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需要有这么多的悲伤,这么多的追求。梁烈说,悲伤是用来填补快乐的,有多少快乐,就会有多少悲伤。而追求,是因为心里空了一个洞,所以需要把某个东西抓来补上。梁烈说话的时候眼睛是弯的,嘴唇的弧度很好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梁烈,他的脸,他的表情都很干净,可是我看不懂他的眼神。我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感到整个手掌都满满的。我问梁烈,为什么我感觉不到那个洞呢?我很想问梁烈,是不是到死都不发现,那个洞就不存在了。可是我不想破坏梁烈的安静。梁烈一定在想那个叫南南的女孩。梁烈只有在想念的时候,才会微微地弯曲食指。梁烈说,这个姿势是南南教他的。南南叫梁烈把食指弯曲,接上她自己弯曲的食指,就刚好组合成一个心形。我不知道梁烈是喜欢那个心形,还是喜欢南南轻轻扳他的手指的模样。我想象过那个场景,我想到的词,只有两小无猜。平安夜,步行街拥挤得寸步难行,梁烈给我买了一顶圣诞帽,帮我戴起来。他说,颜一,跟我去选圣诞礼物好吗?我欢快地答应,紧紧地跟在梁烈身后。不时有人把我们撞开,我悄悄地拉了拉梁烈的衣角,又悄悄地松开。梁烈从来不知道我会在他身后留下那么多小动作,以及撒了一地的小心事。我喜欢梁烈,但是,我只要能一直这样跟在他身后,就很好了。南南在我感觉里,是一个很奇妙的女孩子,梁烈说她会爬树,会弹古筝,会在大街上吹口哨,还会客串乐队的吉他手。这样的女孩子,该有怎样的眉眼和声音呢?我不对南南感到好奇,我好奇的是,梁烈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孩子呢?很多店门前都挂了漂亮的灯饰,男孩女孩双双对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圣诞礼物。我摸了摸我的圣诞帽,感到比任何人都骄傲。梁烈没有看一眼人群汹涌的店,他径直走进一扇木门。小小的店里充斥着一份原始的安宁。橱柜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佩带物,穿着工作服的服务生走过来介绍,这些都是由喇嘛祈福过的,物品旁边的卡片上的数字代表祈福的天数,保平安如意。梁烈仔细地看每一件物品,看起来,都是一些比较奇异的石头,可是每一块石头,好象都有了自己的表情和思想。我喜欢一块红色的石头,它看起来很像梁烈,沉稳,温润。梁烈最终选了一块墨绿色的石头,他问服务生,请问可以刷卡吗?服务生摇了摇头,梁烈说,颜一,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取钱,很快回来。梁烈走后,我让服务生把那块红色的石头包起来。我的钱包只剩散散的小票,我请求服务生,不要告诉梁烈。她心领神会地笑着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过去了,梁烈还没有回来。我在店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捏一捏放在口袋里的红色石头。服务生问我,要喝水吗?我摇摇头问她,那块墨绿色的石头代表什么呢?服务生抱歉地摇了摇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对我说,你等等,我去问问我们老板。原来店老板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他的眉眼和梁烈的一样干净,他似乎也很喜欢这块墨绿色的石头。他说,这块墨绿色的石头,代表神秘,和灵魂的相通。他告诉我,关于墨绿色的传说。有一个地方,相传灵魂是墨绿色的,他们奉猫为神灵,因为猫的眼睛泛着绿光,据说,可以看见灵魂。在那个地方,相爱的人们会寻找墨绿色的石头,磨成相同的形状,一人佩带一颗,若有一天恋人或者爱侣阴阳永隔,灵魂也可以通过石头相通。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后来喜欢浪漫的恋人都会寻找墨绿色的石头佩带,暂时分离的时候,可以睹物思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说呢?我疑惑地问,不过,这个传说很美。我也是偶然知道这个传说的。店老板笑了笑,接着说,可是,墨绿的确是个很神秘的颜色,你觉得呢?嗯。我想了想,点点头。因为南南是个很神秘的女孩子吧,这块石头,真的很适合她。因为另一块,已经被刚才跟你来的那个男孩子买走了。店老板朝石头旁边的卡片指了指,这块石头是最贵的。是很贵呢,我吐了吐舌头,猛然想起来,大约两个小时过去了,梁烈还没有回来。店老板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说,平安夜,去银行的人一定也很多。店老板的话音刚落,木门被推开了。梁烈走进来,脸色惨白,头发和衣服有些凌乱,他尴尬地牵了牵嘴角,对我说,太挤了,又转向店老板说,很抱歉,我卡上的钱不够。没关系,欢迎下次光临。店老板友好地说,我感激地朝他点头,来不及说话,梁烈拉着我匆匆走了。梁烈很不开心,脸色一直白得吓人,我小心地跟在他身后,终于鼓起勇气挤到他面前说,梁烈,还差多少呢?从我卡上取吧?我不再说话。梁烈没有对我发过火,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暖暖的语气,这一次,我觉得像一块冰。
梁烈很多天都没有出现了。也许是南南来了。我每天下课后呆在寝室里,想梁烈的时候,就把红色的石头从枕头下拿出来。他们问我,颜一,这块石头是梁烈送的吗?这么宝贝!我只是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常常和梁烈在一起,让她们产生梁烈也喜欢我的感觉,很美好,哪怕只是错觉。我想,我不嫉妒南南,也不羡慕她。南南和梁烈在不同的大学校园里,在地图上的距离,足足二十多厘米吧。听说南南的平安夜,是下雪的。我和梁烈的平安夜,是温暖的。不知道梁烈有没有买到那块墨绿色的石头。我又想起梁烈那天第一次冷冰冰的语气,心里忐忑起来。元旦来临的时候,我请室友陪我去给梁烈买礼物,室友震惊地看着我问,还买礼物?我以为你会连饭也吃不上了。你不知道吗?梁烈昨天把他的电脑廉价卖了,还有MP4,就卖给开学时招待我的那个师兄,说是急用钱。我慌忙掏出电话,梁烈的声音透着喜悦和疲惫,我小心地说,梁烈,今天是元旦呢,我正要给你买礼物。我还想说些什么,梁烈急匆匆地说他要出门了,很快把电话挂上。晚上我在学校门口看见梁烈,他身边女孩子,就是南南了吧。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戴一顶白色的毛线帽,登一双几乎及膝的皮靴,指间夹着一支烟。她的眉毛浓浓的,眼睛涂了蓝色的眼影,嘴唇亮晶晶的。南南真漂亮。南南爽朗地笑了,她的笑声很清脆、很响亮,干干净净的,她说,他胡说,梁烈就是这么讨厌的!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南南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巴微微撅起,眼神好象一只撒娇的小猫。我想,如果我是梁烈,我也会喜欢南南吧。南南说着走在前面,梁烈跟在她身后,我习惯性地跟在梁烈身后。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路很漫长,脚步变得忽轻忽重,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踩下去才好。走到饭店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捂在心口的位置,猛然想起梁烈说,追求,是因为心里空了一个洞,所以需要把某个东西抓来补上。我看着梁烈为南南拉开椅子,接过她的围巾挂在一旁的椅子上,终于发现了,原来我的心里,真的有一个洞。
南南在饭桌上说起她的大学生活,她参加了一个自发组织的乐队,时常抽空在即将拆迁的音乐室练习。有时候周末会进行一次短程旅行。南南去过的地方真多,许许多多没有听说过的小城市,小镇,在她的描述里令人神往。我喜欢南南说的一切,喜欢她说话时灵动的神情,可是当我看向梁烈专注的脸时,总要极力控制才不让自己把手捂在心口的位置。我想我是饿坏了。我吃了很多很多,添了两次饭,把菜扒得精光,南南边说边吃,很开心的样子。梁烈也很开心,他一直在笑,有时会问南南几个问题。梁烈吃了很多饭,可是几乎不吃菜。梁烈买单的时候,我忽然想哭。南南第二天就走了。我和梁烈一起送她到火车站,梁烈要去买票,南南说她到的时候就买好了回程车票。梁烈的脸忽然黯淡了下来,可是他努力地笑着,他问,怎么那么匆忙呢?你昨天早上才到的。南南轻快地笑着说,我只是路过这里,我跟别人约好了要去其他地方的。南方的冬天真暖和,可是,我想我更喜欢北方。南南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缓慢,经历了许多表情,可是她看着梁烈,很坚决。火车开走了许久,梁烈还站在铁轨边,看着空荡荡的铁轨,他的眼睛,也像铁轨,空荡荡的。我低下头,左手用力捏着口袋里的红色石头,右手握着那块墨绿色的石头。我用红色的丝绸把石头包起来,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我想送给梁烈。却忽然觉得,除了南南,什么东西在梁烈眼里都是空的。我把右手摊开,不安地看着梁烈的眼睛,他疑惑地看着我,身体僵直着。梁烈的眼睛泛起薄薄的水雾,他伸出的手微微发颤,把石头接了过去。突然问,颜一,你跟南南说了什么吗?梁烈深深地叹了口气,颜一,我喜欢南南,只喜欢她。梁烈说着,把手放在他心口的位置。然后缓缓转身,离开。我还站在原地,也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仍感觉有一股强劲的风在里面呼呼地吹,也许,已经被吹得一片狼籍了。梁烈喜欢南南,可是梁烈,我只喜欢你。
直到寒假,梁烈都没有再来找我。红色的石头重新裸露着躺在我的枕下,却再也不能给我一个甜美的睡眠。寒假离校的前一夜,室友神秘地说,她恋爱了。她要选一份特别的礼物。她问我,颜一,你的石头在哪里买的?很特别的样子,有什么故事吗?还是那扇别致的木门,推开门,我微笑着正要招呼,店老板却叫住我,嗨,能不能过来一下?果然!店老板的脸彻底阴沉下来,他严肃地说,他后来买的是另一块比较便宜的石头,他走后,那块墨绿色的石头就不见了。你们是同一学校的吗?他叫什么名字?店老板一连串的话让我喘不过气。墨绿色的石头不见了,墨绿色的石头不见了!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梁烈他……我……我顿住,我不知道应该对店老板说什么,说梁烈的苦衷吗?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想我是愤怒极了,我恨不得立即飞到梁烈面前狠狠地质问他。然而车站的画面猛地蹿进来,让我一下子瘫软,梁烈说,我喜欢南南,只喜欢她。所以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需要承担强大的罪恶感。一旦喜欢,原来每个人都一样。我深吸一口气,说,多少钱呢?我来付好不好?请您不要追究,我一定把钱付清。店老板狐疑地看着我,我慌忙掏出身份证,我把身份证押在这里,请您让我分期付款,好不好?拜托了,拜托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木门的,当在身后关上,我仿佛听到胸口传来猛烈的风声,带着凛冽的痛,那么痛,那么痛,能使人窒息一般。第二天我到火车站退了回家的票,向父母撒谎参加寒假培训。妈妈把钱打到我的卡上,拿着钱走向那扇木门时,我紧紧地咬住下唇。我买回一大箱泡面,搬一张凳子,举着家教的牌子坐在最大的中学门口。我忙碌得没有时间去哭,也没有时间再去理会胸口的风声。只是在夜里,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寝室时,我握着那块红色的石头,叫着梁烈的名字,才感到一阵阵的委屈与疼痛把我包围得密不透风。开学的时候,我把生活费提出大半,最后一次走向那扇木门。拿着身份证走出来时,对面的一家店正在放一首歌,一个女子悲伤地唱:站在原地,立地成佛。我终于蹲下身子,在街边哭出来。我和梁烈都有了不能说的秘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都离善良,很远很远了呢?我依旧很忙碌,上课下课,晚上翘掉系统一的自习去做家教。我想念梁烈,却不敢去找他。我只听说,梁烈似乎也翘掉了许多自习课。我不知道该对梁烈说什么。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那笔钱可以自动填上梁烈的帐,而我永远不知道梁烈的秘密。我去找了买下梁烈电脑的学弟,他正在打网络游戏,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盯向电脑屏幕,他说,学姐,不是学弟不给你面子,只是东西都已经卖出来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再说师兄师姐都有在外面做兼职的经验了,比我们新生要富裕多了,我好不容易才买到不错的二手电脑,你体谅体谅吧。他们寝室的人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请我放过他,好像我是上门催租的地主婆。我难堪地走出来,好像浑身都没有了力气。毫无预警地遇见。家教回来,我疲惫地提着包正要上楼,梁烈正叫住我。回过身,梁烈站在寝室楼的阴影里,他的身影显得很萧条。梁烈把一个袋子递到我面前,他的表情很尴尬,还有深深的难过。最后,他说,谢谢你。然后离开。我始终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接过袋子,看着梁烈寂静地走回他的寝室楼。我把袋子里的东西摊在床上,厚厚的一沓钱,还有两块墨绿色的石头,一张信笺。我拿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梁烈说,今天我去了那家店,向老板道歉,并把钱补上。他对我说了很多,还说了一个有关红色石头的故事。传说有一个女孩子,在过奈何桥的时候,没有喝下孟婆汤,她转世后,找到了她前世的恋人。可是那个男孩子却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子,她只好守在他身边,一直等,等他发现她,希望他能想起什么。可是那个男孩子的记忆里已经没有那个曾经的女孩子了,他把她当做好朋友,与他分享他的喜怒哀乐,他以为,那是好朋友理所当然的事情。后来那个女孩不幸遭遇意外,当她再次来到奈何桥时,孟婆笑着问她,有没有后悔当初没有喝下孟婆汤呢?原来,孟婆早就知道了。女孩子很坚定地摇头,她说,如果可以,我希望还能不喝孟婆汤,即使守在他身边,也是很好的。女孩子的真诚感动了孟婆,孟婆给了女孩子一块石头,告诉她,只要用她的血把石头染成红色,来世把石头交给那个男孩子,他就会记起你了。后来,红色的石头被恋人当做表白的信物。颜一,服务生告诉我,你买了一块红色的石头,是要送给我的。我很庆幸,你没有把它送出来,因为这样子的梁烈,不配拥有它。南南临走时对我说,当一个人习惯了看远方,就会忽略了身边的景色。知道吗?从小,南南就像大片向日葵追随的太阳,可我只是向日葵地里的其中一朵。我曾经想,哪怕那个太阳不属于我,可以这样仰望,也是好的。直到填报志愿那一天,南南写下的学校是我无法负担的。我只能每一天遥远地想念。而现在,我忽然不知道,这种仰望,是习惯,或是其他。我想,时间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在这之前,我需要尽我所能,弥补我的过错。美好的石头,美好的传说,当我看到那两块墨绿色的石头的时候,我的心情跟它们一样美好。我买下一块,请老板帮我留住另一块,可是那天晚上,我在取钱回来的路上,突然发现钱包空了。这让我突然失去了仰望的力量,使我惶恐。我把别人的过错,转移到对你和那家店的伤害上。请求你们原谅我。我真心希望,每一块石头的经历,都是美好的。我把墨绿色石头小心地放在枕下,轻轻地吐一口气,眼泪掉了下来,却笑了起来。那么答案呢?我拿出红色石头,感到手心暖暖的。我想起与南南吃饭的那天,梁烈去买单的时候,我忍不住告诉南南,梁烈把能卖掉的东西都卖了,而手机,是他与她联系的唯一方式,所以他留了下来。南南吃惊地看着我,我想,梁烈一定从来没有直接地表达过他的心思吧。然后她把那块石头拿出来,小心地交给我,她说,颜一,青梅竹马不代表爱情,只是,它容易让人先入为主。我不想伤害梁烈,可是我的心,在北方。那里会下鹅毛大雪,但是有一双手能给我别人不能给的温暖。南南让我把她的意思转达给梁烈,我想,还是让梁烈自己去感觉,会更好吧。那首歌还有很多人在听,停在原地,就可以立地成佛。我想,那是因为没有了追随的念想,渐渐地,心如止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停留在了平安夜后,我没有再去跟随梁烈的脚步,只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念想,也许梁烈有一天会来告诉我一个答案,或者与答案无关,只是一句话,三个字,或者,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