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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愚:现世肮脏残忍 唯有这里能驱走愁苦

 MW2016归一斋 2016-02-20

太阳下山后,天地间有短暂的静默。此刻,事物仿佛失去了重量,云朵静伏于空中,远山作成模糊的一团。

暮色骤然而至,它遮蔽了万物,让生灵发不出声音。连聒噪的归鸟都机敏地躲进巢里沉思。

炊烟升起。柴火好闻的气味弥漫开来。劳累一天的农人,从中嗅出了饭菜的芬芳。在关中西府,晚饭无非是稀粥和馍馍,但在此时,它们都被渴盼镀上了一层诱人的金色。农人舍不得点煤油灯,他们就着灶火的馀光,蹲在厨房间吃饭。日日相同的食物,在这个时候却有不同的嚼头。他们不言语,吞咽发出愉快的声响,尽可能拉长咀嚼的时间,让饭食的滋味多在舌尖停留片刻,是饥饿年代人们的特殊享受。

如果月亮出来,一家人就坐在院子里吃饭。月光涂在少年热腾腾的额头,他手里的半个馍,映在稀溜溜的一碗糊汤里。他珍惜每一粒粮食,他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能量。但他不会向母亲索求更多的东西,他知道她的困境。盛饭时,做母亲的往往给这个匀一点,那个加一勺,她碗里常常就只剩小半碗了,兑些开水,囫囵下去。即使这样,仍有孩子眼巴巴望着母亲,很想从她碗里分得一点点额外的食物。

吃饱了么?孩子——

饱了。妈妈。

每日例行的对话里,藏着只有母子二人才可意会的内容。

帮母亲收拾碗筷,给泔水里加上饲料和一小碗麸子,再去喂猪。猪早把嘴巴搁在门栏上,见少年过来,牠喷出兴奋的鼻息。

这时,街上空无一人,偶尔会有几声狗吠。

过不了几天,左邻右舍就会有碗摔在地上碎裂的声响,有高亢的争吵声、哭喊声,少年已经习惯了那种动静,只是不明白亲人之间为何转瞬间就成为仇敌。他听不得恶声粗语,那些短促、尖利、硬邦邦的话语,是他听到的最肮脏的语言。村里有一高个屠夫,腰别长长的杀猪刀,宰杀了十里八乡无数生灵,每日回家,手里提溜着动物热气腾腾的内脏,令人望而生畏。他和三个驴脾气的儿子动辄打斗,一言不合,暴躁的老子就抄起杀猪刀,将儿子撵得满村子乱窜,如同火烧了屁股一般,弄出骇人的动静。父子追逐厮杀之际,村人纷纷侧身避让,胆小的只敢从门缝里瞧热闹。人们怯于上前劝架,其实也不用劝,屠夫一家定期宣泄蛮力的行为,正好作成了贫乏生活里的盐,供大家咀嚼一段时日。脚步声,喊叫声,刀子在空中挥舞的嚯嚯声,以及看客忍不住发出的讥笑声,不啻为一出革命年代的活报剧。颇有寓言意味的是,当屠夫的三个儿子发育成人后,轮着为父的在前面逃命,做儿子的持刀紧追不舍;当初是“老子弄死你们这些杂种!”如今变成了“你个老狗日的,不信弄不死你!”刀还是那把刀。

屋舍和树影模糊成一团,电线杆子拉出一道道孤独的黑影。这个时候谁不渴望温暖呢,少年想起牲口房里挂着的那盏马灯。一槽牛马骡驴,嚼着豌豆黄豆,全身埋在暗黄的灯光里。这些生灵的主人,以前为勤劳的富裕农民,在土改及其后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中,财产被强行充公。尽管一律姓公,但老辈人都知道牠们的主人。听大人说,有主人见自家的牲口瘦了,还会偷偷从家里拿出粮食喂养,抱着牠们的头默默落泪。在拖拉机普及之前,牠们都被当作生产队的宝贝,是最值钱的劳力。一个生产队有几头能耕地的好牛,在风调雨顺的年头,吃饭便有了保障。后来,机械轰隆隆开进田野,牲口慢慢没什么用了,大多成了人的口中食。少年目睹过悲惨的一幕。一头拉了十多年犁铧的老牛,再也拖不动农具了,人们也不愿养牠了,老饲养员建议埋了,让老牛落个全尸,霸道的队长却执意杀掉,用来改善社员生活。老牛被四条大汉按住,四条腿被拴在四棵粗壮的树桩上,刀捅咽喉,钢锯锯头,牠无力挣扎,绝望地合上眼,浑浊的老泪滴下来,濡湿了身下的黄土??

夜里,没什么可去的地方。课本上的东西干燥无味,革命、斗争、共产主义之类,少年懒得去想它。偶尔得到一本没皮没面的禁书,他的节日就来了。晚饭后,他假装睡着了,等大人们做自己的事,发出有节奏的鼾声后,才悄悄点燃灯盏,捂在被窝里,一口气读下去。小说描述的世界,让少年神往??那样的夜晚是幸福的,少年做起更宏大的人生之梦。但往往会有可怕的后果,比如困意上来,打翻了煤油灯,熏染了被子。

大多数情况下,想想心事,做一个好梦,是少年盼望夜晚的理由。跟自己的心灵相处,他问自己:我是你么?他感觉自己像一茎疯长的野草,可父母只是喂食,无视自己还是一个精神正在发育的人。小伙伴懵懂无知,老师高高在上,只有冥思能解救自己。

当暮色把白昼的大门关上之后,乡村少年伫立于黑影里,任由它渐渐变成无边的黑。

他渴望早早进入梦乡。

少年在热炕上睡着了。

是的,愁苦就这样被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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