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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新世相 的第 83 篇文章 一 在聊到关于“引力波”和“欠他一个道歉”前，先花点时间讲我自己的经历。 即使在这个创业和励志盛行的年代，我所见过的对理想最执著的人，也比不上大约十年前我遇见的几个人。 当时，我刚进《中国青年报》工作，这份报纸是之前10多年里最被普通人信任的报纸之一，它的读者也保留着“写信投稿”和“登门请求报道”的习惯。 其中一位，打电话到了我所在的部门。他的体面优雅让我至今难忘，彬彬有礼，黑西装和皮鞋都很整洁。说到一半忽然跟我说他是男高音，然后在我们那个简陋狭小的前台大厅里大声唱了几分钟。但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来展示他的科学成果。 过去十年后，我根本不记得他那叠几百页厚的材料里写了什么。但我肯定里面有很多从牛顿和爱因斯坦论文里引用和延展的公式、概念，以及一个绝对可以震惊世界改变人类命运的研究成果。他觉得自己的成果被冷落和被埋没了，为此，他在北京待了几年，到处拜访科研机构、教授、媒体，希望有人搭理他。 他已经是我见过的不知道第几个类似的伟大科学家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各种理论，各种努力，各种真诚，各种颠覆，各种被埋没。 那时候，在和他和其他人的交流过程中，我生怕自己流露出一点点不耐烦与不信任，我跟他聊了一两个小时，一直保持着微笑、点头，最后跟他说的不是“你不行”，而是“我跟领导说一下，我们再联系”。 现在我也知道自己当时的做法是为什么。我生怕自己伤害了他，我善良，不忍心。我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明知道他们是错的还听他们讲述时间最长的人之一了。但现在，我觉得自己软弱，虚伪，不负责，冷酷，我因为自己的不忍心而继续维持着他的自我欺骗，甚至加重了这种感觉。而我原本应该直接告诉他很蠢，赶紧回家陪老婆孩子，或者好好去唱男高音。 他还拿出了贴身收藏的一位一个因为和善而著名的中科院院士的评语和合影，那个评语写得很有意思，原话不记得，大意是，研究很有启发，很努力，可以关注。我想，这个院士和我一样也是个好人，或者自以为是个好人。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这样的好人。大家看到不公义愤填膺，看到人们潦倒而糊涂的时候，关注他们的潦倒而原谅他们的糊涂，因为关注潦倒可以让自己觉得正确，甚至宽容他们的糊涂也让自己获得一种崇高感。 当年的我和当年的院士这样的好人有点太多了。 二 做记者的人都知道，遇见这样的妄人的机会实在太多了。科学记者和专家们更是知道，遇见这样的“发明”的机会也太多了。 在科学领域之外，其他领域也有很多这样的妄人。比如，一位紧张兮兮的来访者告诉我他被多国特工连续追杀；我的信箱里常年收到一位宣称自己被脑电波控制的人；好教你们知道，水变油这种伟大的科学发明，我收到过好几份打印在A4纸上的详细科学研究。 假如我们的生活是演电影，那么很可能这些故事中的一个，会揭开一个巨大的阴谋。可惜生活并不是电影。 三 之所以忽然想起了这些人，是因为今天突然半个互联网在流行性抒情，“如今他们欠他一个道歉”。原因是，5年前在一个名叫《非你莫属》的电视节目里，一位辽宁抚顺的初中毕业的下岗工人研究物理30年，说自己带来的发明会让汽车摆脱轮子的限制，还能让人长生不死。当然，在他谈到的很多“颠覆性研究成果”和研究中，他引用了一个词：引力波。 于是，在引力波被证实几天后，5年前的视频被翻出来了。最流行的一个标题是：5年前他首提“引力波”被嘲讽，如今我欠他一个道歉。视频在下面，你们可以看看。 我看完视频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快。先说一句，那些把他请上这个节目的人，要么是坏透了，要么是蠢透了。我倾向于认为是坏透了。 其次，当时点评他的嘉宾，不断打断他的话，对他的批评和调侃的言辞很激烈，甚至可以说是刻薄。很多人于是非常愤怒：该让他讲完，有表达的权利。应该尊重人。 这些话都很对。 但可以说，在这件事发生后只关注这一点，不但没有用，反倒还有害。标题里，“首提引力波”这个说法的赞誉倾向已经很明显了；有人叫他“诺贝尔郭”；我还看到有人说：这些说法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 意思挺明显的，大家错怪了他，他“当时是挺厉害的”。或者说，就算他说得那么假也没关系，要尊重他，给他权利。 有时候无脑抒情确实挺让人反感的。我反感这种“道歉”的说法，就像在反感当年的自己。我反感的是，这样做是在害人，是看到一个人真诚地在悬崖边上说“我要跳下去，我会飞”时却欢呼他有梦想。与这样的人比起来，那些嘲笑这个人是个傻X的人看起来都不如他们可恶。 我特别理解这件事之后抱不平。真诚而努力，且有着梦想，这样的人值得鼓励，假如他们是错的，他们狼狈不堪，那么也值得同情。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态度负责，那么尊重其选择看上去也堂而皇之，政治正确。然而。 在经历过与那些善良、努力、认真的妄人之后，在反复思考我曾经怎样对待他们之后，我觉得，他无论在那时候还是这时候，也不需要一个道歉。 他需要的是一个认真地劝告，甚至是劝阻。他应该被告知自己是不切实际的，错的，甚至是愚蠢的。如果激烈地批评可以让他们尽早放弃自己的虚妄，那么激烈的批评也许也比扮演出来的认可好一万倍。 他和很多人都应该被告知一个道理：梦想可以是好的，但也可以是很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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