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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春日未远 | 美文NO.122

 阿菲读书 2016-02-16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陪你度过漫长岁月 陈奕迅 - 陪你度过漫长岁月


雪城春日未远

文/喜宝


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温柔得像美酒。

01


2010年,黎加加成为美国雪城大学一名建筑学院学生。她喜欢极了这个纽约州中部的小城市。这里治安良好,环境优美,湖光山色饱览不尽。因为身处高维和大湖效应,冬天的降雪量极大。上百条溪、河、湖,在银装素裹之时,让人如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她来到雪城一年后的冬天生出了冻疮。冻疮长在小小的耳垂后面,起初是一点点痒,后来起了红红的小包。黎加加用手一挠,疮口就破开了。

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初到美国时先是胖了十斤,因为总是啃汉堡,后来却渐渐瘦了,瘦得不成人形。她去参加华人学生聚会时,会长余思思几乎惊掉了下巴。

“Fiona,你嗑药?”

她勉强微笑,“我‘苦冬’,一到冬天就容易瘦。”

黎加加大口吃蛋糕,把红酒当水喝,窝在小小的角落里只想取暖兼睡觉。余思思又坐了过来,“Fiona,你还没男朋友吧?”

黎加加说:“有的。”

“在哪儿?”

“波士顿。”

“不过来陪你?”

“他不知道我来了美国。”

大抵所有留过学的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余思思问:“他真的不知道你来了美国?”

“不知道。”

“还喜欢他?”

“喜欢。”

余思思叹了口气:“他在波士顿的哪所大学念书?”

“哈佛。”

黎加加和宋朝的故事特别简单,好似一幅痕迹淡淡的水墨画。

她的父亲是单位领导,他的父亲是领导的司机。从小,她坐在他父亲开的车里去上学,而他背着书包在后头闷声地骑车。

宋朝的母亲早逝,父子两人相依为命,一度生活艰辛。央企的家属大院住的都是些内部子弟,男孩不卑不亢地活在这些人中间,谦虚而谨慎。他和她同岁,因为聪明,总是接二连三地跳级。

她最羡慕他的时候,恨不得从他的胳膊上咬块肉下来,“你居然跳级,宋朝。”

受命辅导她做功课的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跳级,省些学费。”

等她千辛万苦踏进他所在的大学,他却坐上飞机眼也没眨一下地去了哈佛。

不甘心……黎加加想,她不甘心。

父亲只有那么一个女儿,所以凡事总是宠着她。她说要出国,父亲便全力支持。黎家出事就是在她的耳朵被纽约州的寒风吹得生了冻疮的那个冬天,她是隔了半个月才知道的。

父亲挪用了公款,被隔离审查。家里的房子也抵押变了现款。车是单位的,所以仍旧原封不动地归还。树倒猢狲散,一时间,父母打拼了几十年的所有都化为一片虚无。

母亲因此大病一场,暂时住在舅舅家。黎母是个很有见识的女人,她在电话里只对黎加加说了七个字:“不要走,留在美国。”留在美国,是为了把学业完成。一旦她回来,除了再浪费四五年的时间重新高考读完本科外,就再无别的翻身机会。

雪城大学的学费昂贵,本科生申请到奖学金的机会微乎其微。她的生活费也就此中断,母亲除了那七个字什么也没给她留下。黎加加挂断电话,从电话亭里走出去,纽约州寒冬铺天盖地的风夹杂着雪花呼呼地吹过她的脸庞,睫毛和头发上都沾上了雪花。黎加加忽然觉得很冷。

除了冷,也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她已辨认不清那是绝望还是麻木的阵痛。

她平时用钱节省,所以仍有那么一点存款,先从日常的饮食开始省,一天三餐变成两餐,两餐又变成一餐,一餐中偶尔还去华人的教会蹭吃食。黎加加就是在那样饥饿的情况下去了华人留学生的聚会。

聚会结束时,所有人都走了,她主动提出留下来打扫会场。等打扫的人也都走了,她看着桌上那些残羹,有点狼狈又满含着希望地问余思思:“Delia,那些蛋糕和甜点,我能打包带走吗?”

余思思当时就震惊了,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寒酸的女孩正在为饿肚皮发愁。

她不知道当时的黎加加口袋里已经没有一分钱。建筑系的课业繁重,黎加加动作又慢,除了制图赶作业剩下的时间几乎不多。她牺牲睡眠去一家咖啡馆当服务员,却因为瞌睡被店长客气地请辞,之后只能在教会做一些义工来换取食物。

余思思想了想,问她:“你缺钱?”

已经被生活折磨得灰头土脸的黎加加一点也没犹豫地点点头,“是的,我缺钱。”

02


机会就是那么来的——认识勒非的机会。

有一天黎加加正在寝室里绘图,接到余思思的电话:“Fiona,你最近忙吗?”

“还好。”

余思思接着说:“我有位巴黎长大的堂哥,要来雪城小住一段时间。这期间,会和朋友打高尔夫顺便谈些生意,需要找个人收拾屋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你……最近不是手头紧吗?”

黎加加大喜过望,喜后又生出一点犹豫,“他会按时给工资吗?”

余思思听后哈哈大笑:“会,当然会。说不定还有额外的小费呢。不过他脾气可够差的。还有一点,他学历不高,念完高中就帮着家里做生意了。所以他最讨厌会读书的女人。你在他面前别提自己是学生,做完活就走。”

黎加加一一记在心里,挂断电话后,才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过了大约十多天,余思思又发来短信。这次的短信很简略,只有两个字:机场。

黎加加收到这条没头没脑的短信,打的直奔雪城的机场。到达机场后又接到电话,余思思在那头急促地道歉:“抱歉,刚刚手机没电了。你……见到我那位堂哥了吗?”

黎加加说:“飞机还没降落。”

余思思又说:“我把你的号码给他了。不过,他最讨厌别人什么事都不做等着他动手。他骂人可凶了,你就当他嘴贱好了。”

她的电话刚挂断,一个电话就立刻被切了进来。黎加加还没开口,那头已是不耐烦的责问声:“在机场?”

“啊?”

“13157807552。”陌生的男人随口报出一串数字,“是这个号码?”

黎加加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他正在上升的火气,愣了愣,点头:“对。请问是勒先生吗?”

他似乎不打算与她接着废话,直接丟下一句“在出口”就挂断电话。

黎加加连忙起身在人群中寻找,正认真地在人群中找着,肩膀忽然被重重地一拍。

黎加加吃了一惊,转过头去,一身匪气的勒非毫无征兆地闯进她的视线。

她打量勒非,勒非也打量她。

黎加加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勒先生?”

“你就是余思思说的小F?”

“是我。”

“中文名?”

“黎加加。”

勒非点点头,摘下那副价值不菲的墨镜,露出一双刀子般锋利明亮的眼。他扫了一眼穿着简单的黎加加,“嗯”了一声,没把她放在眼里,“叫我勒哥。”

勒非在雪城有旧友,早已在机场外等候多时。三人一起上了车,勒非和她坐在后头。那位朋友是个笑容明亮的年轻人,打趣道:“勒非,新女友?”

黎加加尴尬得正不知如何接话,一个贱得要死的声音已响起,勒非说:“你长没长眼啊?”

那人倒不生气,只乐呵呵地一笑,转移了话题:“先到我那儿吃饭吧,算是接风洗尘。”

勒非长腿一架,“不用。”

朋友愣了下,说:“有约?”

“这不有一现成的女佣吗。”勒非转头看了一眼黎加加:“喂,你会做饭吧?”

黎加加脑袋轰一下就空白了,余思思没和她提过做饭这一项啊。可这节骨眼上,要是答个不字,这位仁兄恐怕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自己给踹下去吧?

黎加加小声地答:“会一点。”

“会一点是什么意思?”他扬眉,捉住字眼,“做得还行?凑合?不难吃?还是吃不死人?”

“得了,为难人家女孩算什么本事。”开车的朋友终于发话了,“还是到我那儿,吃完了再送你们过去。”

“没干活就先领了一顿饭,高兴坏了吧?”勒非说,“吃饱了,记得好好看家。”

“勒……勒哥,我就替你收拾屋子。当初和Delia说好的。”她小声地反驳着。看出来了,这不是什么大方的主。高中毕业就去做生意,这么些年早精到了骨头里。

看着车窗外的勒非在听到这话后终于瞥了她一眼,女孩苍白的小脸蛋和无意识攥紧的拳头,莫名激起了他的逗趣心。

勒非歪过身子,靠近她一点,又近一点,在保持着极具震慑力的距离中,他用一口微微卷舌的普通话问她。

“那……掏腰包给你发工资的是她,还是我?”

黎加加闭了嘴。

他的朋友把车停在一栋别墅后花园的露天车库,勒非和黎加加先下了车,环顾了一眼这地理位置绝佳的风景。勒非转头去看黎加加,发觉她竟然很淡定,心下倒有点吃惊。

他是见多识广,看过的好东西多了去,可这要学历没学历要容貌没容貌跑来美国当保姆的小姑娘,态度之坦然,似乎生就一颗纯净自然的心。

等他们进到陈设华丽的别墅中,勒非的视线不自觉便停留在她的脸上。黎加加没注意看他,她一心打量着这房子的大小,联想到自己下学期的住宿问题,有点发愁。下学期可以选宿舍房型了,室友Emily早就表达了继续做室友的意愿,黎加加没告诉她自己已囊中羞涩,甚至下学期是不是能继续念书还尚在未知中。现在陡然见到这么一座大房子,她忽然在心中萌生一个想法,要是这家要一个女佣就好了。这么多的房间,总有一间可以给她住。

她心中越是遐想万千,脸上就越是平静。

勒非看在眼里,心想,有点意思。

03


吃了饭主人带勒非去车库挑车,勒非没客气,直接要了人家新入的一辆法拉利ENZO,坐上试驾了一会儿,点评道:“不错。”

黎加加觉得这个勒非有一种不知被谁惯出来的臭脾气。她是中产家庭长大的女孩,养出了一副不卑不亢的性格,陡然见到这高中毕业的流氓,自觉有点应付不过来。

勒非开车带她回到了自己在雪城的住处,竟然离大学不远。黎加加一进门,就发现这栋二层的公寓小楼脏得令她改变了世界观。酒瓶,杂志,换洗的衣服和打碎的杯碗遍布一地。

她问勒非:“这儿多久没住人了?”

勒非很不避嫌地一边脱着上身的衣服,想了想,答:“每年来一回,这是去年走时留下的。”

一年时间竟然没生蛆,黎加加想,这还真是个世界奇迹。她一转头,他已脱掉了上身所有的衣服,赤裸着身体站在客厅中央。黎加加看得蒙了一下,勒非抬眼,半是威胁地逗她:“拍个照留念?”

黎加加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了小楼的清洁。她从小没怎么动手干过活,也粗心得很,做完了正想喘口气休息,架着长腿坐在沙发上翻一本《花花公子》杂志的勒非问她:“还不开始吗?”

“做,做完了呀。”

“做完了?”勒非猛地站起身,踢开脚边的垃圾桶,走到她跟前弯下腰,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你近视眼?”

“有……有点。”

勒非听得笑了一声,随手拈起桌上的一根头发丝,放在她面前量了量长度:“女人的头发,我一概不想看见。”

“……”

他转身走到楼梯边,摸了一把扶手:“灰尘什么的最讨厌了。”

“……”

走到主卧看了一眼铺好的床单,勒非往上面直直地倒下,躺了一躺,重新站起身指给她看:“皱了。”

“……”

打开冰箱,他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储存柜:“以后记得这里不能空着。”

“勒先生。”

“叫勒哥。”

她勉强改口:“勒哥,我……”

“你什么你,又不是学生,来美国不就专门帮人干这个的?”他一口驳回她微弱的抗议,“回去Geogle五星酒店打扫标准,对你的职业规划大概有点帮助。”

黎加加鼓起的勇气于是又一下子憋了回去。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不要和这个一米八九的高中生一般见识。

04


雪城气候偏冷,每年十一月份便开始下雪,降雪量又大,十二月末便是白雪漫天的景象了。雪城大学在山上,夏季时步行上学尚可当成是一种锻炼,到了冬天风就吹得人全身都冷冰冰的。

黎加加每天发愤赶完制图和论文,然后在每周二、四、六的空余时间跑去替雇主勒非收拾房间。

有时她的课是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到晚上九点,就不得不起个大早,蹑手蹑脚地进入公寓,做完所有清洁,再跑出去采购完两大袋的蔬菜水果,把食柜塞得满满的。

这时的勒非一般都在睡觉。

有回白日撞鬼,她起了个大早,正在客厅里一声不吭地收拾着垃圾,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黎加加指了指他的睡袍,睡袍的带子没系,暴露得一览无余。勒非索性抽掉带子,把睡袍一脱,在客厅里换起家居服来。一边穿衣服,还一边审她:“你是不是还有其他活儿在做?”

“嗯,我有一份固定的咖啡馆侍应生的工作。”

“你才二十出头吧?”

“刚二十岁。”

“二十岁的小姑娘,一个人跑美国打工挣钱,够行的呀?”他嘲讽。

黎加加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想:你自己还不是才念完高中就做生意去了。可面上仍旧客客气气:“哦,家里有点困难,就想着自己跑出来看一看。”

“‘美国之声’听多了吧?”他的打击越发冰冷。

她心平气和地回应:“勒哥,脚抬一抬,有头发丝。”

公寓里偶尔会出现女人的长头发丝和丝袜,勒非的私人生活尚好,比有些留学的富二代好多了。开跑车载洋美女的事,她没见他干过。勒非是个生意人,虽然年轻,然而已养成了一颗铁打的算盘心。黎加加看出他不是个会在女人头上撒大把钱的主。

勒非架着大长腿:“我呢,说不上成功,不过打一出生就开始往户头上存零花钱,十岁跟着大人见世面,十五岁后找朋友合伙做生意,高中毕业就自立门户做生意了。跑过的地方比你翻杂志看到的地儿多,美国梦是骗穷人的玩意。”

黎加加淡定地听他吹着牛皮,完全没领会出勒非的“苦口婆心”。

隔了几天,她下厨做饭。勒非看着她包的饺子,随手在桌上给饺子排个儿:“这个,是撒克逊白人。这个,是其他族裔的美国人。这个是本土有色人种。这个是新移民华人。”顿了顿,勒非一弹她的脑袋,“你跟渡难似的跑来美利坚合众国,以为这里就是天堂,这里就有绝对的公平?”

“不对。”一直闷不吭声包着饺子的黎加加突然抬头反驳他,“反正就是不对。”

“比如?”

她想起了宋朝,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来美国念书就很好。”

“念成个书呆子就更好了。”

黎加加不吭声了,只“哼哧哼哧”地包着饺子。

勒非也没兴趣再搭理她。

余思思没告诉她的是,勒非高中毕业那年,曾经坐在客厅里,点着火盆,一点点亲手烧掉了自己的OFFER。

05


黎加加看不起这个高中毕业的暴发户。虽然看不起,但是她想要他的钱,所以得忍气吞声。勒非看穿了她的心思,于是越发肆无忌惮。最冷的时候到了,她耳垂上的冻疮开始结痂,一整晚都疼得厉害。

黎加加觉得这个勒非有点奇怪,起初只说在雪城待一些日子,现在却仿佛有了过冬的架势。

期末考试结束后,她整个人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开门,看到瘦了一圈的她,既觉意料之中又感到有点意外,侧身站到一旁,“进来吧。”他坐在客厅里看账本,整扇的落地玻璃窗外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壁炉里烧着火。她拿着拖把在拖地,小小的身子,沉沉的拖把,一下又一下地用着力。

忽然“哐当”一声,勒非猛然抬起眼,看到了黎加加晕倒在地的身影。

他脱掉灰色的毛衣,只露出浅色的紧身背心,蹲下身,一把扛起了她。勒非是流氓做派,半点也无怜香惜玉地就把人丢到了床上,失去意识的黎加加不小心撞在了床柱上,额头肿了一个大包。

勒非咳嗽了一声,佯装与自己无关,转身打了电话叫医生。医生来后,看了看额头青肿的黎加加,又看了一眼满脸横气的勒非,几乎怀疑这是一场家庭暴力。

“她太累了,需要休息。”医生说。

勒非不耐烦,“盯着我做什么?我可没让她往矿上拉煤。”

“还需要补充些营养。”对方继续说,“她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没吃过饱饭了。”

黎加加醒来时,先是摸了摸自己肿起的额角,倒吸一口凉气,“好疼。”

勒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你忽然晕倒了,额头磕在了地板上,撞出了一个大包。”

“几点了?”

勒非扬起手腕,黎加加看了一眼时间,惊叫一声,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来不及了。”

“等等,你做什么去?”他拦住她。

黎加加急得口不择言:“学生中心有一份兼职,我考试前才申请上的,不能迟到影响信用。”

勒非抱着胳膊,高大的个头抵在了门边,他就那么眯着眼瞪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你是学生——”

其实早就知道了她是学生的事实,勒非想,哪有一个专门跑来美国做保姆的女孩会这么毛手毛脚的,简直像半个大小姐。

可是这一刻,看到她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的表情,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06


勒非把黎加加给炒了。

那是春天来临前的一个傍晚,雪已渐渐小了,雪城的居民们清晨起来感受到了薄雪的温柔。

黎加加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勒非架着两条大长腿陷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他用脚尖踢了踢茶几上的信封,从鼻子底哼出一个字:“给。”

黎加加拿手掂了掂信封,不敢当着他的面拆开。

勒非说:“我就要走了,这是这段时间的薪水。只多不少,不用掂了。”

黎加加:“哦。”

“还等着做什么?”勒非抬眼看她,“等着发奖金吗?”

黎加加连忙摇头,“不,不。”说着,垂下眼,“谢谢你,勒哥。”

他又哼了一声,一股说不出的烦躁,似乎她这么个人杵在自己面前,就是最大的碍眼,“做人懂得知恩图报就好。”

黎加加原本生出的一点感激之情于是就这么给消灭得一干二净。

“勒哥,你回巴黎?”她随口问他。

勒非点点头,“巴黎是你勒哥的老巢。”

黎加加:“……”

不知为什么,什么话从勒非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都会充满一股浓浓的匪气。他说巴黎是自己的老巢,黎加加立刻联想到了旧电影《上海滩》。其实说起来勒非比她还大不了几岁,不过二十六七岁。他穿着浅灰色毛衣煮咖啡的时候最帅,就像从良的匪徒,眉宇之间尚有煞气,面部轮廓却是柔和的。

勒非一合账本,看着瞅着他发呆的黎加加,“看上你勒哥了?”

黎加加摇摇头,很老实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说这话时,神色是一本正经的,带着一点淡淡的怅惘和难过。勒非的眼神在她身上顿了一顿,转头去看了一会儿落地窗外晶莹的薄雪,又低头把账本翻得“哗哗”响。好一会儿,他才说:“好事呀。”

“不是的。”她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他不喜欢我,只是我单相思。”

勒非站起身,显然已不打算再听她说下去。

他开始按照常例脱外套,露出里头的紧身背心,拉了拉一身匀称紧实的肌肉,开始在跑步机上跑步,上单杠,举杠铃……直到外头的雪小了一点,黎加加才披上外套起身。

她没有带伞,也不敢向他借伞。毕竟,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往来了,黎加加想。

大门打开的声音传进勒非耳里,勒非给自己塞上了两只耳机。耳机没有打开,他侧对着她,从视角的余光里,看到黎加加很客气地对自己弯了弯腰。

她说:“再见了,勒哥。”

勒非从嘴里吐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嗯”字。

黎加加吸了吸鼻子,搓着被暖气熏得红通通的脸蛋,就这么顶风迎雪地离开了。

勒非面无表情地把耳机摘下,随手扔在了地板上,忽然大步跑到二楼的露台上,气喘吁吁地扶着栏杆看她。

幸好,还没走远。轻盈的风雪里,她的脚步小小的,却很坚定。

勒非是个没有风花雪月细胞的人,因此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了一句:“跟老子开口借一把伞能要了你的命吗,傻瓜。”

然而这低低的骂声很快就被卷进了雪城初春的风里,消融开,变成一片温柔的雪,飘进了行走的女孩的衣领里。

真冷啊。黎加加打了个喷嚏,却没有回头。

07


黎加加有了钱,就想去波士顿见一面宋朝。

这两年来,她一直一个人撑着。突发的变故,学业的困扰,还有看不见希望的未来,都让她前所未有地思念起这个名字。

她和宋朝有一场还没开始的恋爱。那是高考时的事了,高考前他受命辅导她的功课。黎加加留了个心眼,和他打赌,要是我考去了北京,你就给我当男朋友。

握着笔在做演算的宋朝,只是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嗯”了一声。

他应得轻松,是晓得一直优哉游哉度日的她,怎么也吃不了苦。可是黎加加很争气,高考分数出来时,父亲高兴得想在家属大院里放鞭炮。

那么努力地考进那所大学,他却在同时飞往了大洋彼岸。她勉强念完了一年学业,终于心急火燎地联系好一所美国的大学,准备把本科重头读过。很少有人已经在TOP级大学念书,还中途退学的,毕竟两三年后还可以申请学位深造。

因此黎加加填写情况时,留学中介曾再三追问:“你确定?”

她的想法挺简单的,哪里有宋朝,哪里就该有她。

黎加加把什么都算到了,却没算到父亲会出事,家里一夜之间变了天。而自己身在异国他乡,身无分文,吃尽苦头。

现在,勒非给她的钱,足够支撑她读完下个学期了。

黎加加订了机票,拨通那个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拨出过的号码。

当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她的眼眶忽然涌上一股热泪。

宋朝说:“Hello,Dave Song.”

“宋朝,是我。”她吸了一口气,鼻子酸酸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之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在美国?”

憋了那么久的话,忽然都说不出来了,仿佛一齐堵在了嗓子眼。她用牙齿抵住唇,不出声,生怕自己一不争气就掉眼泪,慌忙挂断电话。号码显示在波士顿,只要这一条信息,就足够了。

两天后,黎加加抵达黄昏中的波士顿。

春天的黄昏里,晚霞是幽静的,像油画里一大块一大块板结的色彩,树在风里轻摇,人在河边走着。黎加加走过一家商店时,站在橱窗前,下意识地打量自己。她用一点所剩不多的钱,买了新鞋子和围巾,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寒酸。

起飞之前,她给他发过一条短信,如石沉海底。飞机降落之后,她又给他发过一条,他还是没有回。黎加加当时想,他可能在图书馆。

她坐在城市的长椅上,用围巾裹紧脖子,蜷曲着继续给他发短信。

一连发出十几条,宋朝那头都毫无回应。这沉默让黎加加心慌了起来,她开始拨打那个号码。永远的忙音。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黎加加相约的地方,在某个街头的一角。月亮渐渐从云后升起,像一根弯弯的弦。到了晚上十一点后,路灯下几乎没有人走过。年轻的女孩固执地站着,就像一座小小的雕塑,笔直又僵硬。

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的面庞上,她把嘴唇抿得很紧。一个瘦小的、携带着大量现金的亚洲女孩,站在一个深夜无人的街头,是很危险的事。

很快,黎加加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08


凌晨三点多,勒非被电话吵醒时,满脸的火气。

“勒,勒哥。”电话那头,黎加加冻得牙齿仿佛都在打架,“你在波士顿有朋友吗?”

他一下子按捺住性子:“是你?怎么了?”

“我的包被人偷了,现在在警局。我想,想找人借点钱。”她蹲在警局外的一片空地上,抱紧膝盖,声音可怜巴巴的。

勒非那头却忽然沉默了。

大约有十几秒钟,她终于有点回过神来。自己怎么会想到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勒非呢?对方不过是她的一个雇主,合约结束,两人也就形同陌路。她是昏了头了。黎加加难看地微笑了一下,明知那头看不见,然后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打错了,那挂了,勒哥。”

“你去波士顿,是去见你那个什么心上人吗?”他在她挂断电话的前一刻,忽然出声。

黎加加不说话了。

勒非又问:“人见着了吗?”

黎加加还是沉默。

“怎么不打他的电话?”

黎加加的牙齿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

他却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口气忽然变得不好起来:“他不接?”

“他手机忘带了。”黎加加忍不住小声地替宋朝辩解起来。

那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砰然砸地,黎加加吓了一跳,他却在电话里凶她:“你是猪吗?什么都不带就敢一个人跑去见男人。”

黎加加争辩:“他是我……”

“一个女孩还要不要脸了?别人不搭理你,还贱兮兮地跑过去?你就爱人家爱到了这种地步?”勒非拿起手机,穿着睡袍开始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他说的话,是那么不好听。黎加加就是团棉花,也快被捶出了脾气。异国他乡,家世突变,学业的压力,还有这冷冰冰的波士顿的街头,和凌晨的寒风,都变成一股委屈的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她那么喜欢宋朝,很辛苦地攒了钱巴巴地跑来波士顿看他,对方却连一个电话也懒得接。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厚着脸皮给勒非打电话,想着能借一点钱回去,这个人却一开口就骂她。

勒非说得没错,她是猪。

“对,我是猪!猪才会打电话找你帮忙!”黎加加冲着手机大吼了一声,抬手就丢掉了它。直到手机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个圈,她的喘息才渐渐平静,也忽然生出一点绝望。

原本就是有求于人,怎么还和人家吵上了?就勒非那样的脾气,恐怕是不会再帮她了。

黎加加把头深深埋在双膝间,慢慢地哭了。

09


宋朝在警局外远远地见到黎加加时,几乎有些认不出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年前,那时黎加加还是个小公主,吃好的,穿好的,过的是优哉游哉的日子。似乎只是一晃眼,那个不识人间艰辛的女孩,忽地就变成漂泊异国的落魄人。

蹲在地上的黎加加,见到他,慌忙地站起身。一夜没睡的人,容貌模样都不会太好看。来不及洗一把脸,她伸手仓促地抹了几下,露出一个努力的微笑,“你,你来啦?”

宋朝“嗯”了一声,问她:“还没吃早饭?”

黎加加摸了一下空空的肚皮,垂着头,有点不好意思。

宋朝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点了几样早餐。一天没吃东西的黎加加,因为饿,吃得狼吞虎咽,几乎有点想把盘子舔干净的势头。宋朝坐在对面看着她,眼神安静而深邃。察觉到他淡淡的视线,黎加加跑光的羞耻心,又回来了一点。

她尴尬地把面包放下,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可心里却是欢喜的。因为晓得宋朝一定不会就那么不管她。黎加加想赶快找个能住的地方,破一点,小一点,都没有关系。她要洗把脸,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再和宋朝聊聊天。

宋朝问她:“吃饱了?”

黎加加点点头。

他从钱夹中拿出钱,给服务员结了账,便和她一同出了门。早上的阳光已经完全升了起来,这是波士顿的九点半,春天明媚又寒冷。金色的光芒照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黎加加笑着,刚想问宋朝打算带她去哪儿,宋朝却开了口:“加加,我这里有一点钱。”

黎加加的笑容僵住了。

“你先收着。”他从钱夹里拿出一沓钱,缓缓地放到她的手心,宋朝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够你从波士顿回纽约了。”

黎加加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

宋朝皱了皱眉,“还有什么事吗?”

黎加加深吸一口气,那流了一夜都快流干的泪水,似乎又有了汹涌返回的趋势。她带着一点哽咽地开口:“宋朝,雪城和波士顿并不算远。你知道,我在美国两年了,为什么不来找你?因为我刚想找你时,家里就出了事。我害怕给你添麻烦,不想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去见喜欢的人,我……”

“黎加加。”宋朝打断她,“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金色的阳光下,男孩的双眸有着奇异的色彩。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宋朝说:“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如果你还有困难,可以来找我,看在我爸给你们家开了这么多年车的分上,我一定尽力。可是我的人生,不想要废物来参与。”

“高考那年……”

“那时我给你辅导,是因为你爸爸说,只要能让你考上好大学,就会出钱帮助我出国。”

黎加加不说话了。

一股寒意缓缓地从身体里升起,再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觉得冷,只是冷。

勒非匪徒似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响起的,“你说谁是废物呢?”

宋朝没来得及反应,一记猛拳已经把他打得跌倒在地上。

“这一拳,是告诉你,下回手机响了,就要好好接起说话。”

穿着一身休闲装的勒非,像只迅猛的南非豹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脚踹上了宋朝的腹部,拎起他的领子,又是一拳。

“这一拳,是教育你,在女孩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时,别装傻。”

“勒哥!”眼看着那第三拳在宋朝的眉骨上又要落下,黎加加失声大喊。

勒非捏了捏拳头,转头看她一眼,放下宋朝的衣领。就在她长吁一口气时,宋朝痛呼一声,整个儿地向后倒去,下巴被那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险些脱了臼。

“这一拳——”勒非微微喘着气,盯着他的脸,“这一拳是告诉你,狗嘴记得吐出狗牙,不要轻易骂别人的女朋友。”

勒非打完人,缓缓地放下袖子,一副等着警察来处理的平静神态,把众人看得愕然。知道事情严重性的黎加加,走到正爬起的宋朝面前,蹲下身,“宋朝,不要报警。”她抓着他的拳头,“我不恨你,今天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恨你。”

黎加加说着,转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流氓痞子似的勒非。

“我会把那些话都忘了。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只要你不报警。”

宋朝虽然挨了三拳,但好在躲避及时,勒非的拳头都没落下大力。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没有再看哀求自己的黎加加一眼,掉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黎加加垂着头,站了片刻,也慢慢走开。

勒非追上去:“黎加加。”

黎加加停下脚步。他走到她跟前,微微低着头,凝视她,“你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要走到哪儿去?”

她说:“回雪城。”

“讨饭回去呀?”

她气噎。

勒非却笑了,“害怕我?”

黎加加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打人,不好。”

他听明白了,“哦”了一声,“原来是担心我。”

黎加加不吭声,飞快地往前走着,忽然被人用力一拉,落进一个有力的怀抱里。

勒非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你不担心,我却很担心你。担心得连觉都没法睡了,担心得马上就坐飞机过来,担心得一看见你这张脸,心都揪了起来。丫头,你说勒哥这是怎么了?”

黎加加红着脸,拼命地挣开这个流氓。

勒非笑着放开手。

她在前边飞快地走,他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

仿佛这样快快地,慢慢地,一辈子才走了个开头。

她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温柔得像美酒。她的心里也忽然涌起几许温柔,她想,雪城的春天,应该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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