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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
秋天里，赵孟頫人在杭州，这日，正和几个孩儿说话。赵亮今年将近十八了，清秀的面容，带有女孩子的羞涩腼腆，他的性格像父亲，温柔内向，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里沉默着。旁边刚满十六岁的弟弟赵雍，性格像母亲管道升，爽朗大方。他身材魁伟，容颜俊朗，爱说爱笑。小弟赵奕，小小年纪，眼神中有睥睨一切的气概，挂在嘴上的口语是：“无趣之极。”常常让管道升啼笑皆非。 上个月，赵孟頫知交方回辞世。而今，他身边的亲朋老友日渐零落：母亲走了，夹谷之奇兄长走了，钱舜举兄走了，最最亲爱的鲜于伯机兄走了，姐夫张伯淳走了……去岁，异母兄长中，唯一和自己亲近的五兄赵孟頖也走了。同是这样一个让人伤感的秋日，赵孟頫代侄儿为亡兄赵孟頖作《五兄圹志》。 程远斋兄和戴帅初、吴幼清兄天各一方，几年难得相见一回。前些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老友相聚，他为幼清兄抚州书院“正中堂”题写匾额——世祖皇帝忽必烈重儒兴教，在世时曾明文昭示:“先儒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好事之家出钱粟赡学者，并立书院。”儒学楷模幼清兄而今主持书院，教诲学子，可谓得其所哉。去年，赵孟頫为来往杭州之远斋兄书《晋锡堂记》及行草《千字文》。落款称“门生赵孟頫书”。是的，“门生”，在他心中，远斋兄永远是父兄一样的人物，值得他一生执弟子礼、学习敬重。 此时，赵雍说道：“父亲，前几日孩儿指导乡里学童诵读诗书、临习字画，说及《千字文》，几个孩童父母均极推崇父亲之书。一个说：‘要是我等普通人家，也能时常见到赵集贤之书，并以大人所写《千字文》教导自家孩儿，那才叫做好事呢。’一个说：‘兄言有理，只是我等要想得到提举大人洋洋洒洒千字真迹，恐怕是不容易之事呢。’因而孩儿想到，父亲何不写作一本行楷书《千字文》，刊刻于世，流布广远，造福后学子孙？” 赵奕在旁边摇头晃脑：“有趣之极。父亲，孩儿来为您研墨。”赵亮亦是含笑点头。 赵孟頫欣慰地抹着胡须，看向三个孩儿：“孩儿们皆长大了。”书写《千字文》对赵孟頫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更妥帖的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了。沉吟片刻，他提笔书来大字朗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旁边的孩儿赵奕，看着父亲的点画撇捺，口中呢喃诵读《千字文》，握笔细加模仿体会。赵亮俯身，赵雍挺立。 几个姐妹的笑闹声自屋内隐约传来：“桂芝姐姐，看这牡丹穿凤多美。”“桂芝姐姐，你说，妹之头钗打成何种花样嘛？” 庭院里，枫叶红了，银杏黄了，桂花似乎已隐约含香。 第二日，赵孟頫起身，往中峰和尚山中茅棚，探访问道。 高高的松枝掩映之下，中峰明本、赵孟頫二人对坐石凳，脚下是绵软松针。 竹篱，野花，茶具，炉案。童子一人，殷勤奉茶。 秋天温柔的暖阳照进松林，微风过处，松针清香，松涛声声。 赵孟頫恭敬奉上笺册：“此是弟子前日沐手焚香书于金粟纸上之《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现呈上师观。看弟子此恭敬楷书，当得师此一壶林间泉水、山中清茶否？哈哈。”“弟子而今以《般若心经》换师茶喝，不知可否模仿晋时王羲之《黄庭经》换鹅风雅一二？”他得意地晃动脑袋。 中峰明本禅师微笑，看向对过的赵孟頫，五十多的人了，或许在师友面前，才显露出最最本真的孩童一面吧。 树影婆娑，阳光如同筛子筛过，金色点点，透过松枝洒落，照射得师徒二人，更加朗若星月一般。 天渐渐凉了。 明本说：“古人学才学艺，而极于达道；今人空负学道之名，返流入于才艺。” “子昂居士之名之书，受知于九重圣主，名闻于万里黎元。而如此种种，乃求道途中风景，想必居士驻足观赏，并不曾流连忘返，只为方便设施。和尚送子昂居士一句‘勿执著于文字，须证自己本心’。于生死大事，当孜孜参究，当如林中老僧，寂然忘却世缘尘累。” 赵孟頫答道：“弟子谨记。” 明本抿了一口清茶，接着说道：“自古禅茶一道。内省修行，不仅有‘书如其人’之说，亦有‘茶如其人’之解。汉时蔡邕，将虚静作为书写根本：‘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而今你我二人品茶亦如是，‘心静’二字最要紧。平心静气，对此王摩诘‘清泉石上’‘明月松间’，方不辜负了好茶，方可品出真味。”明本端着杯子，示意：“一盏清茗，观其色，嗅其香，尝其味，如同游走于天然青碧山水间，俗世烦忧定会涤荡干净，回归无尘洁净本真。” 赵孟頫曰：“师言极是。东坡诗言‘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写日常寻茶小景天然醇厚。寻茶，等同于问道。弟子理解，自然而然。大味必淡，书道、茶味、人情……自然物理，莫不如此。” 是日，在明本禅师处，赵孟頫结识天目山僧月林上人。 他合十问安，月林上人亦合十。 明月升起于山间，三人静坐不言，可分明一切尽在不言中。 冬日，松雪斋外白雪飘落，松枝上已然积雪，腊梅含苞未放。松雪梅影，清姿映照窗棂。赵孟頫于室内，正提笔书来《苏轼古诗》。炉香乍燃，旁边是整根竹子抠的香盒儿。 “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我欲仙山掇瑶草，倾筐坐叹何时盈。簿书鞭扑昼填委，煮茗烧栗宜宵征。乞取摩尼照浊水，共看落月金盆倾。”东坡他说，古寺秋菊，骚人落英，遥遥思念故人。白日无暇，好想在夜晚出门，趁着月色，前去山中拜访好友僧人道潜，并在道潜处烹茶烧栗，长夜清谈。若逢此情此景，该是何等的欢愉哪。赵孟頫叹道：“我又何尝不是愿望如此？” 他提笔在纸上接着写道：“大德十年十月初，余谒中峰老师，适他出。与我月林上人话及东坡次韵潜师之语，出纸墨索书一通，以为禅房清供。呵呵。三教弟子赵孟頫记。” 此时，好友黄溍来到。站立观看桌上赵孟頫书迹，赞道：“松雪兄此卷书，又是别开生面。没有他人皮躁肉厚之笨拙感，清润明朗，笔势流利奔放，结体刚强，行距疏朗，气息畅达。笔法不似兄他日右军书眉目娟丽，全类李北海峻拔。” 正月里，刚过完年，朝廷里传来消息，元成宗铁穆耳驾崩。 七十九、绿杨台榭 梨花院宇 春日在望，冬寒未已，赵孟頫一家男子围炉闲谈，女子于隔壁用饭。 温热的红泥火炉上，羊肉锅子冒着阵阵香气——这忽必烈喜爱的涮羊肉，而今更走入江南的寻常百姓家了，在这寒冷天气，真是无上美味。 大德十一年，宫闱生变，皇后与左丞相阿忽台等谋立阿难答，驸马、高丽王王璋与右丞相哈剌哈斯等定策遣使报怀宁王海山，并先迎其母弘吉剌氏与弟爱育黎拔力八达。 二月，爱育黎拔力八达拥兵至大都城下。三月，称监国，杀阿忽台等，捕安西王阿难答。 五月，海山至上都即位，是为武宗。六月，立亲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封高丽王王璋为太子太师、渖阳王、驸马都尉、左丞相，进封渖王，尚书省右丞相。杀安西王阿难答，废成宗后卜鲁罕。政事遂平。 转眼已是盛夏，杭州，莲荷的清香弥漫，四处红花翠柳。政局平稳，百姓舒心。赵孟頫在江浙等处儒学提举任上，是日，下属同僚几人，同来参访请示。 一人说：“赵大人，近日来，皇太子命以《大学衍义》等书赐臣下，此可是复兴中华儒学之要举啊。” 一个说：“皇太子令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大成’之名赫赫。由此，可知孔门有望，儒学勃勃，并终将‘大成’也。” 赵孟頫曰：“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文质彬彬、雅重儒术，成宗朝起，身边即环绕一批汉人儒生，以及许多倾心于我中华文化之蒙古、色目侍臣，实乃我大元复兴儒学、振兴文运之希望所在。” 众人告辞后，赵孟頫叫来三个儿子，进行日常功课考问及教导。 他对三个孩儿说道：“我吴兴赵氏，出自太祖子秦王一脉，为孝宗至亲。任何时候，孩儿不可忘记我赵家血脉渊源。儒学经典《名贤集》教导蒙童‘一马不鞴双鞍，忠臣不事二主’，因此为父仕元，出于不得已，为人所诟病亦是当然，但是，天下大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切交付时间、后人吧。为父今日交代，无论如何，祖宗不可忘记，来路不可忘记。”他拿出《宋宁宗书谱》，对三个孩儿说道：“我赵宋王孙，自来文脉不辍，孩儿理当承继。此宁宗朝书谱，为父早上题跋‘六传而至孟頫’‘子孙世世宝之，熟察详玩，当有得者。’你三人当铭记在心。” 赵亮、赵雍深为理解父亲，点头连连。赵奕更说：“父亲放心，孩儿就是饿死，也绝不俯首低眉，宁愿为那闲云孤鹤，自在天地间。您为孩儿取字仲光，或许是要孩儿学习那隐者严光严子陵，终身逍遥江海。”小小年纪的儿子，说起话来，仿佛赳赳武夫，蛮有气概。赵孟頫说道：“孩儿，人生在世，诸多身不由己，若能按照自己意愿生活，当为上佳。” 夏日晚烟之中，三个孩儿磨墨展纸，尽显身手，静立大案几边画马的，是二儿赵雍；旁边写着山水的，是长子赵亮；而小桌上提笔临写《黄庭经》的，当然是小儿赵奕了。 赵孟頫欣慰地看向三个儿子，人生世间，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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