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爱 文/那夏 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的,不仅是士气,还有爱的勇气。 【1】 接到家中保姆电话时,欧阳刚结束一场例会。 电话那边隐约是忆晚的抽噎,他心中一动,便听见保姆为难道:“她又不肯吃饭了,我拿她没办法。” 他捏捏眉心,沉吟片刻后道:“等我回去。” 他握着车钥匙,有片刻失神,很多年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更多时候,他冷着脸在忆晚问妈妈去了哪里时利落地答,去天堂了。 这对小孩子来讲着实残酷,可在他的心里,她确实已经去了,如一场繁花落尽的美梦,了无痕迹。 回到家,忆晚仍是不肯乖乖吃饭,他先是哄,而后威胁,最后一怒之下摔了碗,忆晚的眼泪刷地落下来,默默端起保姆新盛好的饭。 “爸爸不要生气,忆晚吃饭。”她瘪瘪嘴,眼角依稀有泪。 欧阳的心骤然间软下来,她委屈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十九岁的莫向晚。在他们无数次争吵后,她明明委屈至极,却仍是竭尽全力向他吼出最恶毒的字眼。 他们最后一次争吵是在2005年12月的最后一天,莫向晚狠狠踢他的下腹:“我真恨不得你去死,欧阳。” 她语调极平静,仿佛整个人已彻底镇定下来。他们分坐在沙发的两端,直到天微微亮,她起身,冷冷道:“孩子我会生下来,然后你要履行诺言,让我走。” 2006年7月,和平医院的产房,欧忆晚呱呱坠地,医生将皱巴巴的孩子抱给莫向晚看,莫向晚却狠心掉头。既然不能陪她长大,就不要平添多余的感情。 莫向晚是在两周后从医院消失的,像是早有预感,欧阳平静地在走廊从清晨坐到黄昏,闻讯赶来的丁扬冷眼斜睨他:“她走了?” “走了。” “不会再回来?” “不会。” “太好了。”丁扬笑,“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去她吗?因为你从不相信她,不相信她会爱你,你骨子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卑鬼!” 傍晚时分,走廊没什么行人,一派死寂中,欧阳疲惫地开口:“是,你说得对。”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心死如灰。 【2】 遇见莫向晚那年,欧阳刚学成归国。二十二岁的年纪,手中的毕业证还没握稳几天,便急急被老爷子推入公司,负责新产品开发。 尽管旁人嘴上不说,心中到底意难平,更有老功臣毫不客气:“不过是毛头孩子,学历高,能有什么真本事?” 欧阳从小听惯好话,要风便是雨,一时哪里受得了如此指摘,为了证明自己,日日都往商场里扎,非要亲自调查市场反响。 见到莫向晚,便是在其中一家设有专柜的商场。当日恰好有一场庆祝活动,她穿着极短的红裙,抹着厚粉底,正卖力地扭来扭去。 欧阳路过,不由嗤之以鼻,俗不可耐,径直往柜台方向去。 如果说一眼便可论定一人,那么自一开始,欧阳对莫向晚怀抱的,便绝非善意。活动结束,莫向晚匆匆向台上的其余女孩道别,一头扎入更衣室,开始卸妆。 那一年莫向晚刚满十九岁,A大二年级,除了偶尔接商场的活动,还在学校隔壁的美院做人体模特。 画室的老师和她熟,曾经问她:“这么多女孩不情愿,为何唯独你肯?” 莫向晚笑道:“因为我最缺钱。” 因为缺钱,也就不再在乎尊严、面子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 从更衣室出来,第一节晚自习已快开始了,她从不迟到,脚步不免有些匆忙,迎面就撞到一人,是拿着市场调查报告的欧阳。 片刻,欧阳才认出眼前的人和台上是同一个。 莫向晚的妆太浓,很难卸尽,染着绿意的眼皮低垂着,焦急地说:“对不起,麻烦你让一让,我赶时间。” 她没有抬眼,这让欧阳很不爽:“你说话都这么没礼貌,从不看着别人吗?” 莫向晚也有点光火,都道歉过了,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抬眼,瞪着他一身名牌衣着,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纨绔子弟。”说罢便绕道匆匆走开。 剩下欧阳对着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你信不信,明天就要为你说过的话向我道歉!” 【3】 事后想起这一出,欧阳也觉得自己无聊。无聊得同莫向晚计较说话时是否直视他的眼,无聊得计较她的一句道歉。也许仅仅是因为她那句“纨绔子弟”刺痛了他。 莫向晚是在隔日清晨接到活动负责人方姐的电话,对方措辞十足委婉:“小莫,我们知道你的情况,但上面有交代,说以后不可以再用你,我们也没有办法。” 莫向晚忙问:“为什么?” “我们不好说。” “拜托你。” “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当然有,莫向晚得罪的又岂止一人,学校里的同学说她个性孤僻,画室里的学生说她故作清高,她统统缄默不做辩解,就此落下口舌……沉默良久,犹豫地问:“昨天傍晚在商场里,有个穿西服,理平头的……” 她话未说完,便被方姐打断:“欧阳先生,你去向他求求情,道个歉,说不定还有挽回的机会。” 挂断电话,莫向晚哑然失笑,原来是早设好圈套让她跳,何苦这样费尽周折。 上午课满,下课铃一响,莫向晚抓起书包匆匆走人。公车转两次,她冲进方姐的办公室,方姐见是她,笑得暧昧:“你来了,这是电话号码,人家白天很忙,下班再打,好好说话,不要随便发脾气。” 最后一句明显是告诫,莫向晚心中一沉,低声应道:“好。” 欧阳接到莫向晚的电话是黄昏,她的语气分明比投天软了许多:“欧阳先生?” “是欧先生,”欧阳纠正,又顿觉无趣,于是故意问她,“你从哪里弄来我的号码?” 莫向晚翻个白眼,装!还是咬牙耐着性子解释:“方姐给我的。” “哦,找我有什么事吗?” “向你道歉。”莫向晚被他轻慢的语气激怒,清清喉咙又补充道,“为了钱,我必须跟你这个人渣道歉!” 欧阳原本正悠闲地靠着椅背,听她这样一讲,一把无名火倏然蹭上来:“你现在在哪里?给我站在那里不许动,动一下,我就让你不光丢了这份工作,以后都没有工作,不信我们试试看!” 【4】 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完全超乎莫向晚的预期。她原本计划是向他道歉,然后各走各路。可如今她却必须站在美院的大门口供路人偶尔观瞻,死活不敢移动分毫。 莫向晚不傻,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也确实有那个本事。倘若无法与他作对,倒不如收起全部脾气,好好再道一次歉,反正人这辈子总要学会低头。 美院分校在近郊,欧阳的车子抵达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他从车上下来,远远便看见校门蹲在一个白色的背影。 三月的晚风尚有寒气,她穿着薄薄的线衫,双肩微颤,不知为何,欧阳的心骤然软成一片。 走上去,他轻咳两声,莫向晚警觉地回头,她第一次看清欧阳的脸。那是一张英俊的脸,写满了踌躇满志和心高气傲。 “起来。”欧阳蹙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过了好久,莫向晚才慢慢站起来。 “你那天不是很急嘛,今天怎么慢吞吞?” 他眼里有奚落,莫向晚不自觉咬唇:“蹲久了脚麻。” 她解释的语调和昨日截然不同,他看见她低下头:“对不起,欧先生,我为昨天的失言和今天的莽撞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一次机会,那份工作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言语间,她极尽卑微,可原本以为自己会快乐的欧阳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胜利感,他看着这个向自己低头的高傲女生,竟然有一点点罪恶感。 “好,那你要请我吃饭。”话一出口,他被自己吓到了。 “你说什么?” “请我吃饭。” 在莫向晚诧异的神情中,欧阳不耐地又重复了一遍,而后面带嫌弃地拽起她的衣袖:“走,上车。” “你要吃什么?”坐在车里,莫向晚似乎还没找回真实感,良久,她补充道,“我没多少钱,所以不能太贵了,太贵了我买不起单。” 她眼神里有一股固执的认真,欧阳不禁失笑:“那就便宜的吧,哪里便宜?” 【5】 后来欧阳想,他不该让莫向晚请那顿饭,如果不是这样,他与她,还会是人生中偶尔交叉的两条线,有过一个细小的交点,而后迅速分离。 莫向晚选的地方是学校的后巷,出了名的不卫生,味道却极佳,欧阳刚把车停在巷口便开始后悔,还是应该他请她的,西餐海鲜日本菜什么都好,至少不用跑这又脏人又多的地方。 莫向晚看出他眼神里的迟疑,试探问:“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他也不知道是在较什么劲,强硬道:“就这里,挺好。” 麻辣烫的老板娘和莫向晚认识,话不免多一些:“哟,小姑娘,换男朋友了?这次这个不错,上次那个凶巴巴的,女孩子呀,看男人眼光要地道才好!” 莫向晚被老板娘念叨得发讪,急忙将端上来的碗推给欧阳:“你的。” 欧阳用自己都没觉察出的怪异语气问:“男朋友?” “朋友。”莫向晚将筷子掰开,正色道,“她说的是我朋友,我们打小一起长大。” “青梅竹马。”欧阳挑了一口菜,嫌煮得太老,慢慢放下筷子:“看不出来,你这样子还有青梅竹马。” “每个人都有吧。”她像故意听不出他话中的讽刺,自顾吃菜。 一顿饭到尾声,欧阳碗里几乎没动,结账时莫向晚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浪费”,被他无意听到,脸色又差了几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子,欧阳正琢磨如何提出送她回去,莫向晚先开口了:“我宿舍不远,那我先走了。” 她急忙要逃开的语气令他不爽,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辞,索性抓住她袖子。莫向晚惊讶地转头看他,两人正僵持之际,莫向晚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欧阳讪讪松手,莫向晚掏出手机一阵“喂喂喂”,神色陡然就变了。 “你能不能送我去一个地方?”挂掉电话,莫向晚突然改口。 “哪里?” “恒悦迷城。” 欧阳的唇边渐渐漾起笑意,原来都是装的,原来不过如此。 【6】 一路上,莫向晚不断在他耳畔催促:“能不能麻烦你快一点?我很急。” 欧阳被她催得不耐烦,转头瞪她:“我不是出租车司机!” 被这样一说,莫向晚不由发窘,不好再开口。 车子在恒悦迷城的后门停下,欧阳困惑莫向晚为何不选正门,刚想问她,她却已着急地跳下车,踉踉跄跄往后巷深处跑。 看着她的背影,欧阳一阵烦躁,在心中骂了句,却还是熄了火,跟着她往里走。 后巷存放的全是空酒瓶和杂物,只有一盏空落落的路灯,猫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欧阳心想这莫向晚绝对是疯了,自己大概更是抽风,才跟着她往里面钻。 顺着巷子又走了一段,才发现这死巷深处竟然围着好几个人。 “叫你不长眼睛,丁哥的地盘你也敢来抢生意!”说话间,一个顶多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男生便一脚踩在倒在地上的那人身上。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被叫做丁哥的人掐灭了手中的烟头:“跟你老大说,大家都是一条道上混的,做人要厚道,规矩都不守,以后还怎么混?” 他虽是笑着,身上却始终萦绕着一股戾气,地上那人立时吓得屁滚尿流,挣扎着要跑,刚站起来,看见正拼命冲过来的莫向晚,陡然间变了脸色,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扼住莫向晚的脖子,就要往她脸上划:“TMD,你手下今天让我不人道,我也不能太仁道,这不是向晚妹妹嘛?谁不知道是你丁哥的女人,老子今天就是要把她的脸给毁了,看你今后还爱不爱!” 此言一出,丁哥骤然间愣住,良久,眯着眼笑笑:“好,你尽管试试,只不过恐怕今晚你走不出这条巷子。” 那人听丁哥这样讲,一时怔忡,眼见他手上的动作有迟疑,站在他身后的欧阳猛地扑过去,匕首“哐当”应声掉地,剩下惊魂未定的莫向晚坐在原地大口喘气。 丁哥的手下很快围了上来,欧阳一回神,才发现莫向晚的侧脸被划了一条小口,鲜血慢慢往外涌。 他看着她,像中了魔怔,将手伸过去,却被丁哥横加阻断。他把莫向晚从地上拉起来,眼中有责备:“你怎么会在这里?” 莫向晚回神,低头解释道:“小皮打电话来说你在后巷,我怕你一冲动……” 话未说完,像是骤然记起什么重要的事,猛一折身,拉起地上的欧阳,见他西装上有血迹,急急道:“丁扬,送他去医院,他受伤了!” 丁扬瞥了欧阳一眼:“有开车来?” “有。” “那跟我来,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直到后来,丁扬曾问莫向晚:“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莫向晚笑得凄楚,但丁扬却知道,他输在理智。他爱她爱得冷静,欧阳却爱她爱得狂热。可是,这两种极端的感情却无一适合她,所以她才会狼狈逃走。 【7】 到了医院,被捉去包扎的却不是欧阳,而是莫向晚。 值班的老护士指着两个大男人的鼻子不客气地骂:“真是笑死人,两个男人守在人家姑娘身边,居然还受伤!万一毁了容,人家怎么嫁人?” 丁扬在一旁挨骂默不吭声,欧阳却越发不耐烦,梗着脖子一句话顶回去:“嫁不了人就不嫁,我负责养活还不行啊!” 话一出口,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丁扬转过身扫他一眼,他悻悻地补了一句:“说笑而以,她长得还算不错,只要你不是庸医,绝对可以嫁得出去。” 老护士被这样一讲,愤然丢下一句“以后谁瞎了眼才会嫁你”,转身进去了。 从医院出来,莫向晚的脸上已贴上一层薄薄的纱布。 “那护士怎么讲,会不会留疤?”丁扬问她。 “只要小心就不会。”莫向晚一边答丁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四处搜寻欧阳的身影。 “找刚才那个家伙?听说你没事,刚才走了。”丁扬不动声色地答,思忖片刻,又补充道,“刚走没多久。” 被识破心思,莫向晚大窘,但听说他刚走,长吁一口气,比了一个“门口汇合”的手势,匆匆跑了出去。 果然,欧阳还没走。车子发动到一半,他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过去在英国,他一向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极少主动惹上麻烦,可莫向晚这个意外却在他的世界里乱撞,撞得他原则大失,十分烦躁。 见他还没走,莫向晚喜出望外,敲敲他的车窗,欧阳见又是她,本来不想理睬,莫向晚却顽固得很,最后,他不得不投降:“还有什么事?” “你的西装,”她面色微醺,轻咬着唇,指指染血的衣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脱下来吧,我洗好还你。” 欧阳失笑,她死乞白赖地在这里拍他的车窗,竟然是为了洗一件西装。 可明知道她蠢得可以,他却仍然像中了蛊似的把外套脱给她:“洗好联系我。”末了,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一句:“记得快点,我很喜欢这件。” 【8】 莫向晚给欧阳打电话时他正在衣帽间换外套,他从加拿大回来度假的小侄女过来递手机给,不忘挤眉弄眼:“小舅舅,你市场不错嘛。” 不知缘何,他心中一动,冥冥中,就认定是莫向晚打来的。果然,那边是她的声音:“欧先生,你今天有空吗?衣服洗好了,我拿给你。” 明明心情极佳,欧阳却强迫自己冷静:“白天没空,晚上好了,我再联系你。” 转身,十三岁的小侄女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大话鬼!说什么白天有事,今天明明周末,你不用上班也不肯陪我逛街,居然还说有事,我要去给那个阿姨告状。” “你应该叫姐姐,她年纪不大。”说不清为什么,欧阳竟然这样解释。 “老牛吃嫩草!”小侄女听了,笑得更欢,他佯装生气,捏住她婴儿肥的脸:“哦?再说一遍,谁老?” 入夜,欧阳又开始为穿什么而烦恼,小侄女坐在一旁笑他:“舅舅,你还是小学生吗?” 欧阳瞪她两眼,换了最休闲的一套便装出门,临走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交代:“以后看见她,要叫姐姐,懂吗?姐姐。” 莫向晚约他在她大学对面的一家水吧见面,A大他只去过一次,还是上次去找她的时候。他自小便出国,对这边的路况不熟,上次开了很久,才摸索到她说的地方。这一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抵达时,已经迟到近半小时,他害怕她已不在,又怕她等到不耐烦。 可两种揣测最后都不成立,推门,便看见她和丁扬有说有笑地坐在吧台,丝毫没有半分等待的焦急。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愤怒,开口时语调里就带了隐隐的愤怒:“我的衣服呢?” 他劈头盖脸便是这句,莫向晚一愣,笑容僵在脸色,半晌才恢复如常:“这里。”她从身旁拿出一个纸袋,不好意思地解释:“血干得有些久,没能完全洗干净……要不,我赔你一件?” 她的眼中有歉疚也有期许,难得像是因犯错而显得困窘的小女孩,可欧阳却硬生生忽略掉她神色中的情绪,冷冰冰地说:“你赔不起。” 这句话很快激怒了原本沉默坐在一旁的丁扬,眼见他试图起身,莫向晚按住了他的手:“我说了不用你的钱,你不要插手。” “多少钱,如果不能一次性还你,我按揭。”她扬起脸来,眼中有委屈,更有一抹倔强。 欧阳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怔怔地望着她满脸的执拗。 【9】 如果你疯狂想念一个人,但却没有机会相见,你会如何? 欧阳此刻面对的,便是这样棘手的问题。小侄女的春假结束回加拿大,临上飞机,对他咬耳朵:“你上次说的姐姐呢?怎么没见过,不会是你把人家吓跑了吧。” 欧阳本来心情不佳,听了调侃,孩子气地赌咒发誓道:“等下次你回来,她一定是你舅妈!” 话虽这样说,心中却是没底的。三个月过去,莫向晚总共来了三次,最近一次是在六月底,城中的气温已飙升到38度,莫向晚按照约定前来还钱,欧阳却故意把她晒在公司门口,甚至让保安阻止她进大门。 他只是气愤,一想到前两次她把钱丢在前台,就恨不得她在太阳底下晒死才好。可刚晒了一个小时,他又后悔了,万一她真的中暑晕倒了怎么办? 挣扎了很久,欧阳最终向自己妥协,匆忙坐电梯下去,却发现门口哪里还有莫向晚的身影。 钱后来是丁扬送来的,不知道他打哪里弄来的他的电话。 他叼着烟,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在桌子上:“你那件衣服价位我知道,现在我替她全部还给你,你以后不要招惹她。” “如果我没记错,她说过不要你的钱。” “是又怎样,总比有人变着法儿的刁难人,不过是为了见她来得光明正大。” 这一句分明是挑衅了。欧阳不怒反笑:“听说西区的场子都是你在走货?” “那又怎样?” “不怎样,只想按你说的,找个更光明正大的理由。”说罢,欧阳笑着将信封拾起,装进了包里。 莫向晚是在十天后找到欧阳的,这一次,她终于不再只将钱丢在前台溜之大吉,而是直接杀进了他的办公室。 没人出来拦她,他本来就在等她。 莫向晚双眼血红,声音都在颤抖,是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表情:“你究竟做了什么,丁扬为什么被带去协助调查?!” “没什么,你跟他那么久,不就是那点事儿吗?只要肯配合,没几天就放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最清楚。”欧阳勾起嘴角笑。 “你究竟想怎么样!”莫向晚气得牙齿打颤。 “不要再和他见面,还有,做我女朋友。”话说至此,欧阳反而轻松了下来,末了,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想他一直出不来的话。” 时间顷刻静止,有很多个瞬间,欧阳直觉她会拒绝,因为她是那样心高气傲的女生,他看她第一眼就知道。 就当他快要等到心灰意冷,莫向晚竟然慢慢抬起埋下去很久的头:“好,我同意。” 【10】 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因为知道是梦,所以分外怕从梦中惊醒,只好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余下不多的时间,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欧阳觉得,他现在做的,便是这种梦。 小时候,母亲曾告诉他,他这样的性子,若不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一定会吃不少亏,走不少弯路。母亲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害死了一只自己极为喜欢的云雀,因此在房里哭闹了三天。 那只云雀本是野生,被父亲的生意伙伴捕获,作为顺水人情送给他。他喜欢那只云雀,虽然明知头顶那方天空才是它的心头好,却仍是一日一日地饿它,希望借此将它驯服。 云雀后来饿死在笼中,他因此大哭了三天,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在莫向晚依照他的强硬要求下搬去他公寓那天,欧阳梦见了那只死去的云雀。他半夜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想到莫向晚正睡在隔壁,不断自我安慰,我们会好好相处,一定可以的。 可是却越想越没有底气,翻身下床喝水,才发现莫向晚根本没有睡。 她蹲在冰箱前似乎在思考什么,听见他的脚步声,迟疑地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问罢才觉得自己愚蠢,这里是他家,为何他不能在这里。于是两个人都沉默,良久,莫向晚从地板上站起来:“欧阳,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样的句式如此奇怪,欧阳原本正端着一杯水,听罢她的话,剧烈咳嗽起来。 良久,莫向晚摆摆手:“你不用回答我,是我说错话了。” 她转身出了厨房,剩他站在冷气中被吹得一阵阵的头晕。他为什么没有勇气说一句是呢,他也不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诡异的平静,欧阳原本已经做好被莫向晚憎恨的打算,可是她每日上课下课,仿若无事发生,让欧阳不禁越来越心虚,她究竟在想什么。 他试探着约她出去,她欣然赴约;他委婉地表达不希望她继续去美院当模特、去商场接活动,她思忖可片刻后,也大方说好。 一幅温馨恋人画面渐渐呈现在欧阳面前,然而他心中的暗影却越积越深。当初明明是他逼她,她也恨咬牙切齿,可现在却不知道为何,情愿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想到这,欧阳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攒紧了。 争吵是在下学期开学后没多久爆发的,一派平和的假象持续了近三个月,欧阳没有一刻不感到窒息。从公司出来的夜晚,从超市中买了三瓶劣质酒,坐在自家门前一口气喝完。 他酒量原本不佳,又喝得急,片刻就醉了,头重脚轻,晕乎乎地爬到家门口,狠狠拍门。 莫向晚刚洗过澡,头发湿湿的,穿着睡裙,见从不喝酒的他酒气熏天,眉头皱了皱,却还是好脾气地去扶他。 欧阳却重重摔开她的手:“少假惺惺,恶不恶心!” 她略微一愣,继而又走上前去想要扶他,欧阳嫌恶地挥手,将她摔在了地上:“你恨我就要说出来,你现在这样装没事人,我看着难受!” “你觉得我恨你?” “废话,我这样逼你,你敢说不恨我?” “是,我恨你!”原本楞坐在地上的莫向晚陡然站了起来,推开门,踉跄地跑了出去。 【11】 莫向晚在隔天上午回去,当酒醒的欧阳慌张地准备去找她时,她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内。 室内一片狼藉,好几只酒瓶被踢到角落,她面无表情地捡起来丢进垃圾桶,而后转身进厨房做饭。 欧阳洗完澡出来,清醒了很多,见她在厨房熬粥,心中一动,刚想走上去道歉,便见莫向晚端着瓷碗走出来。 两人相顾无言,莫向晚喝一口碗中的稀粥,木然道:“我等会儿要去美院,老师说新模特生病,让我帮忙代两天。” 欧阳动了动嘴皮,想说让他们另请,没想到莫向晚竟自顾自说下去:“方姐说最近人手不够,新人接手慢,所以我决定回去工作。” 一股怒火又噌噌冒上来,可转念一想她昨日愤怒的模样,怕她更恨他,只埋头继续喝粥。 莫向晚走的时候他躺在卧室里,隐约听见门哐当一声关上,一种无力感深深地攫取了他的身体。 在那之后,莫向晚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每天同他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欧阳心中怨愤,却不敢言,害怕两人岌岌可危的关系彻底崩塌。 丁扬被死对头砍伤的消息是在隔天傍晚传入他的耳朵里的,他本来就留了眼线,对方慌张打来电话汇报,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莫向晚。 她会不会遵守约定不再见他?想到这里,欧阳顿觉自己自私,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如果强迫她不去,未免太不近人情。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这个消息,再送她到医院。 这个时间她应该还在做模特,他把车靠路边停下,往学校里去,随便拉了个路人问了画室位置,她却并不在。 有学生在整理画具,他犹豫着问:“请问你见过莫向晚吗?” “刚才急急忙忙请假走了,说有急事。” 欧阳的脸色陡然一变,攥紧拳头松了又紧,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那天夜里,莫向晚回来得很晚,他坐在客厅抽烟,星星点点的火光将房间衬得格外黑。细微的开门声被无限放大,莫向晚握着门把的手僵在半空:“你还没睡?” “你去了哪里?” “方姐说临时有活动,叫我去帮忙。” “哦,”欧阳哦过一声,猛地捡起桌上的烟灰缸朝黑暗中砸过去,“你为什么要骗我?” 【12】 那晚之后,莫向晚再没有回来。 他知道她住回了宿舍,却始终拉不下脸去接她,就这样僵持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丁扬伤愈出院。恰逢小侄女过十四岁生日,欧阳打越洋电话去道贺,没想到小姑娘记性好:“那个大姐姐呢,你有没有把到?” 欧阳垮下脸:“去去去,不关你的事。” “舅舅你要是一直这个样子,大姐姐一定会被你吓跑。”小侄女根本不怕他,自顾自继续说。 他仿若失重,挂了电话,久久怅然。 那一日,他在房间里想了许多,想到他们的初识,一开始他大约是图解气,两个同样骄傲的人,总要一方先低头,方觉尽兴。可后来却慢慢变了味道,他开始因她莫名地失落、见不到她神不守舍,后来,他渐渐迷恋她在厨房煮粥时的身影。 母亲曾说,饭菜做得清淡的人,适合共度余生。莫向晚虽然外表骄傲,内里却始终是个温顺之人,想到自己用烟灰缸砸她,黑暗之中也不知究竟伤到她没有。 心中一痛,他终于决心放弃所谓无聊的自尊,好好告白一次会如何?欧阳换好衣服,往楼下去。 没想到莫向晚竟然不在寝室,他靠在宿舍楼下的树干上等,天一点点黑下来,更深露重,最后天光一点点透亮,欧阳疲惫的双眼终于被远处两枚小小的黑点点亮,而后很快变成另一种嗜血的红。 几乎是蛮横的,他将丁扬身旁的莫向晚一路拖到校外,不顾清晨往来的学生侧目,怒吼:“说,你和丁扬出去一整晚干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又骗我,你当我蠢的?你们到底都做什么了?” “我说了什么都没有!” “算了,”欧阳忽然笑起来,“不管你们有没有,今天我们都有定了!” 【13】 刚打开门,莫向晚就被欧阳重重地甩到地毯上,她惊恐地看着他,有如受惊的兽:“你要做什么!” “你认为呢?”欧阳挑了挑眉。 “你不能这样!!”莫向晚尖叫。 欧阳忽然笑起来:“为什么不能?我是你男人。” 他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她拼命爬起来,试图往门外跑,欧阳动作却比她更快,狠狠一拽,她又可怜巴巴地倒在了地上。 抵抗一个男人显得愚蠢,抵抗一个愤怒的男人,则显得尤其愚蠢。起初莫向晚还挣扎着奋力抓他的背,到后来力气便渐渐消失,只能徒劳地哭喊。 都是些断断续续的句子,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解释什么:“我没有……我昨天……” 他一听她提昨天便是一阵血液往头顶冲,蛮横地堵住她的嘴,直到莫向晚哭不出来,才作罢。 最失控的时候,欧阳的脑海中不是莫向晚曾经的微笑或冷漠,都是冷冰冰的四个字“他们完了”,可人到底是可以做到多下贱,就算明知道完了,也不肯罢手。 结束后,莫向晚呆呆地躺在地毯上,欧阳原本想将她抱起来,可她嫌恶地将脸一撇,他一愣,慢慢缩回了手。 “我去洗澡。”他从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这样心虚,不敢看她的脸,急急往浴室去。 挣扎了很久,他才从浴室出来,发现莫向晚早已不知去向,她又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这次,她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回宿舍,他每天去楼下等,都是失望而归。看来是去了丁扬那里。 丁扬,欧阳想到这两个字,牙齿都开始打颤。鬼使神差的,他下班后将车开去了恒悦迷城。 丁扬似乎早在候他,见他来,举起杯:“欧先生,许久不见。” 他懒得客套,冷着脸问:“她呢?” 丁扬不怒反笑:“现在?大概在医院,排队做手术呢,别着急,有人陪着她,不会出什么事。” 欧阳脑中“砰”地一声炸开,一脚踹开桌子,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他们最后一次争吵是在2005年12月的最后一天,莫向晚在被他强行带回公寓后,狠狠踢他的下腹:“我真恨不得你去死,欧阳。” 他没有动怒,叹口气说:“只要不打掉孩子,生下他,你就可以离开我,我保证,再也不会找丁扬的麻烦。” 话一说完,她渐渐平静下来。那一夜,他们分坐在沙发的两端,直到天微微亮,她起身,冷冷道:“孩子我会生下来,然后你要履行诺言,让我走。” 【14】 莫向晚离开的时候,天还未亮,看护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强迫虚弱的自己从病床上下来,披上外套,想乘电梯下楼找最近的银行取钱。 刚走到房门口,床上的孩子好像感知到什么似的,嚎哭了起来。 这些天,因为知道自己要离开,莫向晚都强迫自己不去看她一眼,就连喂牛奶,都是看护代劳。可此刻,孩子的哭声却仍是让她的心揪成一团,她感觉脚步越来越沉,她想退回病房,却蓦然想起了欧阳的脸。 他救她那次,看着他迫近的一张脸,心跳是那般快,以至于以为自己会在下一秒死去。可无奈他们都是那样骄傲的人,他学不会放下身段,她亦不懂得服软。一段关系如陷死局,眼见无路可走,丁扬的事却成了一个契机。 谁也不知道,她在说“好”那刻心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隐匿在愤怒情绪下的几许窃喜,她甚至告诉自己,就这样试着改变,或许会有有自己曾不敢期许的结果。 可终究还是毫无办法,他不相信她,从不相信她。再多的情绪都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只能被彼此一点一点逼到极限。那些曾闪耀过的温柔光芒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与争吵中黯淡逝去,她的心最终死在那栋公寓的地毯上,并且永远不会复活。 在越来越响亮的啼哭声中,莫向晚埋下头,疾步朝电梯走去。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心中轻声说。 莫向晚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经常会望着婴儿车里的孩子一坐到天亮。 所以当丁扬再度找到他时,他神情极度困倦:“你有什么事?” “就想告诉你一些事而已,”丁扬笑,末了又补充道,“不要误会,是一些让你听完更生不如死的事。” “我和向晚打小就认识,她爸是我叔叔手下,当年西区那片,没人不认识我叔叔。向晚是个母不祥的孩子,她从来没见过妈妈,她也很懂事,从不问。后来我叔叔和向晚的爸在一次火拼中丧生,我接下来叔叔手中的事业,向晚对我说,她要彻底远离这种刀口下讨来的生活。我以为她是说笑,没想到她说到做到,高中开始就自己打工,坚决不用我这里的一分钱,我曾答应她爸照顾她,可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自然看得出,我喜欢向晚,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做的事,也没办法因为她不喜欢就撇下一堆弟兄不做,所以我从来不提。不过那天我看见向晚追你出去,心中却不是滋味,你除了背景比我好,哪里比得上我?不就是救了她一回,犯得着自己找气受么,你们都是高傲的人,到最后绝对是两败俱伤。” 说到这里,丁扬微微一笑,继续道:“其实进去那件事,我知道是你做的手脚,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不是喜欢她,是什么。她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既然肯答应你,也绝非不情愿。可是欧阳,你这种人,表面越是自高自大,内里就越是自卑,我说过,你们会两败俱伤,她一脸苦相地去医院看我时,我就再确定不过。” “知道她那天为什么彻夜没回宿舍吗?蠢货,你可以在楼下等她,她就不能回公寓等你?我只是事情结束顺路去接她回学校而已。你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还做了那种操蛋事,是个人,也不会在捧着一颗心送出去却讨了两耳刮后还傻乎乎地再贴上去。她心已经死了,你懂吗?” “我肯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嫉妒你,当然,我也为她不值,竟然爱过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蛋!” 欧阳趴在方向盘上剧烈地抽泣起来。 那天他去了美院,那条他反复开过无数次的路线,此刻如同一条环行线,困住他,让他动惮不得。 他在那间画室门口站了很久,上次那个他问过的学生认出了他:“你是那天找莫向晚的人对吧?” “她很久都不来这里做模特了,因为她男朋友不喜欢,她就不做了,好可惜……” “你说她很久都不做了?” “是啊。” “那她上次为什么在这里?” “导师找她来谈涨价,想说服她继续做,可是她拒绝了,事情谈到一半,她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那一刻,欧阳的手心浸出了薄薄的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蔓延到他的四肢,他甚至讲不出一句客套话。 从美院出来,他去她念过的A大,透过明亮的玻璃,他看见其中一间教室黑板上未擦尽的字迹。 “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他的心猛然失重,原来这句话,指的不光是战士的士气,还有爱的勇气。可他,却凭白让她一颗努力去爱的心被如此凌迟、磨蚀,直到消耗殆尽。 教室外,欧阳蹲在地上,有猎猎的风穿堂而过,恍惚间,他又看见那只死去的云雀,挣扎着飞往另一方不属于自己的天空。 今生今世,相见无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