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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邓之诚

 白发舟童 2016-02-19
         关于邓之诚
              文/黄岳年
   邓之诚先生是古人,我来这个世界的前两年,先生已不在尘世间。后许多年,我也不知道邓之诚其人。包括上大学,最有名的老师给我推荐的书,也不过是《管锥编》,无一言半语及得先生和他的文字。知道邓先生是因为张中行,张中老在他的书里面多次写到邓先生。然而那也是住世九十八年的张中行先生的晚年,可以庆幸的也不过是和老人同是一个天,同是一个地的自慰而已,然而我已很知足。
 
   邓之诚青年时代就嗜好六朝书史,后攻文史,这是很叫人向往的事,他后来一路博览,写成《骨董琐记》正续编,后是《三记》,再合,成为《骨董琐记全编》。在北大讲课,讲稿写成《中国通史讲义》上、中两卷,三十年代初被选为《大学丛书》之一种,更名为《中华二千年史》。又二十年,续成下卷,全书始告完成,逾二百万字。太平洋战争祸起,先生与陆志韦、洪煨莲等遭日军囚禁,期间于狱中咏出诗一百零五首,成《闭关吟》,再后来,又写狱中所遭受的非人待遇为《南冠纪事》。之后闭门读书,写出亦提要亦札记脍炙人口的《桑园读书记》。五十年代,邓先生写成取材以宋人文字为下限的《东京梦华录注》,晚年撰成《清诗纪事初编》八卷,收六百篇人物小传,为中年以后精力贯注之作,是清初人物与文献的考订的不刊之论。
  
 先生之书,寒斋所收几近大半。所缺的《东京梦华录注》曾经在网上买过,钱也给了店家,先说是有,后说是无,再后来通问,之后是书款被退了回来,在店家,是如释重负,在我,则是遗憾留在心头。千万里之外的友人得知此情,便多日流连在孟元老反复回味吟咏中的街头巷尾,为我找书,尽管没有踪影,可那份温情和感念,已足可以媲美并立于世间最美好的物事之林。
  
 世上书多,说开卷就有益,也不尽其然。有的人读了有的书后是会后悔的,有的虽不后悔却实在是读得很苦,苦也就罢了,最怕的是让人误入歧途,那些传教般就多与此相类,读过的人身心被染,最后变成幽灵般徘徊,那是很可惋惜的。对于有着“天下第一闲书”之称的《骨董琐记》,邓先生自己是情由独好的写了几十年,编订工作也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我手边的《骨董琐记》是作者之子邓珂在点校整理后由北京出版社1996年6月1版1印的精装本子。张中行在《常翻看的<骨董琐记>》里说,所谈偏于大,所谓有关国计民生的《廿二史札记》,读后所得的不过是“知晓”,《骨董琐记》中不少的人和事物是微末的,常常是无关于国计民生的,可是读后所得的却是“思念”。好一个思念,诗三百,也不过是“思无邪”而已。张先生说《骨董琐记》,是“我总觉得,于考史之外,它还有以雨露滋润生活的大用。”我是心甘情愿想去领受这份因思念而有的雨露滋润的。
  
 至于这思念,特别是读《骨董琐记》之中之后发古之幽情的必要,张先生认为“可以用反问作答,举步游观,安坐看小说、戏剧,有什么必要?正面答,这是由‘天命之谓性’来,其表现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或者说得玄一些,是己身的一切,处处都是有限,却渴望无限。办法是想尽办法、用尽力量求扩充,求丰富。由基础往上层说,搞对象生孩子穿耳挂环、围领加带,出国旅游,幻想往生净土,直到看《红楼梦》,陪着林黛玉落泪,追根问柢,不过都是这一套。与坐车船旅游相比,看《红楼梦》之类是‘神游’。神游者,身未动,而也到某种境中经历一番是也。这某种境几乎都是美好的,在现实中想往而难得的,所以虽非现实而大有价值。琐记所记古人古事物,是昔日有过的境,其中也不乏可歌可泣的,所以也就大有价值,从而与其他性质的著作相比,也就更值得一读。”“由泛论回到己身,我是常人,因而也就有想望,有寂寞,甚至烦恼。找积极出路,难,还常常苦于没有魄力。但跛者不忘履,怎么办?常常是翻开这部琐记,为片时的神游。陈子昂诗有‘前不见古人’之句,比如看到陈维坤卖书事,想到昔日,就像是前见古人了,这古人是真的,其获得也许超过看《红楼梦》吧?”受这番话感染,《骨董琐记》也成了我的案头清供,供我读我想我思,思也无邪。
  
 《负暄琐话》里有专文,是谈邓之诚的。其中说自己经过邓先生旧居的时候,总要向里面望望,“院子很大,古槐阴森,坐北一排房陈旧而安静,推想那就是写《古董琐记》的处所。十几年过去了,还有什么痕迹吗?”在为包括《五石斋小品》在内的北京版现代学人小品文丛所作序言里,张中行说自己并未见过邓之诚,只是在他身后买到了他的遗砚。张中老,于邓之诚及其著作,算得上“三致意焉”了。
  
 雷梦水也在文章里说,自己是受过邓之诚先生的指点。在《书林琐记》里,我们找得到书商和读书人之间经典而温馨的往昔,也看得到邓先生春风化雨般的艺林沾溉。对张中行先生走红有首倡之功的周汝昌,更曾经大受邓先生之益。周汝昌研习《红楼梦》时,受教于邓。那日说红楼,邓先生轻描淡写地说,《永宪录》里有曹家的事,此书流传甚罕,知者不多,图书馆有一部抄本,可去一查。 周将书借到手,翻看之余,“不禁大惊”。凭书中所记,他感觉终于找到了曹氏家族的秘密。张中行还说,“《鹪鹩庵笔塵》是曹雪芹好友敦诚的手迹,是有关红学的珍贵材料,《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画,也是世间所仅见,邓先生本诸宝剑赠烈士之义,都慷慨举以赠人,可见为人的宽厚与博大了。”
  
 邓之诚留下来的故事多,弟子师友多有记述,撮录几则备忘。
   邓之诚走进燕京大学课堂的时候,身着蓝布长袍,瓜皮小帽顶上打着红结,脚上一双“老头乐”棉鞋,腿带捆在脚脖子上。他空手而来,不带只文片纸。 他往讲台上一站,摘下帽子,放在讲桌上,深深地向众人鞠躬,脑门碰到桌面,然后说:“同学们,我来看看你们。”一口西南官话,温文尔雅。 七十多年前,此种繁文缛节,在邓之诚那里从不省略。他坚持旧礼,四十岁起便手执藜杖,不苟言笑。即使被人称为“邓老头”,他也欣然点头。 后人称他“为人为学,颇有古名士风”。
  
 刘茜《王钟翰:一生"酒考"雍正》一文这样记述93岁高龄的清史专家王钟翰的话:“当时的燕大里,住着几位外国老太太,每个周五晚上她们都到临湖轩跟司徒雷登聊天,向司徒雷登汇报一些学校里的‘小道消息’。有一次,我喝醉了酒,过马路时摔倒在马路边,被那几个老太太看到了。她们添油加醋地跟司徒雷登打小报告,并提议取消我的奖学金。司徒雷登就找到了我的老师洪业先生,洪先生说:‘这好办,王钟翰最听邓之诚先生的话,我告诉邓先生,让邓先生处理他。’邓先生听到这件事,打电话到我的宿舍里,让我去他家里。我‘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心想这下要挨批了。结果到邓先生家,他在桌子上准备了一小杯白干,一两不到,问我:‘你昨天喝酒啦?那再喝一杯!’然后说:‘你如果想喝酒,我家里有的是,你随时都可以来喝酒嘛!’意思就是告诉我在外面喝酒要有度。我喝完那杯酒,邓先生说:‘好了,你回去吧’,其他只字不提。”这件过去近70年的小事,王钟翰记了一辈子,从那以后,王钟翰同样嗜酒,八十多岁时还能喝半斤白酒,但是酒再未影响过他的工作和生活。
  
 邓之诚好藏书,偏偏钟情于清代禁书,所藏甚丰。他还喜欢收藏清末民初人像和风俗照片,并以此名声远播。据学生回忆,很多打鼓的、卖破烂的专门为他收集照片送去,他出高价收买。这些东西也帮过邓先生的忙,抗日战争时期,燕大被占,邓先生被捕入狱,出狱后,他惟靠鬻字、典当、借贷以维持一家生活,拒绝替日伪工作。
  
 八十二岁的南京大学博导卞孝萱新书《现代国学大师学记》里曾用洋洋五万言的篇幅专论邓先生的《清诗纪实初编》,以为邓先生是以诗证史中黄宗羲以降的传人,也是和陈寅恪先生并称的大师。
  
 闻说邓先生未刊手稿尚有《滇语》,二十万字,述其幼年遍历滇中所见所闻,尤详于滇边诸少数民族,是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历史的可贵资料,不知何日能够面世,更不知我何时或者能否读得,思之可发浩叹。
  
 邓先生日月之光,不以我之笔拙而生辉或者有损,可是我却因之而欢喜。草萤之耀,也自志其存生,我写此记,也有聊申敬仰和纪念的意思。
          2007年6月5日上午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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