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绂方来》 木心 唐代的麦克白夫人 《唐国史补》原名《国史补》,取史氏或阙则补之意,唐李肇为续刘的《传记》而作,共三百零八条,所述皆开元至长庆百余年间的轶事琐闻,悠谬之说极少,质录之笔实多,中有一则《故囚报李勉》,略云: “……李公勉为开封尉,鞫狱,狱有意气者,感勉求生,勉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秩,客游河北,偶见故囚,故囚喜,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曰:‘偿缣千匹可乎?’曰:‘未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杀之。’……” 故事的后半姑置不论,但看: “此活我者,何以报德?” “偿缣千匹可乎?” “未也。” “二千匹可乎?” “未也。” “若此,不如杀之。” 这几句对白,实在是够莎士比亚水准,按表现妇人心理的深度而言,质之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亦必惊叹不已。
我在餐厅中开了一枪 时间:一九七九年 地点:上海 人物:甲(中年)、乙(青年)、我(不详) 场景:小型餐厅 (当我行将吃完时,甲乙进来,坐于旁边的桌位) 甲:“……你年纪轻,讲究衣着,我是随随便便,不在乎了,唉,衣着讲究,总归是两个意思,一个,要漂亮,一个,表示自己有钱。” 乙:“我又不好算讲究。” 甲:“还不讲究?要人家说你漂亮、有钱,世界上但凡讲究穿着的,只不过是这两个目的。” 我已食毕,取出纸巾抹了抹嘴: “再有第三个——自尊。” (至今犹记得此二人闻声转首注视的眼神,中年者发愣,落了下风,无法接口。青年者惊喜,得救了似的期待我再说下去——我起身慢慢走出餐厅) 不以诗名而善诗者 汤国梨女史,浙江桐乡乌镇人,家世清华,风仪端凝。予幼时忝为邻里,每闻母姑辈颂誉汤夫人懿范淑德,而传咏其闺阁词章,以为覃思隽语,一时无双,予虽冥顽,耳熟心篆,于今忆诵犹历历如昨,试录二律如后: 与皇甫仲生谈轮回有感 为人已多事,有鬼更难休。 纵免沙虫劫,能无猿鹤愁。 尘缘如何了,慧业不须修。 话到轮回时,怆然涕泅流。 今自反之更得一律 休道轮回苦,人生实赖之。 世情常有憾,天道愿无私。 因果苦不爽,盛衰莫费辞。 何为求解脱,我佛亦顽痴。 中国近百年来女诗人俦,若论神智器识,窃以为未见有出汤夫人之右者。 迄于现代后现代云云,则无分坤乾,益兴代不如代之叹。中华,古者诗之大国,诰谟、诏策、奏章、简札、契约、判款、酒令、谜语、医诀、药方,莫不孜孜词藻韵节,婺妇善哭,狱卒能吟,旗亭粉壁,青楼红笺,皆挥抉风云,咳唾珠玉——猗欤伟欤,盛世难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诗为何物矣。 谁更近乎自然 富人比穷人有钱,穷人比富人近乎自然,例如虎豹,一生就只一张皮,鱼呀,花呀,都是穷的,孔雀亦是穷的,蜜蜂、蚂蚁算得最知囤积的了,也有限,因为它们不事商业。 大致与孟德斯鸠的“人在悲哀之中,才像个人”的这一说法相似,人在贫穷之中,方始有点点像个人,而这“悲哀”、这“贫穷”都要先作界定:“悲哀”,不是痛苦欲绝,“贫穷”,并非衣食住行发生致命的磨难。 痛苦欲绝的悲哀是不自然的,艰于维生的贫穷是不自然的——整个自然界是漠漠茫茫的悲哀和贫穷,人,若求其为“自然之子”,就得保持适度的悲哀,适度的贫穷,而这等于在说,要先从痛苦艰难中摆脱出来,然后才好谈那种使人差强像个人的漠漠的什么,茫茫的什么。 限于墓志铭规格 叶芝的一生,适值“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两种思潮交错交锋交替的骚乱时期,艾略特在追悼叶芝的演说中故作惊讶道:“……他竟能在两者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本该就“绝非折衷”这个性质大加发挥,可惜接着艾略特戛然落轴:“艺术家,果其竭诚于精神劳作,自必为全世界尽力了。”——这样当然也算是笼统的解答,但到底只限于墓志铭规格。 半个世纪之后的今日,曾由叶芝执著的那个“观点”仍然是卓越的,它的“绝非折衷”的性质浅显易明而深奥难言——叶芝知之,艾略特知之,某亦知之。 路遇亚里士多德 拉斐尔画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不像他俩本人,画柏拉图是以达芬奇为模特儿的,画亚里士多德不知参照了谁,雄媚轩昂,好一副男性气概……此系拉斐尔的私事,着毋庸议。 这时有一瘦高个儿施施行来,两腿细长,头发剪成流行的短式,指上戴着镶宝石的金环,俨然富家子弟的气派,岁数不大而额面纹路三横,鼻翼和嘴角边皱痕下垂,似乎是长期的胃病患者。 当我知道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时,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觉得奇怪呢,那是很奇怪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大自然从不徒劳。 我认为在细节上大自然看起来是不徒劳——大自然整个徒劳。 碰壁是快乐的 亚里士多德开始讨论,脸色凝重: 为什么牛有角呢? 因为它们的牙齿不够好(本该用来制牙的质料便制了角)。 为什么它们的牙齿不够好呢? 因为它们的牙齿不够好呢? 因为它们有四个胃(可以不经细嚼就将食物消化)。 为什么它们有四个胃呢? 因为它们是反刍动物。 为什么牛是反刍动物呢? 因为,因为-----因为它们是牛。 此时,不知亚里士多德是非快乐,我是快乐的。 哲学家的终局:碰壁。 我非壁,若然,乐不可支而永支之。 航海家有所不知 单人驾驶帆船,环绕世界一周,耗时两百七十八天,没有靠港停泊,只在第二百天时,于澳洲西南沿海,接收新鲜蔬菜及零件等补给品。 帆船通过赤道时,自开香槟庆祝。 噢印度洋,每秒二十米的强风,巨浪高如城墙,连续几天才平静,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有亮夜(不是白夜,亦无月光),满天星斗亮得甲板上可以读书。最美的是什么,最恐怖的是什么——突然出现冰山,一点预兆也没有,崔巍晶峰,辟面而至,这明明是死——我活下来了。 此乃一个日本人的真实手记。 娇情绝世,特立独行,都是在为别人做事,阅此手记后,免我去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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