尽打压之能事,嘲笑或者丑化他们的形象、抹杀或者歪曲他的思想、焚毁或者查禁他的作品、乃至逮捕或者消灭他们的肉体。 这样的作家举不胜举,甚至过了几千年,他们依然被一些人丑化或者憎恶。屈原是个哼哼唧唧的愚忠者,杜甫是个可怜的落魄酸文人,关汉卿是个混迹娼妓中的嫖客……我们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不乏此类掌故。丑化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道德观、价值观、乃至人性考量,都可以用来作为武器,对那些作家进行丑化、歪曲乃至戮尸。 说起来,很多伟大的作家是十分悲催的。一个绿林好汉也能经常被作为英雄受到崇拜,因为他劫富济贫,往往伤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却使另一部分人得到好处,所以他虽然被判了死刑砍了头,却有人把他放在神位上祭祀。 作家往往连这种待遇也得不到——因为他有时候甚至连一点小小的利益都不能为别人谋到。他喊出“我反对”,并不像政治上的“左派”“右派”那般,一定是代表了哪个阶层的利益。 作家往往只代表“他自己”。那些伟大的作家忠实于自己的思想和眼睛,因此忠实于真实(历史、现实和想象的真实)。因此依照当世的价值判断,他一般来说都是“错的”。 历史人物可以“是否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可以寄希望于后人来还原他的正确性。但是作家永远都未必有后人来判断对错。唯一保留下来的,依然还是他的作品。而他的作品,可能依然是一部被人误解的“天书”。
巴尔扎卡发现金钱社会人性的扭曲、卡夫卡书写现代社会运行机制对人性的扭曲,米兰·昆德拉书写人的自由被集权政治剥夺……他们可能被后世读者敬仰,或者深得当下读者喜欢,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不是什么可爱的人。他们发现了我们人性中的许多病象并且描写出来,因此即便是普通人,多数也并不喜欢他们这样做,这正如鲁迅写出《阿Q正传》,引发了无数的猜疑——让你不舒服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发现了并且描写出来而已。
一百多年前一位作家约翰·缪尔常年行走在山野,他徒步穿越森林、冰川、峡谷,描写出了自然的壮美与奇妙,也发现了近代工业迅速发展对于大自然的毁灭性破坏。他的写作对于读者欣赏自然之美固然让人拍案叫绝,但那些新兴的产业资本集团并不喜欢这样的呼声——经过多年的写作和呼吁,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在美国建成,几十年之后连胡佛大坝也被炸掉。而另一位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则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台上说:我们社会的整齐划一,尽管发达繁荣,却在一步步消灭我们少数民族的文化和传统。这并不讨人喜欢的言论,是一个作家正常的发言:它表明,作家的荣辱并非来自于当世的肯定与否定、喜欢与讨厌。 美国女作家雷切尔·卡逊在1962年出版了著名的作品《寂静的春天》,她在书中描写了现代工农业和科学发展,导致了动植物特别是野生动植物的毁灭,这一著作的出版引发了全世界的轩然大波,在现代社会资本不可一世的强权下,一个作家的声音必然是不讨人喜欢的。工农业科技的发展,完全依赖于牺牲环境和其他物种作为代价。当然事情的结果让人欢呼:从此以后世界上多了一个词语“环境保护”,农药DDT在全球范围内被禁止使用——但是我可以想象,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痛骂一个作家,因为她可能断送了很多人的财路,让这些政府受到必然的谴责并且留下了永久的耻辱。
阿列克谢耶维奇,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位三重身份(前苏联与乌克兰背景、白俄罗斯籍)的女作家,一生致力于“口述”体非虚构写作。她所做的,只是采访、观察、感受,并且把这一切记录下来。《锌皮娃娃兵》,记录前苏联士兵入侵阿富汗的历史,《切尔诺贝利悲鸣》记录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件之中受害者和幸存者的遭遇,新作《二手时间》则记录苏联解体之后民族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伤害……尽管她真实地记录,采用客观的表述,甚至连口述者说话间的停顿都要标注下来……但她获得诺贝尔奖在她的故国却并非荣耀。经纪人说,她收到许多来自俄罗斯的恐吓信件,这些信堆得和祝贺信一样高。甚至连俄罗斯的作家们也纷纷批判她,辱骂她是“仇俄者”“犹太人和同性恋者”(其实阿列克谢耶维奇并非犹太裔,也从未有私生活内容公开)。
要丑化一个人,可以用任何方式:道德观(女同性恋——反社会道德)、价值观(仇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乃至人性考量,俄国女诗人阿赫马托娃和茨维塔耶娃就曾被辱骂为“腐化堕落”、“娼妓”;鲁迅被称为“尖酸刻薄文人”、张爱玲则被认为是“个性偏执的女人”……等等,一个社会痛恨一个作家,或者一个社会的某些人不喜欢一个作家,可以竭尽所有来丑化、来判决,因为一个作家比起一个社会来说,那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倘若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不喜欢一个作家,那可以发动全部的资源和力量,来对他进行丑化、污蔑乃至道德和人性审判,这种事比比皆是。 但是,身为作家,他愿意、他必须、他只能这样做。 这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他总是举手喊叫“我反对”,并不在乎周围人的脸色。这个人叫作家,往往也是伟大的作家。 如果考察一下文学的历史,你会发现我所言非虚。(图片资料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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