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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痛苦快乐面前,我们都是平起平坐

 真友书屋 2016-02-15

这是 世相 的第 80 篇文章

 

前几天,智族GQ 主编王锋和我聊起了他回武汉的见闻。他给我讲了几个自己遇到的人,有田园牧歌一样的同学,有“衰败的农村”的亲戚,也有在武汉被生活压迫、冲撞的老朋友。他没有谈“发展”,没有谈“城市与农村的关系”。他谈到在北京CBD过着看似光鲜生活的自己面对这些人的感觉。他说,我们都是尘埃,不要谁看不起谁。

 

抛开所有观点、论断、争执,一种人生与另一种人生的关系,本质上是人的关系,是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的态度。它遵循的不是强弱法则。“我们都是尘埃,浩瀚微渺,却也是独立而顽强的生命体。”


我请王锋把这种感觉写下来,于是,就有了这篇他为智族GQ杂志3月刊写的卷首语。




 尘 埃  

作者:王锋


W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没创业,也从没有在“单位”上过一天班,20多年里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城市周边租一块地,几亩,几十亩,鲜花好卖的时候种点儿花,花市行情不行就种蔬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农夫的生活。流行音乐听到邓丽君王菲为止,电脑也是前两年刚学会开机,在这个近30年中国社会变动最为剧烈的时代,W与这个社会自动脱节。

 

千万不要以为他就是一个不学无术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城郊菜农。W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学深厚,在我们还是抱着教科书干啃的时候,他已经是诗书漫溢出口成章,在我们刚刚知道雨果巴尔扎克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唐诗宋词世界名著的系统阅读;这些年被城市化扩展追得在城郊县四处迁徙,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蹲伏在田间菜棚,伺候那些罗卜青菜花花草草,最大的乐趣,就是潜心抚养从山头水边捡回来的十几只肥猫,还有就是每到一处,跟周边几个村子里留守的村姑村妇们互动……前两年同学会,多数人已经是大腹便便眼神黯淡的大叔,只有他精神抖擞面色红润还像个青年。


这些年,每次春节回家,我都会去他城郊的农舍看看,拍一些视频,积攒下来也有几十个小时,准备若干年后,做部纪录片在他追悼会上放,虽然他年龄比我们大,可现在看,我们都会走在他前面,最后他以孤老的姿态殿后,先把我们一个个送入天国,也许是地狱。


今年回家见到一个真正的农民,40多岁的远房堂弟。我从没见过他,第一眼还以为是我大伯。这次过年来武汉,是想在省城托人,看能不能把当年退给村里的地要回来。

 

20多年前,堂弟带几个村里的小伙子一起去南方打工,建筑,印刷,机械,餐饮,什么都干过,后来成了一个包工头,带着十几个同乡,给建筑工地挑毛渣,虽然没挣到大钱,却也年年有结余,本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回农村了,当年离乡,为避交公粮,把分产到户的地退还给了队里。没想到,这几年房地产业不景气,房子盖少了,找活儿越来越难,何况年纪大,也干不动了。


不再被城市需要,更不被城市接纳,作为第一代进城打工的农民,堂弟已然被城市淘汰。可生活还要继续,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娶媳妇儿还得要他帮忙,不能闲着,回乡重新务农。一个农民回到农村,除了田地还能有什么呢?可当年还给队里的地早已经不属于他了,现今回到故土,尘满面,鬓满霜,惶然老无所依。


一年到头,我们辗转在北上广深的CBD,见到的人和事,基本都是另一套语系,另一个轨道,春节回家,算是一次脱轨,让我们看到那些平日少有交集的人和生活。

 

20年前离开武汉的时候,Z是我部门头儿,她有个漂亮女儿,瓷娃娃一样,整天跟在我后面屁颠屁颠地叫叔叔。后来女儿长大,去美国读书,回国后在著名的投行高盛做分析师。好多年没见,这次回家去看看老领导,才知道后面这些年的事。8年前,领导的丈夫得了肾衰竭,虽然命保住了,但从此大病缠身,每周都得去医院做透析,把全身血液抽出体外,清理一遍,再重新注入身体,这样的大工程一周三次,而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为照顾丈夫,主任很早就从单位退休,前程似锦的女儿也从北京辞职回家,照顾爸爸,父亲的病从那时起改变了一家三口的生活。“那你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怎么办?”我问,“现在想不了这么多。爸爸这样,没法丢下他。”她说的时候很镇定,是一种冷静,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之后的选择。我知道这远不是一句话,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消磨和损耗。

 

坐在那儿聊天,她们一直夸奖我现在的生活,羡慕我活的随性,自由自在,满世界跑,夸我年轻,脸上没有皱纹,有那么一刻,我也傻呵呵地自得,庆幸我的生活,没有遭遇这样的重压和拖累……可离开她们,在回程的车上,我突然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刚才的侥幸心理好轻浮,在庆幸自己的生活没有被种种困难捆绑的时候,我面对的,是承担着亲人疾病重压的妻子和女儿,是两个为责任,为爱放弃了自已自由和幸福的人,我怎么可以在她们面前自得于自己的侥幸;很多时候,生活的价值不取决于你得到什么,反而在于你的牺牲、付出和失去,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嘴脸,觉得有些羞耻。


一个人衰老很容易,长大却很难,把自己养育成人是一辈子的辛苦工作。在一年一度的团圆家宴上,14岁的小侄儿抱着吉他唱了一首歌儿:《Be a better man》,


……

FeelI'm getting old before my time 我在有生之年将老去

Asmy soul heals the shame 当我的灵魂愈羞愧

Iwill grow through this pain 我才能从阵痛中解脱成长

LordI'm doing all I can to be a better man 上帝啊~我竭尽所能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


小侄儿闭目蹙眉,很投入,也不知道这首歌他究竟理解多少。小时候带他上街,穿过闹市,牵着我的手怕丢了不肯放松好像还是前不久的事。除了唱歌儿,他还喜欢涂鸦,是学校艺术小组的成员。吃饭的时候问他一句,什么是艺术?他用英语说:Art is everything and art is nothing!这个回答让我瞬间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懂了没有。记得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因被老师在全班表扬,暗自高兴了好几天,作文题目是《雷锋的微笑》——我跟他的差距,就不像是同一个物种,想到这些,对自己的人生很绝望。


这个年,还有些消息让人恍惚:聚会中,得知已经有同学得病先去了,40多岁毕竟还算年轻;20多年前跟我同时参加工作的女同事,漂亮又才华,前几年刚刚做上当地报社总编,去年突然出家做尼姑,归隐南山;年三十接到一个电话,从遥远的非洲,一个朋友两年前就把他接近上市的公司卖了,抛家弃子,去到肯尼亚雨林做了两年的环保义工……


这些消息听了都会叫人楞一下。幸亏也就几天,年过完了。在南方,不经历一场雨雪,就不算过完一个整年。最初几天热闹过后,过年的虚妄感跟气温一起降下来,接着是南方阴湿的雨。


初七回京。火车由南向北,穿行在阔大又细密的冷雨里:一个个静卧平原的村落,偶尔走在田埂地头的农人,村镇小路上骑着摩托飞奔的年轻男女,还有聚集在车站,背着大小行李奔走四方的乌泱泱的人群……人们又开始四处流散,重新面对自己庸常、繁难、不知所终的生活,林宥嘉在《感同身受》里唱,“……我想说/ 每个人都差不多/ 不一样的血肉之躯,在痛苦快乐面前/ 我们都是平起平坐……”想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和生活,也让人觉得人生辽阔。


以前一直以为,雨水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滴,后来看过一本叫《尘埃》的书,才知道,雨水的形成不是因为水,而是“尘埃”。地质学家告诉我们,整个地表的上空,都悬浮着一层厚厚的尘埃,“水蒸气凝结在这些漂浮于高处的沙粒上,形成雨滴,坠落下来,就是雨水。”

 

想想那些“地表上空,悬浮着的厚厚的尘埃”:灰土,病毒,硅藻,真菌,花粉,纤维,微屑……人迹一样,包裹着这个星球。由于过于细微和庞大,你看不见它们,但尘埃漂浮于空中,是微小的生命,它们分解动植物尸体,甚至岩石,培育出各种养分到土壤,它们跟着随机的风和雨,传播袍子,生根发芽——科学家说,正如恐龙尸骸的尘埃依然飘荡在今天的空气里,我们人类也会是同样的结局——无论生前荣辱成败,我们的尸骸也终将成为土壤的一部分,因大自然的侵蚀而裸露,而吹浮,而游荡,在太阳系未来十数亿年缓慢的膨胀死寂过程中,化为尘埃,吹拂过充满星辰的银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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