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辑写在退稿条上的所有意见中，“太单薄”一语最叫人干着急。一篇小说．写了又写，总算觉得真实可信了，人物鲜明，情节丰富，悬念四伏；再要你冷静看看，找出“单薄”在何处，真是太难为你了。
编辑说的“单薄”，意思是指情节结构中缺少冲突。几乎每一个写作者都吃过冲突的苦头，而且这苦头远比处理题材时碰到的烦恼为多。冲突的问题不解决，写的小说可能就卖不出去，因为在成功的商业性小说中，冲突乃是至关重要的第一要素。
为什么冲突会成为这么大的——块绊脚石？看到我的学生为冲突的事费尽苦心，我悟出了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他们洋洋洒洒做了一大堆笔记，讲起小说结构的各个方面也头头是道，并且说他们现在完全明白先前写的小说为什么打不响。于是乎坐来另起炉灶，可新写出的小说照样没打响。
为什么？因为他们虽然在思想上对好的冲突应该具备些什么条件非常清楚，可在感情上都不愿意让这么一个冲突实实在在、一步一步地向前发展。构筑冲突的过程有违人情，在日常生活中，要是碰到难题我们总想找最简单最便捷的办法来解决；结果虽然未必尽如人意，但却是我们的目的所在。因此．当我们一手塑造的人物碰上虚构的难题时，我们就心慈手软了，就像我们自己希望老天爷对我们仁慈体贴一样。出于对一己所造的这种根深蒂固的一脉深情，我们急急忙忙替他们把事情弄妥贴。于是乎，一出现障碍．我们便动用造物主的全部权力把它们扫除净尽。这样，小说的冲突也就砸锅了。
这种对构筑效果好的、强烈的故事冲突的阻抗出自人的天性；要克服它，办法就是理解这种阻抗，在动笔之前，在你有机会与人物合而为一之前，你就应该有意识地设计好冲突。
在这里，专业作者和初学者之间显出一条最重要的差别。初学者一边等着灵感光临为他代笔，一边想入非非。而专业作者懂得，他必须自己动手而且也确实自己动手了。初学者不愿做小说的计划工作，而专业作者却把精心制订小说计划看成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工作。
不要认为照着计划只能写出一些同别人的“公式”小说一模一样的“公式”小说。我们的骨骼系统．外观大概相差无几，因为每一块骨头进化到目前这样，都有其明确的功能作用。完好无缺的小说也一样，它们的骨骼系统之间并没有特殊的差异．因为各构成部分都有其特定的功能作用；但是一旦被之以人物、主题、背景、情感、风格以及其他小说要素的血肉肌肤，则小说篇篇各异，有如我们各自的性格。
你倾注在作品中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你自己，是你的全部经验和你对这些经验的反应的总和。经验不只是你的经历和遭遇，还有对这些经历和遭遇的处理。你对事物的看法不是依事物本身而是依你本人而定。英国诗人兼小说家瓦尔特·狄拉麦尔是这样说的：
这事真叫奇，
说多奇，有多奇，
不管T小姐吃下啥．
变成的还是她自己。
哪怕在你开始计划自己的小说之前．你注进小说的就是经过你本人再加工的这一切经验的财富。正是这个，将决定小说的主题及其所有构成部分——正是这个，将使你的小说有别于其他所有的小说，即使你的出发点是一个已经为许多人涉笔过的基本冲突。像这一类基本冲突往往会产生出最震撼人心的小说。
就冲突的各方而言，有三种基本的可能组合：
（1）人与自然的冲突。自然作为一种威慑力量提供了很好的戏剧性材料。杰克·伦敦懂得如何利用北极荒原和海上风暴来向主人公的耐力和智谋挑战。丛林、野兽、大雾、朋风、洪水——让主人公同这里面的任何一种自然力抗争，他将不得不奋勇拼搏来达到自己的目标。许多探险小说便是围绕着这类冲突写的。
（2）一个人性格中的两个方面的冲突。在这类冲突中，经典的范例当推《哲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①。其他的还有不少。直到一些年前这种内在的心理斗争还主要用在文学性小说或高级小说中；但不管是“通俗小说”还是“庸俗小说”，人物的塑造都已经越来越显得重要了。今天，几乎不论哪一种小说，都可能以这类冲突为基点。
（3）人与人的冲突。在神秘小说中，这可以是侦探与凶手的冲突；在爱情小说中，这可以是一位浅黑型女郎和一位金发碧眼的男子之间的冲突；在西部小说中，这可以是一个定居移民同一个大牧场主的冲突，等等。如果落笔角度别开生面，用一个人们习以为常的冲突也很可能会写出一篇戛戛独造的小说。
一个人与多个人的冲突也属于这个范畴。比如，你的主人公可以一心想去打败一个犯罪集团，或其他扰乱社会的组织。如果坏人的下场罪有应得．那这类小说也会有很强的戏剧性效果。
—篇好的小说实际上是一个冲突的历史。它始于对冲突的认识．随着故事的推进，冲突也在发展，直至高潮——一篇小说中最扣人心弦的一点。接着冲突解决，故事结束。
在开头（主人公要达到某个目标的欲望）和结局（他的成功或者失败）之间，必须有若干个点，每一个点都是一个顿挫——冲突在这里达到一个高峰。这些高峰应该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紧张。而情节的最后高潮理所当然地必须戏剧性最强。它促成冲突的解决，把故事推入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
或者，换个角度来讲，你决定你要写的是哪一种小说。你决定你的主人公将是什么样的人物。然后你决定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应该是读者处在他的地位也非常想要的东西。现在，你的主人公向这个重要的目标迈出了一步。而你这个作者要做的是什么呢？把他打下去。
主人公改换策略——作出更大的努力——而你则更狠地把他打下去。他可能更加拼命了。这一次你或许高抬贵手让他成功。或许而已。这取决于你的小说。
应该牢牢记住的是，你必须同自己不愿往主人公面前堆障碍的这种感情作斗争。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你喜欢让你的人物一举成功。但你自己如果想在文坛上功成名就，就得想方设法挫败你的主人公。
在一篇小说中，冲突的高峰该有多少，这要视小说的篇幅及种类而定。例如，一篇文学性小说，如果基本上是刻画性格或渲染气氛，尤其是篇幅也不长的话，就不需要紧凑的情节安排。一篇三四千个词的“通俗小说”有两三十冲突高峰就够了，在极少数情况下甚至只要一个。如果有五六千个词，那三个冲突高峰要比两个为好。另一方面．一篇六千个词的好的“庸俗小说”至少得有三个冲突高峰。或者四个，甚至更多。
在你计划安排小说的中间部分时，就该预先懂得它的结局，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使小说朝着一个合乎逻辑的结局稳步推进；只有这样你的小说才有方向和目标的专一性。
对立双方可能会相互争斗，直至一方取得决定性胜利。绝不能出现妥协，否则会削弱故事。大部分写给商业性杂志的小说，如果主人公成功地达到他最重要的目标，那发表的机会就大一些。
不要以为写“大欢喜结局”的小说就必定就必定损害自己的艺术气节。只要主题和冲突站得住脚，你就通过证实自己所笃信的准则而做出了一个建设性的贡献。
然而，动笔之前你应该定下要写的是哪一类小说，是爱情小说，探险小说，还是反映婚姻问题的小说，等等。这样，在某种程度上，就将缩小你选择冲突各方的范围。然后，再问一下自己：你的小说要写的是人与自然、人与人、还是人与自身的冲突？
这些问题回答了，你的心目中就有了一个某一种类型的男人或女人，过着某一种类型的生活（人物开始成形了），这生活包含了一般生活所没有的冲突和问题。
当然，你要涉笔的这一领域里的杂志你已经读过不少；这样，对这一特定领域中产生出那些最成功的小说的冲突，它们的性质你已经很清楚了。因此，你决定你的主人公要反对的是什么，想要达到的是什么，要对付的不利因素又是什么。然后，把你小说的这个主心骨用一句话写出来。
例如，要是一篇爱情小说，提要可能是：“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男人．想从一个不知廉耻的情敌手中把他争过来。’’女主人公有一个不知廉耻的情敌这件事，就为她达到目的前的一连串冲突高峰铺平了道路。
西部小说；“一位牛仔，看到押送牛群的帮头为了赚更多的钱而拿人们的性命去冒不必要的危险，就向他的权威提出挑战。”一个押送牛群的头儿可不会轻易放弃他传统的权力，特别是在金钱和荣誉面前。同时，一个牛仔，既然性格坚强得敢向这法定的权威挑战，也势必为自己的道德准则而艰苦拼搏。所以，以此来写，也很可能写出一篇扣人心弦的小说，一步一步地发展到一个合乎逻辑的高潮。
在“主心骨”里提及的开篇情境与主人公达到目的之间，便是上面说过的冲突高峰。构思好冲突高峰后，用一页篇幅写出小说的梗概，写明每—个冲突高峰和最后高潮。
要沉得住气，在没写好梗概以前先别动笔写小说。要是不知此行何去便仓促上马，你的小说想碰巧走上正路的机会可是微乎其傲。写作不能靠侥幸。否则，落笔往往离题。茫茫然写了一气之后，你可能会巴不得搁笔了事，跑去看电影算了。即便你当真乐此不疲，碰运气写成篇把，那也是毛病百出，而且你还看不出毛病是些什么。
因为词语一旦写在纸上，就戴上了一种神圣的光圈，特别是在初学者眼里。“这个句子可美了，”他对自己说，“我可不能把它去掉。”
即使他也隐隐约约觉得这里那里出了毛病——好吧，瘸腿的孩子母亲就不心疼丁吗？他往往变得愈加呵护姑息了。
不，最稳妥的办法是先计划好你的小说，等到确知此行何去后才动笔。
订计划是一项用心思而不是动感情的工作。你越是坚定地只用心思计划你的小说，小说的结构就会越好。
在写作者的生活中，情感无疑发挥了必不可少的作用。一篇小说，只有先深切地打动作者，才能深切地打动读者。但是，写作者必须了解自己的各种情感，并加以控制；这样，被情感施展的魔力迷住的将是读者，而不是作者自己。
镇定自若地运筹帷幄——把你的情感留起来，等到在实际写作中发出光和热。这样，你就能写出一篇完好的小说，而且卖得出去。
译注：
①英国作家R·L·斯蒂文森（1850－1894）于1886年发表的一个中篇小说，通常译为《化身博士》。小说探讨了人身上状况与恶的搏斗这一哲理性问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