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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同体与易装表演:假如让张国荣来演《高跟鞋先生》

 真友书屋 2016-02-20



本文经由公众号文慧园路三号( ID:CFA1958 )授权转载。


在古典爱情悲剧文本《梁祝》当中,祝英台受制于女儿之身,改换男儿装,成功地瞒过父母,走上了求学之路。


易装即可远行。


而将这一文本放置在现代的电影操作中,发生了更加复杂的嬗变。1963 年李翰祥拍摄的邵氏黄梅调《梁祝》中,“古典美人”乐蒂饰演的祝英台以易装出行,碰上了凌波反串饰演的梁山伯——这一影史经典搭配所带来的现实结果是:


乐蒂赢了金马奖,却大大输了人气。而凌波的梁山伯却让台北成为“狂人城”,这为她后来长期以中性或反串形象锁定邵氏的首席女星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今天看,这其实是文本内外的一次跨性别表演的比拼。文本内,是乐蒂女扮男装,易装出行;而文本外,则是本来为女性的凌波反串为男性。反映在观众内心,就成为一场阴阳同体、难以性别指认的绝世惊艳演出。


如学者张真在《凌波:孤儿与战后华语电影史》一文中所呈现的:


凌波被台湾岛上民众的爱征服了,他们称她为“梁兄”(祝英台对梁山伯的称呼)。“我觉得天旋地转,我被无尽的喜爱吞没了。”( 2011 )


图:葛格收集的凌波黑胶唱片,基本都是主打易装形象


当然,作为正统性向的“直女”,凌波因雌雄莫辩的中性气质大红大紫,也无可避免地遭遇数年后向传统女性形象转向的彷徨与痛苦。她甚至因婚姻问题与邵氏公司矛盾丛生——这显示出,强力的家长制风格的大制片厂连明星的“性向”都意图控制。


凌波的例子,一方面今天当然可以使用现代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进行阐释,另一方面,这也显示出,她也与新时期的跨性别易装表演还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那即是,凌波的易装,并不在于她对身体的自我觉醒和掌控(作为一个孤儿,她缺乏足够的文化教育),而出于她所受到的长期传统戏曲歌唱训练(凌波曾艺名小娟,出名前曾从事厦语片拍摄,以及为黄梅调从事配唱工作)。


这和今天 LGBT 群体的生存状况以及酷儿文化的现实,已经有了质的不同。


所以,回到今天要探讨的主题,即雌雄同体和易装表演这一在中国既古老又现代、时而主流时而非主流、夹杂着传统艺术认同又在现代社会被视为边缘禁忌、洪水猛兽的文化行为,是如何在内陆电影中表现和生存的。




我们要分析的文本,是刚刚上映的一部都市易装喜剧片《高跟鞋先生》。我并不意图为这部电影做某种推销广告,而仅仅是发现其中蕴含着大量有意味的时代症候和自相矛盾的信息。


这些都显示了,一个(有可能的)酷儿文本在中国被商业化时的尴尬处境。


《高跟鞋先生》的故事非常简单,即是说杜江饰演的公司 IT 技术宅,遇到自己心仪已久、暗恋二十载的婚纱设计师薛凯琪;后者刚刚被渣男抛弃,对恋爱失去信心。为了进入女性的世界,杜江在陈学东、王祖蓝的帮助、培训下,易装为女性,成为了薛凯琪的“闺蜜”。而两人感情越来越深厚的时候,杜江又面临着到底以何种面目(男性追求者 Or 女性闺蜜)面对薛凯琪的苦恼和焦虑。


作为爱情喜剧,影片最后当然是有缘人终成眷属——而且,好玩的是,《高跟鞋先生》是以新郎新娘婚礼上反串易装的形式进行的。




一些影迷会觉得这种易装的喜剧设置,在世界电影中也并非少见。比如由西德尼.波拉克导演、达斯汀.霍夫曼主演、曾经入选 AFI100 的《杜斯》(又名《窈窕淑男》,1983 )抑或是情节剧圣手克里斯.哥伦布导演、罗宾.威廉姆斯主演的《道菲尔太太》(又名《窈窕奶爸》,1993 )。


但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


在上述两部电影当中,其实都有着现实主义的悲剧性作为前置。男主人公或者面对着婚姻失败后的情感崩溃,抑或是遭遇着失业的危机。在这种叙事的运作中,通过易装的行为,喜剧往往温和地对时代、社会以及当然——异性恋的霸权主义进行了批判和反馈。对比之下,这种批判力量是《高跟鞋先生》所不具备的。


《高跟鞋先生》使用的是另外一种对于酷儿文化的表现:展示而非介入


《高》片虽然从根儿上说,是一个异性恋电影,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影片中具有大量同性恋亚文化的情景展示和人物设置,这个尺度是过去内陆商业片中所从来没有的。比如说,影片中有一场光怪陆离的女同性恋大趴,并且明码标识“男人与狗不得入内”,这或许预示着同性恋文化在当代都市中已逐步从地下开始走向地上,并明晰了表达出自己的性别权力诉求。




此外,《高跟鞋先生》中除了杜江之外,所有的明星和演员,几乎都具备着“流动性的性别气质”,这是非常精准和值得注意的。


比如薛凯琪的闺蜜,是由以中性气质在模特圈成名的李媛(这部影片中她的形象和《滚蛋吧,肿瘤君》有着天壤之别);杜江的室友兼老板,则是由花样美男著称又绯闻不绝的陈学东饰演,他在片中尤其擅长性别易装术;杜江的培训老师,则是以百变大咖秀为人称道的香港演员王祖蓝,他的片中的表演直接便关联起我们对现实中变性艺术家金星的想象;甚至,影片最后的电视采访段落中,出演主持人的,便是《奇葩说》里以“少奶奶”“老娘”自居的肖骁同学。


无论是从这些包围易装者杜江的人物形象设置,以及场景的规划,《高跟鞋先生》中都明显地体现出酷儿电影所需要的某种“坎普”( CAMP )趣味。


诚如苏珊.桑塔格所指出的,虽然同性恋者并不一定会有坎普的品味,但是绝大多数同性恋者都有类似坎普风格展示的潜力——体现在电影中,通常表现为一种华丽而颓废的美学风格。对此,我们可以在蔡明亮《爱情万岁》中李康生女性易装的一段中得到清晰的感应。


当然,《高跟鞋先生》中使用更加明亮的调色,适度地中和了酷儿电影的颓废感,但无疑,通过上述性别设置的莫衷一是,以及整体 CAMP 场景氛围的营造,《高跟鞋先生》还是成功地建立起了一种有效的“酷儿观看”( queer spectatorship )的机制。在影片的叙事过程中,银幕内外的人物,无论是同性恋和异性恋,都较为成功地被这种机制同化。




但正如上面所言,《高跟鞋先生》使用地多是“展示”,而非“介入”对酷儿文化的体现,因此某种程度丧失了性别政治的批判价值。


于是,男主角杜江的易装过程,就并没有转化成对同性恋群体的认同与关怀。如同王祖蓝卖力的表演,影片收获的仍是廉价的、戏剧矛盾冲突产生的笑声。


不仅如此,这种同性恋坎普趣味被大肆展示——也可以说是消费——的结果,也没有改变片中异性恋胜利的传统结局。尤其有意味的是,在李媛饰演的这位具有典型蕾丝边的“男人婆”形象,并没有介入到薛凯琪空窗期的情感中,最后反而成为推动异性恋成功的关键。


就杜江而言,他固然很帅,有些金城武的影子,但仍极大地缺乏雌雄莫辩、阴阳同体的明星可塑性。所以当这位身高一米八、膀大腰圆、声音暗哑、令人发笑的“闺蜜”面对薛凯琪时,所有的观者——除了影片主创和角色自己——都知道,这场尴尬的易装在现实中已经很难进行下去。


在一个同类型的文本《热情如火》(比利怀德, 1959 )中,梦露也识别不出来易装成女人的杰克.莱蒙和托尼.科提兹。但请注意,在这种文本的设定中,梦露本来就是被作为一个“愚蠢又清纯的金发女郎”来进行形象定位的(而《高跟鞋先生》里的薛凯琪显然是一位海归的、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女性)。同时,《热情如火》绝对没有流变成一个打着易装幌子的“直男癌”泡妞电影,影片对于社会公共议题的展示以及石破天惊的结尾,仍然明确地为同性恋发出了声音,在50年代末期这是殊为不易的




以上种种,都显示出《高跟鞋先生》与影史经典之间的巨大鸿沟。


这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时光倒流到90年代,张国荣先生还在世的那会儿,请他来饰演杜江的这个角色,会不会好一点呢?也许受到剧本和审查的限制,还是没法走出革命性的一部,但哥哥不世出的人性魅力,一定会为影片增色不少。他至少一定有能力让薛凯琪认同:自己当真会迷恋并认同面前的这位集体贴、聪慧与勇敢于一身的“中国好闺蜜”。


但即便如此,对于同性恋文化在《高跟鞋先生》中浅薄的显影,我仍然觉得是有积极意义的,至少它因循了时代发展的脚步,是文明进化的标志。


在整体的华语区电影中,酷儿电影普遍步履艰难,尽管像台湾出现了周美玲《艳光四射歌舞团》( 2004 )这样直接为易装癖同性恋发声的影片,但面对复杂、矛盾丛生的社会环境,这部影片对于“边缘中的边缘”群体——“易装皇后”的表现,在同性恋群体内部,也仍然遭遇了极大的争议。


更不用说,社会中还存在着大量固执、守旧的眼光。


不过我个人对周美玲这部勇敢的处女作电影,仍然心存极大好感,并借由对此类电影的欣赏和适应,逐步影响到自己对同性恋群体及酷儿文化更加宽容的认知。我想这是《艳光四射歌舞团》这类影片之于这个时代的巨大价值。正像片中的“易装皇后”蔷薇与他的同性爱人阿阳之间的对话:


蔷薇: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很怪?

阿阳:我只是觉得你们很自由。


自由,人性的自由,表达的自由——这不就是我们穷其一生,心心念念不停追求的吗?





文:奇爱博士,中国电影资料馆节目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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