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起过你,于是,很多人都以为我早已把你忘记,七年的时光如黑夜河流里的暗涌消逝得悄无声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里,匍匐而去的只是易碎流年里那些虚幻的光影,却从未包含过你。
A 那是1999年,夏天里充沛的雨水让校园角落里原本最不起眼的鹫尾都相互簇拥着繁茂生长,因为刚经历过一场家变,那时候于我而言,是一段有些阴郁的时光。 也是在那样一个平常的下午,我穿着鸽灰色的百褶裙不厌其烦地绕过着一栋栋建筑物的雨蓬穿到教学楼,为的只是躲避那些下得过于痛快的雨水。 彼时的你,正跟一群男生靠在转角的楼梯旁谈天说笑,我清晰地记得在我拐过转角出现在你们视线范围时,你们原本热烈的说笑在瞬间就停止了下来,你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堆向了我身上的百褶裙,我想,那个时候,沉沦在家变的惆怅里鲜少与外班同学有交集的我是不认识你的,于是,在你欢呼雀跃般地走上前来欲拥抱我的时候,我除了惶恐地退开之外还不忘大声地骂了一句死流氓。 是的, 死流氓,这是我最起初对你的称呼,仅有过的一次,亲爱的苏,那真是一次让人回忆起来都有些面红耳赤的经历。 在后来,我才知道,你那天欢呼着冲过来欲拥抱我,是因为你刚赢了一场赌局,赌局内容居然是,如果当天我穿的是裙子,接下来的一周,你们那帮哥们每次看到我都要点头微笑,并且要很有礼貌地说,安晨你好,如果我穿的不是裙子,你就包那些哥们一周的中餐。 显然,这是一场很无聊的赌局。 很显然,你喜欢我。 当然,更显然,在那个对早恋异常敏感的年龄里,一个男生扑过来欲抱一个女生亦是多么让人接受不了的事情。 因为你赢了,我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每天清晨脱离那个兵荒马乱的家时都能在教学楼里拾获到很多的微笑,以及那句安晨你好。 我承认这样的开场对于当时迷茫自知的我无疑是一场惊喜的盛宴, 只是,当时的我,虽然心潮澎湃,表面却仍然不动声色,我在接受跟你做朋友的同时,亦假装与你若即若离。
B 尽管如此,你对于我那种带有自我防备的刻意疏离丝毫也没有介意,你说安晨,如果每个人的周围都温度,那么你周围的温度一定为零;你说安晨,从我第一天注意你开始,你走路始终低着头,你的脸上也从未有过笑容,你喜欢穿裙子,但一定是暗色,安晨,你都快结冰了。 我记得当时听完你的话有了短暂的哑然,我从未想到单薄瘦小,敏感自卑,丝毫也不起眼的自己也会有人关注,甚而是关怀。 我突然就对着你微笑起来,我想,在我的内心,已然是接受你了,或者说,接受你给的温度。 你总是在每次路过我们教室的时候旁若无人地给我送来芒果或是冰淇淋,你总是在我迟到的第一节课后给我买来早餐,你跟所有人说,安晨是谁?那可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是的,失散多年的妹妹,你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安晨,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因为你真的很像我妹妹,我每次看到你就想对你好。 我一直觉得那只是你接近我并且说服我接受你对我的好所找的一个并不高明的借口。 直到后来的后来,当我见到你那个可爱的妹妹的时候,我如同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连你的父母也为之惊叹,于是,我一直认为,你我之间是有很多我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渊源的。
当然,苏,你最令我羡慕的还是你有一个不仅富足而且彼此间相敬如宾的家庭,说到与你家庭之间的第一次交集,那或者又是一次让人面红耳赤的经历。 家变之后的第一次中考,原本成绩优良的我考得一塌糊涂,更糟糕的是学校组织开家长会,这是第一次的家长会,规定考分在倒数十位内的每位家长都要参加,否则将做勒令退学处理。 到现在,我仍然能记得自己当时的惶恐,我知道,与其让因为家变而精神狂燥的母亲来学校接受老师的羞辱和质问,然后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哭死哭活,让我自尊全无,还不如直接让自己从此消失。 于是,我意志坚定地做好了离家出走的准备, 我一厢情愿地安慰自己,十六七岁的女生,到外面找一分不计贵贱的工作来养活自己大概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吧。 那天的放学路上,我情绪悲凉地跟你说,苏,我以后大概不会再去学校了。 当时的你,没有一丝的愕然,只是坚定地对我说,安晨,没什么是过不去的,你一定要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先把考得糟糕的事情告诉母亲,让她有心理准备,在你的意识里没有不会原谅自己儿女的父母。 我记得我当时只是苦笑,我心里悲凉地想,苏,我们终归是同一个世界里不平等的两个人。
C 我不知道是怎样捱过了那个上午,我无数次惶恐地想象着班主任因为没看到我的家长而大发雷霆并当众宣布安晨已被做退学处理。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把父亲偶尔见我时拿的一些钱放在衣服最里面的口袋里,给母亲留好了字条,表达了我对不起她,但是我一定会在外面好好努力,让她过最好的生活让她一定要等我之类的想法,边写边哭,短短的几行字就让眼睛红肿。 现在想来,那样一个能改变一个孩子命运的下午,如果不是一推开门,就看到披着一身阳光大汗淋漓着跑过来正欲敲门的你,那么我的人生,将会是怎样的一种走向。 是的,苏,我永远记得你当时的样子,你蓝色的T恤被汗水打湿,大片地贴在身上,你的头发如同初春清晨的草丛,弥散着晶莹的水珠。 你替我放下行李,微笑地告诉我,安晨,没事了,奶奶已经替你开完了家长会。 是的,你奶奶,那个在你之前无数次叙述里对你的疼爱近乎娇纵的奶奶。 你跟我细说了当时的场景,你说前一天送我回家就知道我不准备叫家长去了,你猜到我大概已经做好退学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我会决绝到会因为一场家长会而想到奔赴天涯。 现在想来,孩子的心,是无恃于地厚天高的。 你说你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说服奶奶来替我开家长会,你直言不讳地说这个朋友你非常喜欢,跟你妹妹一样可爱,只是父母分开了,没办法参加家长会,你说奶奶要是不帮忙,这个女孩子就会退学,甚至会去做工,我们一直在猜想是最后这句话真正地刺激了你奶奶,你奶奶当时就大声说,那怎么行,我小时候就做过工,没日没夜的,那多可怜。 于是,老人家原本潜伏着的菩萨心肠就被你绘声绘色地说服了。 家长会完了之后,你急切地问奶奶情况才知道,聪明的奶奶因为怕说不出我的详细状况被班主任怀疑而在那次家长会中成功地扮演了一问三不知的角色,无论班主任跟她说什么,她都用最高的分贝问,说什么?再说一遍。 班主任在认定这个老太太的耳朵实在是不太好使的状况下,在她的面前放弃了对我的控诉。 于是,我也躲过了被开除的劫难。 苏,那时的我,如果没有你,究竟要怎么办?
D 家长会事件过后,你带我去到你家,那是我们共同的十六岁,在成人的世界里,我们只是孩子间的相互欢喜,于是你的家人对于我的到来,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排斥或诧异,你们之间的交谈总是那样的细软温柔,末了,你父母只会柔声强调一句,苏,努力学习仍然是最关键哦。 你也转过头学父母的口气假装跟我说,安晨,努力学习才是最关键哦。 你不知道当时的我,心是怎样的温暖和感动, 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苏,我一定会好好努力,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 是的,谁也不会想到,在一个孩子并未成熟的心智里对那样年少不定的感情认真得已然欲求一个结果。
这样被幸福和温暖充盈着的时光从1999年一直维系到了2001年。 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那是怎样一段由绝望通向希望的泾渭分明的时光。 你不止一次跟我说,安晨,当你不快乐的时候,一定要抬头看天,你看,这世界这样辽阔,天高云淡,一切都会过去的。
E 2001年,中学毕业的暑假。 你考分理想,而我,亦能进入一所还算如意的大学。 我记得我在看到学校大门口张贴的分数时曾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看见上天赐予我们美好的未来已经排山倒海,滚滚而来。 那一刻的我,怎么会想到接下来人境变迁的际遇。 我在那天看分数的人群里没有找到你,在后来整整一个月的等待里也没有等到你。 我去你家找你,亦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你和有关你的一切,在顷刻之间,从我的视线里彻底地消失了。 苏,关于你们的失踪,我有过很多幼稚的设想,比如,比如因为你考得好,你们全家去旅行,比如你父亲生意败落,你们为躲避外债举家搬迁,甚至比如,你家中了彩票,必须埋名于江湖。 到了后来,这种充满担心的设想,就变成了对你的猜忌和怨恨,我记得我当时无数次在心里骂你薄情寡意,就算发生再大的事情也应该告诉我。 是的,苏,没有你,我又恢复到了形单影只的生活,虽然我无数次想要再去找寻你的消息, 但是,年少单薄的心境已然没有了再坚持的勇气和决心。 于是,我在混沌和麻木中度过了第一年的大学时光,那样的时光,亦如1999年之前。 是的,苏,在那样一片混沌中我曾经陷入了意识的恍惚,我甚至怀疑与你的认识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恍惚之中一厢情愿的想象 。
F 如果没有接下来你妹妹年少好奇的一次探访,我想,我永远都无法知道这一场盛大失踪背后的真相。 那一年的暑假,母亲已经远嫁,一个人的暑假。 我在燥热得没有一丝风的清晨里醒来,看到你可爱的妹妹正用手遮着阳光在我家窗户外向里张望。 我始终记得我当时弹跳起来推开门的那一瞬,仿佛闻到了1999年阳光的味道,我抱着你妹妹,哭着问,你们怎么可以消失,你们怎么可以消失。 是的,你们怎么可以消失,亲爱的苏,你怎么可以消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我愿意相信,接下来你妹妹的叙述仅仅只是一本我刚翻过的小说,或刚看完的电影。
G 2001年7月21日下午,苏寅宇,十八岁,刚打球回来大汗淋漓的他突然昏倒在家门口,被家人紧急送往医院,查出了在身体里潜伏已久的血液病源,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全家人陪着苏寅宇辗转到上海,北京,深圳,所有可能有一丝希望能治疗这种血液病的医院,但仍然没能获得好消息。 2002年1月6日,寅宇在家中去世,去世前妹妹曾问寅宇要不要再见安晨一面,寅宇气力枯竭地说,不了,不要告诉安晨,我只想让她记住我最好时候的样子,然后,她会慢慢忘记苏寅宇。 妹妹终归是正在爱情的幻景里成长着的少年,在她年少的主意里,一直站在自己也是女生的角度里坚定地认为,安晨有必要知道真相,安晨必须知道真相。
H 1999年,安晨遇见苏寅宇。 2001年,苏寅宇离开安晨。 2002年到2008年,如同一场剧,只有安晨一个人在表演,表演的主题是遗忘。 于是,没有人会相信, 过去了这么多年,每当安晨有不快乐,都会记住寅宇的话,抬头看天。 因为,苏,世界辽阔,你亦在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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