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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 水

 wps0321 2016-02-16
活 水

周苏荣

大雪过境,清晨我便到河堤。

一场悄然而至的雪,把什么都改变了,那条与我朝暮为邻的河,像夜里突然从天上降下来似的,清新清奇的,完全是一条新的河流。

透心透骨的净。

我站到高处眺望,整个河川像用一把大刷子使劲刷了一下,谁刷的?鼓足了力气,一气呵成,抑扬提顿得那么潇洒。无意滴下的一个墨点,也不犹豫,很有卓然洒脱的风骨。于是,入秋便静下来的河,到冬天几乎沉睡了一般,这时候突然活了,不知何时变绿了,在雪中奔腾,让人看它一眼就觉得回肠荡气,心生敬畏。

我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来看河的人,下到河堤才知道,有人比我还早。一行大脚印,朝往河边,一看就知道,是个穿着新鞋的高个子男人先我从这里经过了。我把脚踏到他的脚印里比了一下,又短又窄,真是小得可怜,怎么用力也踩不出他的样子,跺不出他凹陷的分量。

我像小时候踩大人脚印一样,大箭步踩着雪里的大脚窝,绕着河走。

近岸的浅水已经结冰了,越往深水流去冰层越薄,颜色也越暗,靠近急流的地方,几乎就是透明的黑。

雪刚落地,再过六七天才立春,河底就像有什么往上鼓涌一样,躁动不安?水波啪啪冲击着冰岸,一波一波,过来把薄冰割碎,咯吱咯吱响着,融化到水流里。没有化的,水波钻到底下淘,许多的水泡和浪花,脉搏一样在冰下鼓跳,浪头一来,顺势就把忽闪着的整块冰掀起来卷走,冲刷下的泥土把河水都染浑了。

河风吹来远处的水声,听着像从冰山上下来的,清冽中透着兴奋和急切,时有回顾,心存眷恋。身旁漩涡中翻上来的声音,像是落到雪堆里,落到土层深处,不是从喉咙,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和春犁刨开泥土的声音一样。

我故乡的小屋,步行三分钟到河边,县城的小屋,五分钟到河边,同一条河流在我心里住了四十多年,不管风霜雨雪,天气一变,我就跑去看它,就像去看母亲。此刻,面对眼前的这一条河,我没有倾诉的欲望,只想远行,越远越好,没有终点才好。因为它让我冲动得两脚发烫,看不到当下和脚边的土地……

我追着一根竹子,看它在水中浮沉,在漩涡里转一下,被急流带走,渐渐远去。亲眼看着一截朽木被漩涡一点点甩出,推到岸边,同河沫一起搁浅,我跑到小树林里,捡来一根长棍,重新把它推进去,没多远又被抛出来,我再推它。我想让它去远方。我从衣服上摘下两粒苍耳子和朽木丢在一起,不一会儿它那黄土色的成熟果粒就超过朽木,跑在最前面。

我想到人类和遥远。

人像种子一样撒向大地,撒到河边的总是最多。不知世上先有人类还是先有河流,但我知道人们历来逐水而居,哈拉哈河和额尔古纳河是铁木真的摇篮,河流到哪里哪里就马嘶羊欢,炊烟袅袅,他们叉鱼狩猎、喝马奶酒、弹冬不拉、抱马头琴。努尔哈赤的爱新觉罗家族,喝着苏子河水,从偏远的长白山,到沈阳,到北京……我眼前这条河,不知它在上游经历了什么,穿过这座城它就要汇入黄河了,再往东一点,韩愈和杜甫隔河相望,他们的名字漂洋过海,穿过思想的疆场,抚慰了多少人的心?

不管彼此的脚步是并行还是超越,他们和它们都在悄悄改变着什么。

经过就不一样了。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就像河流经过河道,不知不觉就改变了。就是死了、干枯了,一路留下的痕迹也还活着,并将永远地活下去,活在后来的世上。

回头看我自己的脚印时,猛然发现水边的柳树,柳枝软了,绿了,能做柳笛了。

一个伟大的季节,又从童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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