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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神磊磊 一 阎肃先生在一个凌晨去世了。他最后一次迎来了凡间的日出，没能再一次送走晚霞。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好在看一本关于李白的书。第一个念头就是：阎肃先生，和李白很像。 你可能要觉得：这是胡扯吧，他两位哪里像了？他们差着一千多年，长得不像，生平事迹不像，身份也不像，阎肃先生在部队是文职特级，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上将待遇，而李白一辈子从军两次，连个参谋都没当上。 这两位就连属相都不一样，阎肃先生属马，李白老师属牛。 我非说他们两位很像，仿佛是《天龙八部》里，南海鳄神说段誉的：“你很像我！你很像我！”谁听了都觉得是胡扯。 别着急。我说他们像，自然有像的地方。 二 有一篇有趣的怀念阎肃先生的文章说，老先生有一种本事：他是一个经常能给甲方惊喜的文案高人和段子手。不管甲方抛过来什么要求，他都能接得住，而且都能搞成经典。 革命歌曲他接住了，一写就是经典的《红梅赞》《绣红旗》；部队的歌他接住了，能写出《我爱祖国的蓝天》；电视剧找他，他就写出《敢问路在何方》；各类晚会约他个作品，甚至连消费者权益保护这样的主题，他都能填出一首《雾里看花》来。 大家可能有所不知，李白也是这样一个让甲方放心的好文案，填起歌词来也是很强的。 平时我们说到李白，都觉得是诗仙、酒鬼、放浪形骸、洒脱不羁。但是李白还有另一面，他做文案手是很负责、很有才的，不管老板抛过来什么任务，他都稳稳接住了，而且一搞就是经典。 李白开始填歌词、当文案手是在四十二岁的时候。他进宫给当时最大的甲方——唐玄宗皇帝搞文案。 他工作的地方叫做翰林院。不过，当时李白所在的部门，不像后来明朝的翰林院，是高级干部培养基地。李白所呆的部门里面还有唱歌的、下棋的、画画的、搞书法的、搞算术的，特别像是个文工团。 在这里，李白的主要工作是写歌词，也和阎肃先生很像。现在我们很多领导干部专爱听老歌，唐玄宗可不是，他是不爱听老歌的，动不动就说不想听旧歌词，让李白给写新的。 结果李白老师是写一首火一首。最著名的是《清平调》三首，那是唐玄宗给派的一个大活儿，要他歌颂第一夫人杨贵妃的美丽。 李白一写就火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后来有个化妆品品牌叫“露华浓”，中文名字就是这里面来的。 这一首歌，由当时的“大唐蒋大为”——著名歌唱家李龟年老师首唱，火爆程度不亚于《敢问路在何方》。 三 大家可不要以为唐玄宗这个超级甲方很好伺候。他布置的任务经常很刁钻。 比如有一次，他要李白填“宫中行乐五言律诗”，一下任务就是十首；不但要写，还必须写成经典，他要“夸耀于后世”。 我怀疑他这个“宫中行乐五言律诗”的要求简直是故意为难李白的。大家知道李白擅长什么诗体吗？没错，绝句。李白最不爱写的就是律诗。 而且李白更擅长五言诗还是七言诗呢？没错，是七言。之前的《清平调》是七言绝句，是李白比较擅长的，他写火了不奇怪。可是唐玄宗偏偏布置五言律诗，这特么是存心的吗？李白能接得下来吗？ 事实证明我们太多虑了。“大唐第一文案高手”的名头不是盖的，人家不爱写律诗，不代表人家不能写律诗。李白不但接下了这个活儿，而且随手一搞，又是经典绝唱：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 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 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这首歌又火了。唐代的人说这一组作品“无不精绝”。后世学者扒拉出的敦煌的唐诗残本，里面都收了李白的这一组诗。 李白不但能写歌词，也能写公文，据说还写了《出师诏》《和蕃书》；不但能用中文写，传说他还能用外语写，一篇外语公文把人家敌国的使者都吓跑了。 事实上，李白的能力还远不止这些。从他一生的表现看，工农兵他都是能服务好的，写什么红什么。 要歌颂工人阶级，他就写《秋浦歌》：“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一写就红了；歌颂农民阶级的也没问题，“田家秋作苦，农女夜舂寒”，也写红了；表现部队生活的歌，“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也是写红了的。 你说李白是不是和阎肃先生有一样的本事呢。 四 李白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在翰林文工团一直呆下去的。 一直以来，他最大的人生志向，是当一个很有作为的大干部，搞创新、谋发展，经邦济世，然后及时退休，深藏功与名；而他最低的人生志向，大概至少也是在翰林文工团里一直写歌词，创作许多经典，当个超级大文案。 可即便是这个最低的梦想，他也没有实现。他在翰林文工团只呆了不到两年，就被人给整了。玄宗老板腻烦了他，礼貌却又无情地一脚踢出来。 李白有阎肃先生的才，没有阎肃先生的命。他的命像谁呢？像田汉。 你或许不知道田汉，但是一定知道《义勇军进行曲》吧？田汉就是给这首歌填词的人，也是一个戏剧家、文案大高手。 田汉晚年结局不好，被打成了坏分子整死掉了。李白也就差一点。他本来也该死掉的。 离开文工团之后，李白的霉运才刚刚开始。他后来想从军报国，却站错了队，站到新皇帝的弟弟的队伍里去了，被打成了坏分子坐大牢，随时可能被杀掉。 田汉被打成大坏蛋的时候，当时连国歌都不准唱词，只能演奏曲子。李白大概也是一样的。作为大唐坏分子，他的诗肯定也是坏的。据杜甫说，那一阵李白是“世人皆欲杀”，人人都说他是大坏蛋。 五 在狱中，李白写了很多诗。他说自己的泪滴在地上，斑斑都是血迹。 他想念在九江的哥哥、在三峡的弟弟。最让他痛心的，是“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他不知道家庭还能不能团聚，还能否活着见到“爱子”和“老妻”。田汉坐牢的情景大概也差不多。 当然，李白是幸运的，他没有被杀掉，后来只被判了个流放，又活了五年才去世。 李白也是不幸的。“踏平坎坷成大道”，李白没有这样的运气。他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当年他刚进翰林文工团的时候，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发达了，说“我辈岂是蓬蒿人”，结果他做了一辈子的蓬蒿人。他给老板写文案的时候，是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结果一转头，老板一翻脸，就把他压在五行山下了。 今天，我们怀念阎肃先生，我们也怀念田汉。文案这一行不要乱入的，东西写得好也不保险，还要靠老板长情、仗义。 李白在去世之前，吟了一首诗，叫做《临终歌》，略有些难读，但我还是贴出来吧，开头是：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这是伟大诗人临终的心声。把它翻译过来，正是阎肃先生的一首歌词： “只一颗， 心儿未死； 向往着， 逍遥自在。 哪怕是野火焚烧， 哪怕是冰雪覆盖， 依然是志向不改， 依然是信念不衰。 蹉跎了岁月， 激荡着情怀， 为什么， 为什么， 偏有这样的安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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