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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柯:过年(附李敬泽评论)

 昵称1417717 2016-02-16


红柯,陕西宝鸡岐山人氏。但骨子里,他是个新疆人,刻骨铭心的岁月是在新疆度过的。当然,新疆之于纵横红柯不是地理概念,是一种状态,一个梦想,如诗如歌如酒浑莽博大纵逸癫狂。

 

红柯1996年在《莽原》上发表了《表》。在1997年,《表》似乎已被遗忘,或者根本就不曾被看到,但它或许是1996年最好的短篇小说之一。一切始于零点,英国人带来的“表”出人意料地瓦解了拉达克这个克什米尔高原上神秘圣洁的王国。某种世界秩序隐藏于嘀嗒作响的表,控制了另一个世界的太阳与月亮、心灵和生命。显然,由此可以铺张出大块的殖民、后殖民文化分析,但我怀疑红柯可能对这一套毫无兴趣,他用“心”写作,很少用“脑”,《表》是他最聪明的作品,但即使在这里,人们看到的也不是“思想”,而是日升日落、草木荣枯的世界在钟表刻度盘上的巨大眩晕。 

 

用“心”写,因为红柯多血且血热,他在沙漠、岩石、羊群、奔马、飞翔的鹰以及大雪的冬日和雪夜的火炉中感到了流畅奔涌的热血。血的热度是作为小说的红柯写或不写的根本原由。

               

后来,红柯写了《奔马》(《人民文学》1996年第11期)、《美丽奴羊》,还有《鹰影》,凭着这几个短篇,他把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他是马上诗人,醉醺醺的,唱着狂热的歌。红柯歌唱新疆,这使他的小说有一种异乡情调。新疆或西藏是中国人内部的远方,比起纽约或巴黎,它们更远也更近。红柯的新疆永远在奔跑和飞翔,生命似乎失去重量和质地,化为至轻与至快。《奔马》中的司机,《鹰影》中的男孩和母亲,《美丽奴羊》中的屠夫和科学家,在某一瞬间沉重的群山和大地,如电如风,畅然沉醉。这一刻就是人们心中的“新疆”。

 

似乎是为了追捕这一刻,红柯的小说贯彻着响亮的速度感。红柯同代人的小说观念中普遍缺乏速度,所以我们有许多蜗牛一样慢的“先锋”。而在红柯这里,速度是小说和生命的根本秘密。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这是一种速度。但红柯的速度常常是乱石滚滚,疾风猛雨,这在最好的情况下,是如《奔马》、如《美丽奴羊》的某些章节,磅礴激越,疾而有致;在红柯的最糟状态中就不免马蹄声碎,章法大乱。训练和驾驭这匹“奔马”,仍是对红柯的重大考验。 


红柯在1997年还写出了《过冬》,这是有关一个老人和他小屋中的火炉的冬日故事,乌沉沉的煤化为精灵的火,历尽沧桑的老人在飘雪的时节进入了最轻、最纯之境。语调竟明显地低了、静了,狂奔的速度变为雪夜中的衔枚疾行。红柯似乎是以他迄今最好的小说解除人们的疑虑:铺绵扬厉的姿态、高八度的声调也许再热就成了宏大的夸张,热到极处则为壁立千仞的崖刻。

 

也许还该谈谈红柯的文字。但关于红柯的语言,关于那些奇崛的比喻和通感,我似乎不必饶舌,因为据我所知,所有读过红柯小说的人对此都像挨了一顿痛揍一样印象深刻。

 

2001年红柯写了长篇《西去的骑手》和中篇《哈纳斯湖》。《哈纳斯湖》是关于迁徙和安居的“史诗”。《西去的骑手》生于这偏僻之地,奔马般的语速,断然鲜明的意象,回还咏唱的结构,古风犹存的仪式战斗,强悍、天真的人,对生命无限珍爱而又视如草木,这一切构成独特的审美世界和伦理世界,它不属于西方现代主义的小说传统,也不属于“历史”,它属于“民间”。我们的小说已经受到了现代主义以降的西方文学“知识”的深度麻醉,在《西去的骑手》之前,有莫言的《檀香刑》,小说家们反出围城,奔向田野,我认为这是2001年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

 

2004年红柯出版了长篇《大河》。在《大河》中红柯有惊人壮志:他要写一部史诗,其内在规模近乎于创世———他逆流而上,想象和书写万物的神性、人的神性,那是巨大的梦想,是美和壮丽,是无尽的孤独。相对于这个时代,红柯如同那只来自北冰洋的白熊,身上混杂着真实和幻觉,他从远方走向我们,他携带着古老记忆的威严力量,很少有作家像他那样激情洋溢地肯定世界,但这种肯定同时也是对世界不屈的神视和质疑。(李敬泽《飞翔的红柯》)



过年


土豆和皮芽子皮芽子即洋葱。一直堆在墙角,妈妈好像第一次看到,眼睛刷地亮了。刚吃过早饭,她这种神情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孩子们告诉她我们吃饱啦。她望了孩子们一会儿,又去看那些土豆和皮芽子。她拿起一个皮芽子,皮芽子跟石榴一样,铮——裂开了。它的外壳是红的,里边的肉白生生,喷出一股冷气,呛得人咳嗽流泪。她又拿起一个土豆,土豆灰扑扑像个老头。妈妈说:“它渴了。”妈妈把土豆泡在盆子里,泡了半盆,土豆滋滋地喝水,眨眼间返老还童,成了又白又胖的娃娃。妈妈一勺子一勺子舀凉水喂它们,跟喂牛奶一样。水有那么好喝吗?

 

老大,也就是孩子们的哥哥很勇敢地站出来,舀一缸子凉水咕噜噜灌下去,一道波浪从他的脖子涌过胸口涌向肚子。老大连喝三缸子,肚子成了大圆球。孩子们都跟着老大喝凉水,他们的肚子都成了大圆球。盆子里的土豆快要站起来了。皮芽子不要人喂它,它们都是结结实实的劲疙瘩。嘭!嘭!嘭!全裂开了。皮芽子的味儿太刺激人了,孩子们很兴奋,妈妈也很兴奋,妈妈说:“你们真的吃饱了?”

 

“我们吃饱了,可我们还饿。”

 

“这些小饭桶,个个都是无底洞。”

 

妈妈摸摸孩子们的肚子又翻看孩子们的眼皮,眼皮底下是黑黑的瞳仁,她看了两个无底洞就不敢看了。一大群孩子呢,孩子们挤在她身边嚷嚷:“我的没看。”“我的也没看。”孩子自己把眼皮翻开了,妈妈跳起来:“放下快放下,小心眼睛豆儿滚出来。”他们赶紧闭上眼睛用手捂上,眼睛豆儿在手指底下突突地跳,它们想出来呢。它们再跳也没用,跳几下就不动了。妈妈早撇下孩子去看她的土豆和皮芽子了,好像它们才是她的孩子。她总算看够了。她说:“缺一块肉。”

 

“妈妈你说什么?我们没听见!”孩子们的耳朵跟一群群鸟儿一样围着妈妈飞旋。“妈妈你再说一遍。”

 

“我说一块肉。”

 

一块肉一块肉。孩子们听得清清楚楚是一块肉。妈妈的孩子吵翻了天,好像房子里有好多好多肉。

 

老大盯着窗台上的油葫芦。油葫芦只有梨子那么大,炒菜时妈妈往锅里滴几滴,土豆皮芽子还有辣子就吱哇哇叫唤,再浇上一马勺水,土豆皮芽子和辣子就咕噜噜喝凉水。最后是酱油,浇一勺子酱油菜就熟了,颜色很好看。孩子们打的饱嗝都是酱油味。孩子们见了酱油就害怕。老大是大哥,他敢对妈妈说实话。

 

“没肉也可以,多放点油就行。”

 

“你们不要肉啦?”

 

肉又回到孩子们的耳朵里。他们全都傻了,大张着嘴巴,肉跟活鱼一样从耳朵钻进去又从嘴里蹿出来:“我们要肉肉我们要肉肉。”

 

“妈妈给你们找肉去。”

 

“妈妈这是过年吗?”过年他们才吃一点肉。

 

那正是秋天,离过年很遥远,遥远得踮着脚尖都看不见。妈妈一个挨一个摸她的孩子。

 

“妈妈给你们过年。”

 

妈妈裹上红纱丽,红纱丽就像一团火,妈妈在火焰里笑眯眯的。风凉嗖嗖的,一会儿就把人吹成一张纸。风要把我们吹破了。我们的妈妈走下斜坡,黄草把她埋了又把她掀出来。

 

“妈妈能找到肉吗?”

 

“能,怎么不能!”

 

“草都不愿意搭理她,她能找到吗?”

 

“她是我们的妈妈,又不是草的妈妈!”


 

坡底下有一棵杨树,叶子全黄了,金光闪闪,热烈地欢迎妈妈,妈妈靠着树站了很久还朝他们招手。他们全跑过去,她扯下红纱丽左右摇摆,老大喝住他们:“回去回去,妈妈让我们回去。”他们往回走,妈妈就放下手,红纱丽拴在手上。老大把他们一个一个塞进院子。他们趴在门缝里看。妈妈已经把红纱丽裹在头上了。妈妈已经走到坡那边了,一团红影子在大地上动。

 

他们全上了房顶,风一下子把他们的头发揪起来。他们趴在房顶上看远方的大地,大地伸展着伸展着,无边无际的枯黄中跳动着一团红影子,很猛烈地跳着。

 

那里有没有杨树?

 

在孩子们的想象里应该有一棵杨树。

 

“是榆树。”

 

荒凉的地方不能长杨树,大风会把杨树折断,可大风折不断榆树。榆树会帮妈妈的。妈妈的孩子们齐刷刷扬起小脑袋,他们看见青苍苍的天空,大地荒凉天可不荒凉,天上好像长满了青草那么青,把孩子们的眼睛都看青了,青湛湛的影子在眼瞳里越长越高,长成一棵小榆树……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看着青苍苍的天空。

 

妈妈回来了,妈妈找到的是一棵比榆树更大的树。

 

“爸爸,呀!爸爸。”

 

孩子们嗖嗖溜下房顶。

 

爸爸在新开的荒地里种麦子,连里的大人都在那里,村里就剩下老人妇女和孩子。爸爸脸色很不好看,他想骂孩子,孩子们躲在墙角眼巴巴地看他,他就骂不出来了,他喉咙上的疙瘩高高鼓起来,又一点一点塌下去,他在咽一块石头。他到房子里去看那堆土豆和皮芽子,土豆渴得要命,皮芽子用手一摸就铮铮铮裂开了,掏出内脏让人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眼睛瞪得好大,眼睛出气呢。

 

妈妈说:“孩子天天跟它们打交道,它们想把自己变好一点,给孩子们一个好印象。”

 

爸爸还说什么呢,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爸爸走进茫茫荒野。那是准噶尔边缘一个很辽阔的地方,村庄和村庄周围的地只占小小一点点。穿过田野和林带就是一片大莽原。

 

爸爸点一根莫合烟,几口抽完,烟屁股躺在地边;那里刚种上麦子,麦子还没有发芽呢,烟屁股冒着青烟像谁家在做饭,飘起一缕炊烟,直直升起来,升到青苍苍的天顶。那么高的一柱青烟,比人高比树高比村子里的烟囱高,大地燃烧起来啦。爸爸的头发和胡子刷刷直起来,特别是嘴巴上的胡子翘起来像一对翅膀,这么一个威风的爸爸不会让孩子们失望的。

 

他身子一抖大地在脚下哗哗响起来,黄草和石块翻滚着,在他身后留下一道波痕。

 

他走一会儿停下来看地上。他的眼睛很亮,他能一眼看到草丛里的土洞,他用手摸摸洞口就知道里边有没有土拨鼠或野兔。洞口是冰凉的,哪怕是一根毛也能证明生命的存在。土拨鼠、野兔全都迁走了。地里产的粮食很少,人都吃不饱,动物们也不愿意在这里呆。这是一片真正的荒原。

 

他又赶一大段路。其实没有路。他顺着野兔和土拨鼠的路往前走。唯一让人心安的是野草。草都黄了,很快会枯干,草根是活的。他嚼着草根,凉丝丝的汁液让他兴奋。荒原还活着。咬上一节草根听着嘴巴嚓嚓响,就像听牲畜吃夜草。天空和大地沉浸在嚓嚓的嚼草声里,连那缓慢而深长的脚步声也沉进去了。他的脚踏在一个无比辽阔的胸口上,那辽阔的胸口伸向远方跟天空连在一起,亮光蔓延着涌上他的额头,一个额头明亮的爸爸是不会让孩子失望的。

 

他穿越一大片戈壁。脚印跟眼睛一样从石头上睁开了。他看到的不是海市蜃楼。他在这生活好多年了,大戈壁的幻影骗不了他。海市蜃楼在远方不断地变幻着天堂的景象,有绿洲有热闹的巴扎,有烤羊肉有油馕有堆起来的瓜果。这些幻影骗不了他。

 

远方升起虔诚的心灵之光。他朝那亮光走去。那是一顶白帐篷,帐篷前边有个孩子和一条狗,狗又跳又叫,孩子把狗拴在木桩上,孩子朝帐篷飞跑,边跑边喊:“来客人啦来客人啦。”牧羊犬拼命地扑啊扑啊,要不是铁链子拴着它会扑到天上把太阳吞了。主人从帐篷里出来把狗呵下去。狗嘴巴贴在地上呼噜呼噜像在吹气球。

 

进了帐篷,女主人端上奶茶和馕。麦粉打的馕很难见到了,人们吃玉米馕吃好几年了。他不好意思动这么好的馕。不动主人会生气的,他掰一小块泡在碗里,小块就变成大块。主人说:“这样子吃这样子吃嘛。”他又掰一小块塞嘴里,这么好的馕,金光灿灿跟太阳一样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主人咧开嘴大笑:“太阳怎么啦,人要吃它,它一点脾气都没有,吃,就这样子吃。”喝奶茶吃馕仅仅是开始,女主人又端上揪片子,羊肉汤煮揪片子。他吃出一头汗。男人女人小孩全是一头汗,脸上红红的,主人高兴啊:“客人是我们的太阳,我的帐篷很久没有照过太阳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主人连外边的狗都算上了,算上狗他的帐篷一下子就有了五个太阳。

 

“我的帐篷热烘烘的,会热整整一年。”

 

主人刚宰了一只羊,肉差不多快分光了,主人只能给客人一块肉,主人很难受:“我什么时候这样子招待过客人,连酒都没有。”主人送他的时候带一把琴:“用歌补偿我的心吧。”主人边走边唱:

 

 

我心里有一群羊,

羊啊跟白云一样,

我心里有一群骏马,

骏马奔腾跟高高的群山一样,

我心里有一群花牛,

牛奶滚滚跟河流一样,

我心里有一群骆驼,

尊贵的客人啊,

骆驼会送你走过戈壁沙漠……

 

有了一块肉,石头就变成了骆驼,他走过沙漠走过荒原走进院子。房子里静悄悄的,妈妈和她的孩子坐在床上,孩子们的小脑袋埋在妈妈怀里,他们颤抖着不敢抬头看,他们害怕自己失望。大人叫他们好几次他们就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爸爸就用肉擦孩子们的小脸蛋,跟擦火柴一样孩子们的心里噗一声冒起火焰。

 

“肉,肉肉!”

 

孩子们跳啊叫啊冲上去,他们的爸爸高高举着肉就像举着一盏灯,孩子们跳啊叫啊,爸爸把亮晃晃的肉送给他们。“肉,肉肉!”每个孩子都抱着肉这么叫。爸爸头一扬,很豪迈地对妈妈说:“做饭去!”

 

面已经和好了。做汤饭的面窝得越久越好,面团跟牛筋一样。那是他们仅有的一点麦粉,玉米面跟肉不般配。


            
 

孩子们过足了瘾,把肉交给妈妈,并且郑重地告诉妈妈:“你要给我们做好啊。”妈妈给孩子下保证,每个孩子都得到了妈妈的保证。孩子们高兴坏了,帮妈妈打水烧火洗菜。孩子连院子都扫了,扫得干干净净一直扫到大门外,把门口的大路都扫了,洒上清水。村里人感到惊奇,孩子们就告诉他们:“今天我们过年。”

 

“嗬嗬,今天过年?”

 

谁也不相信孩子的话。谁能信孩子的胡言乱语呢?大人稍动一下脑子就能哄小孩,让小孩干这干那。

 

孩子把门窗都擦干净了。他们互相拍打尘土。老大,他们的哥哥还要洗手洗脸。大家乐意听哥哥指挥,很听话很乖。平时就不这样,弟弟们会想怪点子让哥哥下不了台。弟弟们淘气啊,连妈妈都敢惹,哥哥算什么呢。

 

孩子们的手和脸还湿着,一道青烟直上蓝天,就像打入太空的火箭。“它还在飞啊!”孩子们的眼睛都看疼了,揉一揉松开手,眼睛又亮起来,瞳光追踪着炊烟,天空越来越深,瞳光一直追上去,天空不断地伸展着,伸展着。

 

“它还在飞啊!”

 

那个最小的孩子哭起来。哥就叫他闭上眼睛不要看了。他闭上眼睛,炊烟还在眼睛里,他这么一叫,大家都感觉到了,都闭上眼睛,眼睛里的炊烟更清晰更高远。“我闻到香味啦。”小家伙们闭着眼睛抽鼻子,鼻孔忽大忽小。

 

那个最小的孩子顺着木梯爬到房顶上。烟囱竖在那里。孩子们都上去了。他们围着烟囱。炊烟的芳香跟空气一样散向四面八方,整个村子笼罩在芳香里,准噶尔、天山、天山的那边都能闻到他们家的肉香。

 

“能飘那么远吗?”

 

“怎么不能?天山还没有咱们的烟囱高,天山在云底下呢。”

 

炊烟却在白云之上。

 

那个最小的孩子看得最远,他看见大漠深处有个叔叔。“嗬!我们有客人啦!”孩子们都朝那边看,那是准噶尔最晴朗的一天,日近黄昏,大地空旷而清晰,那个远方的叔叔一点一点跟种子发芽一样终于顶破地平线出现在孩子们明亮的眼睛里。“我们家的客人,我们家有客人啦。”

 

在孩子们的印象中,过年一定要有客人,没有客人的年是很难过的。

 

心急的孩子已经奔出门外,向大漠深处飞跑去迎接贵客。另外一些孩子去告诉大人这个天大的喜讯。两个大人很吃惊,孩子是不会骗人的,两个大人互相看了很久。爸爸说:“我去搞点酒,咱们这是个村子,不是一顶帐篷。”爸爸走到门口,妈妈把他叫住了:“再搞几个馕。”爸爸吃过牧人的油馕,他差点忘了这档子事。妈妈问她的孩子:“欢迎不欢迎客人呀?”孩子又是叫又是跳闹了好半天。妈妈问她的孩子:“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吗?”

 

“让客人先吃,让客人吃饱。”

 

妈妈长出一口气,又做一盒饭,玉米糊糊煮土豆。皮芽子剁碎炒一炒,浇到玉米糊糊上。热气腾腾。

 

土豆和皮芽子堆在墙角,妈妈好像第一次看到,左看右看看不够。

 

“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的惊讶远远超过孩子们的声音,妈妈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只有土豆和皮芽子,怎么就只有土豆和皮芽子呢?妈妈的眉头缩在一起又慢慢绽开,她终于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你干吗这么看土豆和皮芽子,你想把它们看成肉吗?”妈妈满脸羞红,抓一个皮芽子,皮芽子铮——裂开了,裂成一个大石榴。抓一个皮芽子裂一个石榴,一堆皮芽子全裂开了。她又开始抓土豆,土豆泡在盆子里,土豆咕噜噜喝水土豆大起来。孩子们嚷嚷着要吃土豆。不用妈妈动手,他们自己就把盆子里的玉米糊糊吃了。玉米糊糊里的土豆粉粉的,像一团白雾弥漫在孩子们的肚子里,孩子们成了气球,要飘起来了。孩子们从来没有这么馋人地吃过土豆皮芽子。

 

“过年就是好啊。”

 

孩子们连碗底都舔光了。妈妈给每个孩子喂一小块肉。

 

“啊,这是什么东西?”

 

“肉,孩子,是肉。”

 

“好像是我的舌头。”

 

孩子咬疼了自己的舌头。

 

妈妈仔细看她的孩子,确实像吃过肉的孩子。还有一点点小破绽。妈妈用剩下的小块羊油给孩子们化妆,画他们的小嘴巴,小嘴巴油乎乎的。

 

爸爸带回半瓶酒半包烟还有两个金光灿灿的馕,不是油馕,是麦粉打的馕,妈妈已经很满足了:“你赶在了客人前边。”

 

大人和孩子安心地等待远方的客人。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没有走出过大漠,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人影就是他们心中的太阳。

 

爸爸悄悄走进厨房,揭开锅盖,锅里满当当的,他不明白妈妈给孩子们吃了什么,孩子们喜气洋洋,还打出香喷喷的饱嗝。皮芽子就有这种特效,稍加一点油和盐就芳香无比。爸爸问最小的孩子:“妈妈给你们吃了什么?”

 

“肉,我们吃肉啦。”

 

孩子张开嘴呵呵呵,孩子确实吃肉了,而且吃得很饱。爸爸抱住他的孩子,孩子圆滚滚的挺沉,就像一只小牛犊。他感到吃惊,孩子究竟吃了什么好东西长这么结实。这里缺粮食啊,连大人都打不起精神。牲畜松垮垮只剩个骨头架子。孩子竟然长起来了。爸爸看妈妈,好像第一次看见有这么一个妈妈,围着一大群孩子,吹气球似地把他们吹大了。

 

妈妈可不喜欢人家这么看她,即便是丈夫也不能这么看她,她猛抬头就把丈夫的目光拨开了。爸爸松开手,最小的孩子蹦起来。妈妈的眼睛像灰鸽子飞出去迎接这个最小的孩子。

 

爸爸在院里劈柴禾,他想起苇湖里的灰鸽子,青灰色的野鸽子呀,他就唱青灰色的野鸽子,突突突比心跳得快,比心跳得猛烈,青灰色的野鸽子从棕色的苇穗上飞起来,离开明亮的湖水来到灰扑扑的土房子。青灰色的野鸽子来到土房子。孩子们就长起来了。孩子就是这么长起来的。斧子咚——跟啄木鸟一样衔在木头上下不来了,他使劲扳都扳不下来。

 

大孩子领着客人进来了。

 

地平线沉下去,大地升起来,远方来的客人显得特别高大,把门框都堵住了。客人满脸歉意。女人和孩子从烛光的四周扬起脑袋看他,男主人给他递烟他没反应。他走过去摸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他在戈壁滩上走了好几天他就想摸一摸毛茸茸热烘烘的东西。他摸了每个孩子的头,他自己的头不停地点啊点啊,摸一下点一下,主人把烟插在他嘴上给他点着,他很惊讶地抽一口,长长出一口气,喷出来的是天池烟的香味和烟雾。那些年天池烟是最好的烟了,金黄的烟丝就像黄金草原,在客人的嘴里化为青湛湛的天池水喷泻而下。就像是梦幻,客人的手和脸浸到热水里,还有罕见的香皂。女主人递给他一条新毛巾。脸在新毛巾里就不想动了,就像俯在春天的草地上,明亮的野花和温暖的青草从鼻孔从嘴巴从眼瞳里直入腑脏。后来他到院子里用清水漱口,咕噜几下吐掉,清水的冰凉渗到肠胃里,整个腑脏亮堂宽敞起来。他不知道他吃了多少,女主人不停地递碗,肠胃发出咯咯声,嘴里才尝出饭食的滋味。他看见孩子们个个像天使,天使一样的孩子手托下巴热切地看着这个叔叔,叔叔说:“你们咋不吃?”

 

“我们吃饱啦。”

 

大人作证,刚吃过饭。接客人回来的大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吃饱了。客人吃得很慢。主人说:“慢慢吃,别急,急了吃不好。”客人总感到孩子不对劲,可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跟星星一样,小嘴巴油乎乎香喷喷,还有个孩子嚷嚷肚子胀去上厕所,有个孩子放一个很响的屁遭到其他孩子的围攻。放屁的孩子跑到院子里。大人不好意思。这娃娃没管教好。客人笑:“孩子的屁好听呢,戈壁滩上要能听到孩子一个响屁,比听音乐还要美。”

 

女主人说:“你上过学吧,说话这么好听。”

 

客人说他是地质学校毕业的。老大已经跟叔叔混熟了,老大说叔叔是找金子的。叔叔说找石油。

 

“石油在哪里?”孩子太好奇了。

 

叔叔告诉他们:“石油在地底下,跟井里的水一样。”“那么多油呀,什么时候出来呀。”叔叔告诉他们已经从克拉玛依出来了,跟大江大河一样流淌。

 

“这么多油怎么吃啊?”

 

孩子们想象着那条滚滚的石油河。

 

叔叔说:“那是给汽车飞机吃的,人只能用不能吃。”

 

“那是公家的东西,肯定不能随便吃。”

 

孩子们就这么看破了叔叔的心思,叔叔只能摇头。孩子们就问叔叔找到金子怎么办?叔叔说他是专门找石油的,找石油的人碰到金子也发现不了。孩子们就更不相信了,传说中的金子就在地底下,还不停地走呢,跟水一样是流动的,能找到石油的人一定能找到金子。孩子们干脆问他新疆有没有金子?叔叔告诉他们新疆的金子是全国最多的。孩子们已经不感到吃惊了:“我们新疆石头多嘛,金子都藏在石头里。”孩子们还告诉叔叔:“金子也是公家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叔叔已经不能跟孩子们辩论什么了,孩子们说什么他都点头。孩子们就问他金子是什么味道。他在实验室里见过金子,他就告诉孩子们金子是甜的。这完全符合孩子们的想象,充满诱惑力的金子,不是甜的还能是什么味道呢?孩子们吃过蜂蜜,金黄的蜂蜜埋在地底下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变得更甜,甜得让人受不了。至于叔叔说的那个实验室,孩子们毫不客气地予以纠正:“那是食堂不是实验室,那么好的东西放在实验室就放坏了。”孩子们把实验室当成仓库了,连里的大仓库里有老鼠,常常毁坏麦种。

 

叔叔不停地点头。

 

叔叔在大漠里走了三天三夜实在支撑不住了,叔叔的头点着点着打起盹,叔叔很懊悔地掐自己的太阳穴。主人赶快制止孩子们的胡闹。

 

“行啦行啦,叔叔累啦。”

 

女主人铺好床位,洗脚水都打好了。地质队员的脚啊,客人不好意思当着女主人的面脱鞋袜。女主人要洗他的脏袜子脏衬衫,女主人在外边等着。

 

“早晨五点钟叫我。”

 

客人把表交给主人,他自己根本醒不来,他要在明天赶上大家。

 

妈妈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院子里。妈妈干完所有的活。妈妈想到她的孩子。妈妈的孩子们挤在灶眼跟前,灶火已经熄灭了,灶眼里还热乎乎的,孩子们的小手伸进去,小手很快就红起来……那只黑乎乎的大铁锅已经空荡荡的了。妈妈说:“你们快去睡觉,你们在干什么?”“我们在煮肉,我们有好多好多肉。”大铁锅竟然咕嘟嘟响起来,锅盖噗儿噗儿喷香气。妈妈蹲在孩子们后边,泪流满面,脸上的火焰很快把泪烤干了。

 

后来妈妈告诉她的大孩子,那天晚上妈妈差点揭开锅盖跳进去。

 

“那是你的幻觉妈妈,大人理解不了小孩的游戏。”

 

“不是幻觉也不是游戏。”

 

妈妈可以放纵地哭了,妈妈的大孩子长成了大小伙子去外地上大学,妈妈可以在儿子肩头好好地哭一场,妈妈哭得多难受啊。

 

“妈妈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游戏呢,妈妈闻到的是你们身上的香味呀。”

 

“是手上的,手在灶眼烤一烤就烤出味儿了。”





红柯,当代著名作家,教授,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曾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喀拉布风暴》《少女萨吾尔登》等,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黄金草原》、《太阳发芽》、《莫合烟》、《额尔齐斯河波浪》等,另有幽默荒诞长篇小说《阿斗》、《好人难做》、《百鸟朝凤》等六百多万字。曾获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奖长篇小说奖、陕西省文艺大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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