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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癌父亲的最后三年半

 昵称97AZt 2016-02-24

雨水已过,南方虽未回暖,但比起年前的极寒已经好很多了。太阳晒在身上异常的暖和,布谷鸟也叫了起来,窗台的花草大多已恢复绿意——但那些的枯萎了的,触手即碎,化入尘土。

父亲在2016年1月26日,阴历2015年腊月十七清晨七点五十三分去世,转眼一月过去了。地球照样转,日子照样过,一切都如旧,只是往家里打电话时有些会顺便问一句“爸爸怎么样了”,然后哑然。

爸爸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从今而后,再没有人会在黑暗中给我点亮一盏灯,再没有人会在我无力时搀扶我一把,也没有人能由衷地为我或许会有的成就而骄傲了。妈妈、妻子、亲友,他们对我的了解都不及爸爸。因为我是这世界上最像他的那个人。

讨厌煽情,痛恨眼泪,可又在开篇情不自禁地写下这些,模糊了眼睛,酸楚了内心。


二十多年前的全家福

一、

2011年夏天,我终于大学毕业了。我松了一口气,父亲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用再为我的学费犯愁了,他可以抽出心力整治老宅了。父亲拿出全部积蓄,又向亲友借了些钱,推倒了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宅,盖起来亮堂堂的三间新房和一个宽敞的院子。从此以后,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我知道他心里是觉得好日子即将来了。

他一介农民,在我就职方面给不了我太多实用的指导,他就用自己年轻时吃苦的经历勉励我。他告诉我,男人要有强大的内心。他从不给我太多压力,不问我工资多少,更不会催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于2011年来到杭州,过了实习期工资也不到两千,每月除去房租吃用就所剩无几了。那年春节,我一咬牙,买了两瓶好酒带回家。父亲嘴上说我乱花钱,脸上却笑开了花。

2012年春,我与女友同居,清明节前,我带着他一起回了老家。父亲亲自到车站接我们,像招待贵客一样招待我们。他看我的眼神很异样,仿佛在说:“好小子,真有两下子,不叫老子为你操心!”

一家人吃饭时,父亲喝了点酒,说道:“我十六岁时,你爷爷就去世了,我一个人稀里糊涂过了十年,然后跟你妈妈结婚,有了你。当年的日子可真是苦啊——不说了,现在好了。儿子你有出息了,当爸的也开心。老天眼没瞎,好日子终于轮到咱家过了。

“等你结了婚,爸妈给你们带孩子,你们安心在外面上班。只要爸这身老骨头还能动,绝不好吃多懒,多赚钱,将来支持你们买房。”

我笑着说:“日子好了,就要保重身体。没有好身体,什么也白搭。”

没想到一语成谶。

当时的我,和父亲一样,对未来是充满热情和憧憬的,我深信自己的能力,也深信时运将至。我是个俗人,渴望有所成就,名利双收,一半是为了我自己,一半是为了亲人们能为我骄傲。父亲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小时候我考全班第一他都要在人前显摆好久,今后我想让他长久地为我骄傲,在人前昂起头颅。

二、

2012年盛夏,午后的我正有点昏昏欲睡,忽然接到姐姐的电话。她素来大大咧咧,说话声调很高,但这一次她的声音很低。敏锐的我立刻觉得有大事发生了,忙问他怎么了。她说,爸爸背上的瘤切了,化验出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你最好回来一趟,带爸爸再到大医院看看吧。

我说,怎么个不好法。

她支支吾吾地说,是——恶——恶性——恶性肿瘤,癌症。然后她立刻修正说,目前只是初定,说不定到大医院化验结果就不一样了呢。镇上这个医院经常出差错的。

挂了电话,我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此情此景对我来说有点失真,我的父亲,那个刚强的汉子,那个最爱我的人居然得了癌症。这是个绝症,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我,甚至看不到我结婚生子,看不到我飞黄腾达。

这天晚上,我在网上看了筷子兄弟刚出的微电影《父亲》,我趴在电脑桌前失声痛哭,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哀叹世道不公,一声声咒骂老天!

回到老家,我没有立刻回到家中,先和姐姐又去见了医生。医生的态度表明,误诊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过他还是建议我去大型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父亲背上原本有个瘤,本来不痛不痒,后来慢慢肿大,磨破了就流脓,穿的衣服都被弄脏,席子上都有一块黄斑。对此我并不知情,他从来不说,只有妈妈知道。妈妈不想我担心,只告诉了姐姐。姐姐多次劝爸爸做手术切除,但那时家里鱼塘根本离不开人。直到鱼塘收了网,爸爸才同意去医院。

本来以为切掉了就没事了,可送到南京一化验,结果触目惊心——恶性黑色素瘤。一般人或许对这个病不太了解,可要是提起《非诚勿扰二》的孙红雷扮演的李香山就知道了。李香山本是富豪,脚底一个痣就要了他的命,他生前开追悼会的场景感动了很多人。

姐姐并没有把结果告诉父亲,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父亲也不傻,他很会察言观色,很快他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等我回到家再见他时,他完全没了往日的神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回来啦”。母亲更是愁眉苦脸,一开口就欲哭。

我强忍着酸楚笑着说:“事情有点棘手,不过儿子回来了,就全包在我身上了,没什么大事。妈,你别这样,天没塌下来。收拾一下衣服,明天我带爸去扬州再看看,要是没问题我就回来抽瞎说的那医生。”

二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夜里,我听到二老的房里传来哭声,我也用被蒙着头大哭不止。后来听母亲说,父亲知道自己患病后,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儿子,拖累了儿子。

可为儿的,真想再让他拖累几十年。

三、

次日大雨。我骑电动车载着父亲到镇上,再坐班车去扬州。虽是盛夏,但早凉仍让人难以招架。心之寒凉更是无以复加。父亲一路无语,我也找不到话题,父子两人并排坐在客车上,眯着眼,听前后的人天南海北地胡吹乱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到了扬州武警医院,找到镇上医生推荐的那位医生。那医生很忙,就诊大厅乃至他的办公室都坐满了人。八成病人,两成家属,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哀怨绝望的气息。我硬着头皮走到医生面前,还未自我介绍,就被呛道:“急什么!没见后面那么多人吗?就不能一个个来吗?”我只好退了回去。

父亲见我被呛,小声对我说:“回去吧,不看了。这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呆,病没要我命,就先被憋死了。”

我安慰说:“病看好了以后就不烦了,等一等吧,好歹让医生看一看。”

父亲不再说话,找了个地方坐下。

将近中午,那医生招呼我过去。我一五一十把父亲的病情说了一遍,那医生没说二话,直接说:“先住院,放疗几个疗程先看。”

我有些愣住了,深觉这太武断了。还没回过神来,父亲就拉着我,说要走,不看了。他嘴里念叨着“我不看,我不看”,周围人都投来异样的眼光。

走了出去,我对父亲说:“是啊,我也想不看呢,我们立马回家。可你是病人,有病就要看医生,有病不治,只会更糟啊。”

这时,那医生也走了过来,突然变得厚道起来,劝父亲说:“你才五十岁,怎能就说放弃呢?儿子成家立业,你好日子在后头呢。”

父亲说:“我不想放疗。”

最后那医生建议父亲去普外科在病灶边缘做个广切,如果病灶边缘的肉里没发现癌细胞,就还好,如果发现,就要立即治疗。

其实癌症,尤其是恶黑这种恶性程度极高的病,一旦发现,绝无治愈的可能,只是人的状态会在不同转移状态下有不同的表现。如果父亲当时就接受放疗,也未必对病情有多大效果,而那位医生推荐广切再检测,看来是深谙父亲的心理,给父亲一个救命稻草罢了。

虽然病情的转移不会受任何影响,但在广切手术前后,父亲一直以为自己得的是外科病,并不是很严重,这也使得他的心情有些好转,较为轻松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四、

在那位医生的推荐下,我和父亲去到普外科找到封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大多言简意赅,立即开了一沓检测单,另外叫我把父亲之前在镇医院切下的病理再送到苏北医院化验一下,以确认病情。

我又去到苏北医院,找到化验科,把病理交给一位很显富态的女医生,刚想跟着她进门,就被她喝斥:“在门口等,这是你进来的地方吗!”

我很确定那只是她的办公室,不是什么机密重地。我满脸通红,心中愤怒,但也强忍着,在外面等待。

我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双手握住,祈祷病理结果推翻之前的认定,然后和父亲高高兴兴地回家。虽然我知道这样的几率几乎为零,但在结果出来之前,我仍抱有一丝希望。

父亲在做手术前一天还把十几口袋菜籽扛回家的,当时他的身体状态除了瘤化脓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异样。

结果出来了,手掌大小的化验结果单把我击回了现实。胖医生冷冷地说道:“是恶黑!”

我只好又失魂落魄地回到武警医院,办理住院手续,然后带父亲做一项又一项的检查。父亲的心情虽也很沉重,但他渴望早点做手术,做完就回家。出门在外什么不都方便。中午吃饭时我点了两菜一汤,饭后他一直念叨一菜一汤就够了。

之后母亲也到了扬州,她说一个人在家比坐牢还难受,还不如和我们在一起。

等手术就等了两天,那光阴简直度日如年。病房里三个病人,一位七十岁的老者,姓韩,煮石灰烫伤了脚,他为人忠厚,和父亲很谈得来。还有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我后来才查知他是扬州计生委的干部。他舌灿莲花,天上地下,能说会道,常常把病房里的人都逗笑。他下巴有个痣,抽空来弄掉,手术也就十分钟,住院住了一个星期。不过他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医院,留着病床给我晚上栖身。病房里还有个电视,总算不是太无聊。

广切手术做完后,又要送到上海化验,等了三四天都不见结果,日子比手术前还难熬。父亲一个劲地催我回杭州,加上工作上的任务很紧张,我就先行离开了。看化验结果再作下步决定。

后来父母又在医院住了几天,直到姐夫从老家带了价值几百块的水产到扬州送给封医生,次日就拿到了化验结果单,广切的病理中并无发现癌细胞。父母大喜,我也长舒一口气,这虽然不能表明病情康复,但至少表明短期内不会有大碍了。

我也咨询过不少专家医生,通过我个人的分析得出结论,癌症这种病,不可过度治疗,只要身体无痛,最好以养为主。这也是父亲患病后我一直主张的治疗思想。一般恶黑从发现到去世,不超过两年,而父亲则坚持了三年半。如果从一开始治疗就让父亲接受放疗、化疗,很难说他能不能坚持三年半。对于癌症来说,好心情胜过千金良药。

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主观的推测,如今已无从考证和无法改变了。从开始我的初衷就是,尽可能让父亲多过一段时日,不要让他走得太痛苦。

从扬州出院回家后,父亲仿佛大病初愈的人,精神很好,心情不错。我虽然暂卸包袱,但隐忧在我心头,从未消散。

2012年,世界末日没有到来,我是的世界末日正一步步逼近。

五、

2013年春节我非常珍惜,恰巧远嫁广东东莞的姨姐也返乡过年。父亲素来疼爱她,她在我家待了好些时日,大家其乐融融。父亲总是满脸笑容,只是笑得不再似以往那样纯粹。

因父亲的身体看起来还挺硬朗,气色也算可以,春节过后,我千叮咛万嘱咐他怎样吃我买的那些鹿茸和野山参,好好保养身体,然后就回杭州工作了。

得了癌症,任何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亲友都安慰父亲要看开一点,不要乱想瞎想,好的心情是康复的关键。然而,劝慰的话容易说出,病人想要做到置病情于事外,谈何容易呢!父亲内心的煎熬,乃至他身体上所受的痛苦,没有人能感同身受,而我这个做儿子,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跟父亲交流过,用心去宽慰他。

其实在春节前,父亲的腋下就又长了一个肿瘤,越长越大,直到鸡蛋大小。可他谁也不告诉,只有母亲知道。他严令五申,不许母亲告诉我,怕我担心,怕我不顾工作再带他求医。春节期间,我、姐姐、姨姐都未能从他身上察觉出异样,他真是个出色的“演员”。

我大年初七离家,初八他就住到了高邮医院,准备手术。这期间的事情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我听后深深自责,心有余悸。

腋下生瘤,是淋巴转移,手术并不是最佳治疗手段,但父亲坚持手术,不愿意放化疗。大年初十,我那小学文凭的母亲战战兢兢地手术协议书签了字,目送父亲进入手术室。而不孝的儿子,还毫不知情。

事后我向父亲询问情况时,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何必打扰你们呢!”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次手术后,父亲身体的各项指标还算正常,尤其是饮食良好,气色也不错,我再次松了一口气。

2013年5月13日,我和女友结婚。婚礼前后,父亲操持一切,把一切办得井井有条,乡邻亲友的祝福,让父亲的脸上满是红光。他忙前忙后,丝毫不觉得累,我也满心欢喜,我真希望这喜事能带走我们家庭的阴霾。

我可爱可敬的妻子,在我一文不名的时候与我相识,在我人生的最低谷安慰我、扶持我,一直相伴着我面对人生的机遇和挑战。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们经历过平常夫妻难以想象的艰难,却从未减少对彼此的爱。她的存在,使我的这段人生黑暗时期内,不胆怯,不孤单。

六、

儿子成家的喜悦并没有让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半年后,父亲再次被病魔一拳击倒。

这世界上本没有太多的奇迹发生。

父亲开始在高邮人民医院接受放化疗。他曾跟我说过他不想化疗,因为头发掉光的样子太难看。他一生都是顶天立地的刚毅汉子,害怕看到自己衰老颓废的样子——然而这一次,他还是妥协了。

在高邮的化疗持续了一个多月,病情没有显著改善。父亲在电话里坚称自己没事,并严辞拒绝我回家,可我从他说话的音调里能明显感觉到他体质的变弱。

2013年11月,我还是回家了,决定带父亲去更正规更权威的江苏肿瘤医院看一看。虽然治愈毫无希望,但我不想放弃。

我与父亲去高邮医院办出院手续的时,那位主治孙医生很有些不快,轻蔑地说:“南京的医院有啥好的,不就是牌子,恶黑的放化疗我也会啊。”

我赔笑说:“这个知道的,只是南京那边有个朋友也是肿瘤医生,一直邀请我去那边,推脱不了。我就去看看,效果不好还到这里看。”

这当然是谎话。看着那张丑陋的嘴脸,我真想一巴掌扇过去,然而我得留后路。

这无德医生让我和父亲在他的办公室外等了半个小时,自己在里面玩蜘蛛纸牌。直到四妈找来。她在防疫所工作,和人民医院的医生们比较熟悉,她又赔笑说了好一阵,无德医生才叫我进去,慵懒地写着出院小结。

父亲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表情如浓云密布。不知什么情况,楼道里突然人声杂乱起来。几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推着一个病人急急忙忙地走过,那病人脸色如霜,一动不动,眼珠发白,显然已经去世了。我看到父亲盯着这病人,脸色煞白。

七、

出发去南京的前一晚正好是周五,湖南卫视《爸爸去哪儿》播出的日子。我看了一半就睡着了,第二天还要早起。

我、父亲、母亲还有姐夫一起去的南京,出发时天又下雨,到南京时渐渐放晴。一路无言。

南京,真是我的伤心之地啊!2011年大年初八,我在网上看到南京的招聘信息,孤身一人来到南京,想寻一份实习工作。彼时天大雪,我住小招待所,吃泡面,带着希望去求职,带着失望而归。

想不到再来南京,竟又是这一番情境。

世间的幸福大抵是相似的,而苦痛却有千万种。

打的找到座落在玄武湖边的江苏肿瘤医院,但是医院里看不到一位医生。医生周末不上班。

医院门口挂号处外有好几排座椅,一帮老者在那眯着眼晒太阳,那神情,必是患者无疑。我让父亲也去晒晒,可他却坐到了对面冰冷的石阶上,他打心底里不想与那帮人为伍!

二老坚持不住酒店,我和姐夫只好找小招待所。医院角落处到倒有一处,老板是安徽人,想必是关系户,花了钱才能拿下这样地段开这个招待所。房间又脏又破,但人满为患,我们等到下午,才有空房。

住下后无事,我便带父亲到银行,教他怎么在ATM机上取钱。他很不耐烦,坚持不学,我也没法。银行的对面,某书店请来央视主持人朱军来签售新书,拿着书排队人形成一道长龙,堵塞了交通。车铃声、叫喊声、主持人的浮夸声,响成一片。

通过多方打听,肿瘤医院的挂号就像是一场大战,我虽反感,但也不得不做好准备。

八、

次日凌晨两点,我就起床了,拿着父亲的病历资料去挂号处排队。医生要八点才上班,挂号处大厅还是铁将军把门,而排队的人已经有十来个了。人多了,自然就要瞎聊了。于是各种神医、各种奇方奇药、各种癌症治愈的病例都传了出来。我靠在角落,闭目养神。

过了一两个小时,父亲和母亲都过来了,父亲给我带了个板凳,母亲给我带来了衣服。我让他们回去再睡会儿,外面冷,他们坚持不肯,三个人就这么干站着。天快亮的时候,人聚集得越来越多,而聊天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不少人都打起了呼噜,而我却睡意全无,父亲也是眼睛睁得大大的,若有所思。

快要八点时候,人群就像快要煮沸的开水一样,几乎炸开了锅,那阵势就跟春运时的火车站一样。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侧门开了”,众人立刻飞奔向侧门,原本热闹的大门外顿成一片狼藉。我也只好随波逐流。

大门开后,又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挂到号,带着父亲去到医生坐诊的大楼。父亲的病情,恶性黑色素瘤,由皮肤而起,此时已经淋巴转移,我拿捏了半天也不知道挂哪一科,就暂且挂了外科。可跟坐诊医生讲完父亲病情及就医情况后,那医生却建议改挂别科。

我满心失落,但也无可奈何,好在挂号处已经没什么人了,倒也没等多久,大约一个小时后,找到了又一个坐诊医生。这次科别是对了。女医生,态度还算和蔼,提到现在病床不足,但表示一定会尽力为我们安排病床。照例,先开了一沓检查单,让我先带着父亲做各个项目的检查,听她的电话。

中午在医院外的小餐馆就餐,四个人,父亲坚持只点两菜一汤,不愿多花一分钱。

下午接到女医生的电话,说病床有了,叫我带着父亲办理住院手续。我又东奔西跑,出了一身汗。

好不容易安置好后,医生找我简短地聊了一下。说了一下恶黑的病理,这个我在网络上已经看了N遍了。最后她说了八个字:“积极治疗,不留遗憾。”我鼻子一酸,但因在医生办公室,还是忍住了。

接下来就是化疗,上午化疗完就没事了。我就带着二老去玄武湖散散心,他们总是坐着,看别的老人欢快地享受生活。

两天后,父亲坚持叫我和姐夫回去,说母亲一个人照顾他就够了。我见情况还算稳定,每日又无太多事,就答应了。我教母亲上下电梯,告诉她医院里各栋楼的分布,确认她了然于心后,就直接从南京坐车回杭州了。

后来我知道,自打我走后。母亲每天自己买菜,找人家餐馆代加工,一顿饭匀成两顿吃,且都是吃素。他们身上的钱是够花的,但父亲偏执地节省每一分钱,他坚持地认为,多给儿子留下一分钱,总是好的。

自打他患病后,总是对我说:“儿啊,爸爸对不起你,别人家爸爸给儿子买房买车,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还留下了债务让你还。爸爸对不起你。”

我忍着酸楚,安慰他说:“世上哪有父亲欠儿子的道理,你生我养我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我不苛求那些。父债子还更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我知道他听了我的话后很暖心,可他还是默默垂泪。

九、

在南京的治疗病没有持续多久,一个疗程,一个星期后,医生就让父亲出院了。父亲气色稍好,他求之不得,立刻回家。

四妈有位老同学是高邮中医院肿瘤科的主任,之后父亲就在中医院接受放化疗,三个疗程后,病情趋于稳定,父亲又有些精神了。

2014年的春节总算是在家中度过的,这让父亲很高兴,我还告诉父亲一个更让他高兴的事——他要做爷爷了!父亲一听,一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好小子!有能耐啊!”妻子一听脸就红了。母亲赶紧插嘴道:“养好身体,将来带孙子。”

节后回杭州前,父亲对我说:“有了孩子你就上有老下有小了,你的压力不小啊,希望你像个爷们扛起这个家!对XX好点,这些年来你们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啊。孩子不管男女,总是好的,我老头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你也别给XX压力。孩子出生后,我和你妈就在家帮你带孩子,你们安心在外工作。”

我连连点头,心想,要是真能这样就太好了。

之后父亲又断断续续接受了几次化疗,到立夏时,他已经能干些简单的农活了,他就不再去医院了。

妻子的预产期在九月下旬。六月份,我把妻子送回家休养,陪了她一段时间后就独自返杭了。我多想陪在父母妻子身边,但是我的工作不能丢,家庭不能没有收入。

九月我回家陪妻子待产。十八日凌晨,妻子腹痛,未能顺产,于是在下午剖腹产下女婴。女儿很可爱,八斤八两,生下来就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当天下午还闭着眼,就能使劲地吸奶瓶了。我给她取乳名小佑。

我和母亲在镇上医院照顾妻子,父亲一面照顾家里简单的农活(那时家里已经不种田了,只有些小块的油菜、大豆田),一面又做饭送饭,忙这忙那。他骑着电动车,一天村里镇上往返两次,累也不说,总是微笑。

妻子和女儿出院回家后,父亲又开始张罗满月宴。满月宴那天送走完客人后,父亲立刻上床睡觉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碍事,就是头有点小疼。”

我默默地归置杂物,打扫庭院,心中五味杂陈。

数日后,父亲表示头不疼了,催促我赶紧回杭州,别耽误工作,我只好从命。

这之后,父亲的头疼有些反复,在镇上医院检查说是高血压,但吃了降压药并没有显著好转。我预感到是癌细胞转移到头部了,催促父亲去高邮检查。中医院的医生证实了我的说法,建议父亲住院放疗。但彼时父亲的头疼是间歇性,并且每次的头疼的程度都在他可承受范围之内,所以他坚持不放疗,只吃降压药。说来也奇怪,这之后他又恢复了,头不再疼了。从此父亲更加不信医生的话,认为他们都是在危言耸听。

2014年秋冬两季,母亲和妻子在家带孩子,父亲以休养为主。我建议父亲没事可以打打麻将,可他打了一阵子就又不打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年轻时曾和三爷一起做过生意,此时很想重操旧业。他很想买个电动三轮车,可又舍不得钱。我电话劝说好几次后,他才下定决心花了3200块买了一辆。他把这车当成宝贝,一下雨就推到家里,舍不得它受一点风吹雨淋。我又在阿里巴巴批发了袜子、鞋垫、口罩、拖鞋等日用小杂货,寄回去让爸爸摆摊卖。并不指望他赚多少钱,只求他开开心心。

父亲的确很开心,每天起得很早,吃了早饭立刻就开车出去叫卖了。我觉得不妥,又向他约法三章,天气太冷不出去,刮风下雨不出去,太远的村镇不要去,他笑着答应了。

到年底,他又自己进了一批对联和年画卖,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做了小买卖,2015年的春节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全家人看起来都很开心,只有我在人后满脸愁容,我预感这恐怕是我们家的最后一个团圆年了,就特意拍了几张全家福珍藏起来。趁父亲还抱得动小佑,让他抱着孙女拍照。

年后父亲听说养羊轻松又赚钱,就有抓了两只小羊回来养,每天自己割羊草。

十、

2015年四月,我照旧打电话给父亲询问他的情况。这次他的声调有些低,明显是精气神不大足,我忙问他身体不舒服吗,他说没事。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割羊草。我说在哪割的,他说在爷爷奶奶坟地那里。

听他回答的如此详细,我也就没再多问,但心中隐隐有些担心。

次日我就接到了表哥的电话,说父亲的情况很不好,每天头疼欲裂,走路都困难,在镇上医院已经住了两个星期了,坚持不肯去高邮治疗。

我回想这两个星期每次给父亲打电话时,他总是若无其事的回答我,强行让我放心,而我这个不孝子居然就真的放心了!挂了电话我失声痛哭,大声呼喊“爸爸”!

我立即买票回家。回家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父亲,我怕他生气。听姐姐说,他头疼住院后,严令母亲和姐姐不准通知我,不想让我回来。因父亲头部CT在姐姐家里,我便带着CT去高邮中医院找父亲之前的主治医生询问病情和治疗方案。

医生还是之前的话,头部已生肿瘤,严重压迫脑神经,目前只有放疗一条路,不然有可能活活疼死。

从高邮回家的车上,我打电话给父亲,告诉他我回来了,明天带他到高邮看病。父亲忍着头部剧痛,大声说道:“你回来干嘛!我不去高邮!”说完就挂了电话。等我到达镇医院父亲的病房时,只见姐姐哭成了泪人。父亲刚训斥了她,怪她把我叫了回来。

父亲的病房空荡荡,三张病床只有父亲躺在中央,两边的病床都没有人。晚上我就睡在门口的病床上。父亲因头疼久久睡不着,我又岂能睡着,父亲有时头疼得呻吟,有时又责备我不该回来。我不言语,蒙着被子抽泣:“你的是我的爸爸啊!”

次日,很多亲友都来病房看父亲,劝他再去高邮看一看。父亲态度坚决:“反正都这样了,去看也是浪费钱。”

晚上,我小声劝父亲说:“爸,别舍不得钱,我有钱的。我包里现金就有一万,是我的稿费,以后我还会赚更多的钱的。”

父亲没言语。我接着说:“钱财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赚。养儿防老,不就是看现在嘛?我们明天就去高邮医生看一看吧。”

父亲小声地答应了。我便连夜独自回家收拾衣服。当时家里的电动车停在镇上姐姐家,但电量不足,只够我回去的,要想再开上来,电量是不够的。我想到家里还有自行车,再连夜骑自行车上来就是了。反正夜里有的是时间。

回到家中,只见屋里一帮亲友在安慰母亲。不久二爷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舍不得我连夜蹬车再去医院,叫二爷骑电动车送我。我感慨之余,又忽然想到,父亲的手机我临走之前是放在姐姐家中充电的,他怎么打的电话的?从医院到姐姐家有很长一段距离,正常人步行都要十分钟,他一个头疼欲裂的人走路都歪歪斜斜了,难道是爬过去的!

我和二爷到医院时,父亲正躺在病床上给姐夫打电话,声称要和姐夫断绝来往。姐夫有两件事令他心寒,第一是没有送我回去,第二是当父亲几乎是爬着到他家拿了手机后,他却若无其实地关上门,任由父亲原路返回。

家庭的宿怨由来已久,这本是人世间不可避免的无奈,但姐夫第二件事做得让我愤怒异常,我这辈子都难以原谅他。我望着父亲身上手上的泥印,想象父亲这一路的艰辛,心如刀绞。他吃这样的苦去拿手机,就是为了他的儿子能少吃些苦,不用自己蹬车回来!过往姐夫的冷漠父亲都没有发作,这一次姐夫没有送他儿子回去,他却爆发了。

姐夫的内心我无法揣测,但父亲的心迹无比洞明,他深爱他的儿子!

十一、

由于父亲已经行动不便,次日清晨时头疼得几乎昏厥,我于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带着父亲去高邮,表哥同路。途中父亲还呕吐了一次,气色极其不好。呕吐完他静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我摸着他的手,是冰凉的。我叫了几声爸爸,他没有回复。我赶紧示意表哥,表哥拍拍父亲的肩膀,父亲又咳嗽了两声,我提着的心才又放下去。

到高邮中医院时,父亲的情况又稍好了些,但由于脑神经压迫严重,失去了平衡感,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我办好住院手续,又和医生确定了放疗的治疗方案,然后就思考下面的安排。

我很想一直陪在父亲身边,但我的收入,我的工作性质决定我无法抽身。但父亲需要人照顾,而家中尚有小孩要带。我与妻子商量,妻子深明大义地辞掉了工作,愿意把孩子带到杭州亲自照料,让母亲到医院照顾父亲。

我们一家五口在医院的病房里聚在一起。父亲看到小佑非常高兴,执意要抱。小佑爱笑,她的笑声让病房里的气氛欢快不少。

我和妻子带着小佑准备在四叔家过一宿,次日一起回杭州。可小佑刚到四叔家门口,就哭喊着要奶奶,任凭怎么哄都没用,直到哭得呕吐。我没有办法,只好把母亲接到四叔家先安抚小佑。

现在怎么办呢?小佑离不开奶奶,她爷爷又需要人照顾。没有时间想太多,我又回到了医院病房陪父亲,他行动不便,需要人照料。在病房里的折叠凳上,我耗尽心神地苦想,都想不到折中的方法,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父亲则固执地说道:“我不要紧,你们回杭州,让妈妈也回家,我一个人可以的。真的可以。”

次日妻子对我说:“妈必须留下来照顾爸。小佑还是我来照料吧,我不带她去杭州,就在老家。老家都是熟人,地方也宽敞,或许她更习惯。你一个人回杭州吧。”

我点头默认,心中对妻子非常感激。

五一假期我再次回家,先去医院看了父亲和母亲。放疗初见效果,父亲已经可以走路了。但家里的情况却不太好,小佑生病了,可我等不了小佑痊愈,就又得返杭,留下妻子一个人在家心力交瘁。

十二、

2015年七月份,父亲头部肿瘤在一个疗程的放疗后已经明显缩小了,就先出院回家了。妻子也回到了杭州。

不久父亲左胸前又有灼热感,经常胸闷。这次他坚持一个人去高邮,留下妈妈在家照顾孩子。就这样,父亲一个人在医院,每天自己去放疗室,自己做饭吃,从不抱怨一句。

又是三个疗程放疗后,胸闷并没有消除,头疼仍时有反复,但此时父亲的身体已不能承受放化疗,只能挂水。好在甘露醇加激素能够止住他的疼痛。

此时已经顾虑不上治疗效果了,只求减少痛苦。

此后数月时间,父亲每天挂水,一天不挂水就头疼,挂完水就不疼。我每天都要打两三个电话给父亲,还要打电话给母亲。我人在杭州,心却被家里牵着。

这时期我们全家人就好似惊弓之鸟。一日,我突然收到姐姐的微信信息,说“你快点回家吧”。我一看,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莫非父亲出事了。我立刻打电话给父亲,但父亲一切如旧。我转念一想,父亲没事,难道是小佑。我立刻打电话给姐姐,却打不通。又电话给母亲,母亲告诉我,小佑好好的,我才如释重负。几分钟后姐姐告诉我,她消息发错人了,那句话是发给姐夫的,我无力吐槽。父亲在接到我的电话后也以为是小佑出事了,吓得魂不守舍,知道实情后把姐姐一阵痛骂。

后来我和医生商量,能不能开了药水带回去挂,医生同意了,但每次最多只能开七天的。就这样,父亲每周去一次高邮,每天都要到村里卫生所挂水,从不间断。

国庆假期我回家,看到父亲几乎不认识,过多地摄入激素已使他的脸浮肿了。我向医生提出能不能以服药代替挂水,医生便开了激素药给父亲吃。观察了几天后,可以缓解头疼,从此父亲就告别了天天挂水的日子。他非常高兴。

这之后数月,父亲服激素药维持,倒也身上无痛。母亲照料小佑,父亲有时也会推车小佑出去走走,但他已经抱不动了。

我心里深知,父亲的病情已一发不可收拾了。

十一月,父亲身体再次不适,CT显示癌细胞已转移到肝,不久又转移到肺,再去高邮,医生表示已无力回天了,只开了些强效止疼药就让父亲回去了。

十二月,父亲的精神越来越差,天气不好就不愿起床了,再后来就卧床不起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此时父亲已经毫无胃口了,吃不下饭,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偶尔喝一点粥。他之前说过冬天想喝羊汤,我一直要给他买,他一直推说要入冬再买。等到入冬后,我从网上买了内蒙羔羊肉寄到家中,他望着炖好的羊汤,却一口也喝不下了。

2016年1月18日,我回到家,准备陪父亲走完最后一段人生路。我的心情是极其悲壮的,而父亲的心情我不敢想象。

十二、

看到我回家,父亲朝我微微一笑,那一笑,意味深长。

之后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亲友来探望父亲,尤其是他的亲兄弟,我的二爷和三爷,每日都来,听他们叙旧回忆往日时光,每次我都欲泪。

此时小佑是家中惟一能笑出来的人。大人们满脸愁云,或是故作镇定,而年幼无知她却自顾自地到处跑,到处闹,一逗她就笑,一事不如她意就哭闹。亲友们探望父亲时,说话非常谨慎,生怕触及父亲的痛处,有时好几个人坐在病床边,无人言语,气氛阴沉。还好有小佑在,他们就和小佑逗乐,使小佑发出咯咯的笑声,温暖这个冰冷的世界。父亲听到小佑笑声,脸上也会露出难得的微笑。

父亲对小佑极其疼爱,他深知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仿佛要把作为祖父全部的爱提前给孙女。他有力气的时候,每天都把小佑抱在手上,连吃饭时都让小佑坐在他腿上。小佑喜欢的玩具,想吃的小食,他没有不满足的。抱不动小佑的时候,父亲就让小佑坐在小车里,推着她到处转,到各个亲戚家串门,一如当年我出生时他抱着我到处玩一样。父亲卧床后,小佑走路已经很稳了,她经常跑到爷爷床头叫爷爷。父亲再没力气总要应答一声。小佑顽皮,母亲大声喝斥,父亲总要制止。有时父亲挣扎着起来,小佑也立刻忙起来,先拿来拖鞋,再拿棉袄——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一次我搀扶着父亲上厕所,小佑远远望见,以为爷爷要离开了,立刻哭着大叫“爷爷”,然后冲过来,差点摔倒。我和父亲见了不禁辛酸泪下。

父亲偶尔吃一点粥,只有几勺,每天能喝一盒牛奶,另外就是喝水。他手上无力,喝水要用吸管,需人扶着水杯。我在家后,每天就问他想吃什么,想喝水么,晚上就睡在他的床里面。

癌细胞已转移到内脏,疼痛是难免的,但好在止疼药能止住。不过我也知道,现在止疼药能维持十二小时,往后就只能维持两三个小时了,再往后就需要吗啡和杜冷丁了。

父亲虽然没什么气力,但神志还算清楚,并不像垂危之人,见过他的人都觉得挺过春节是没问题的。一日天气晴好,二爷和我把他抬到院子里晒太阳,到了晚上他却大呼太累,对我说:“儿啊,快了,还有三四天吧。”

我赶紧打断他,劝慰道:“别瞎说,快过年了!”

父亲打了个电话给三爷,让他把大姑接来,他想见见亲姐姐。大姑家在相邻市,往返要数个小时。三爷把大姑接来后,他们姐弟关上门说了很久。大姑青年丧夫,大女儿身患尿毒症,她自己前些时间也身体不好,这些年她也过得尤其苦。大姑走时,一路号哭。

家里的止疼药不够了,镇上的药店没有售卖,我又只好去高邮让医生开处方,又打听了买吗啡、杜冷丁的程序。

1月24日,气温极寒,零下十度,室外滴水成冰。每一个从外面进屋的人都感叹天气太冷,可父亲却不以为意。此时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众人散后,他对我说:“我们也洗脚睡觉吧。”可自从他卧床,哪天自己洗过脚呢?又有一次他对我说:“儿啊,我们回家吧。”我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家啊。”

我以为这是止疼药吃多了导致的,却不知死神已悄悄降临。

1月25日,父亲几乎睡了一整天,我让他喝水他才喝水,而且吸吸管都费劲了。晚上七点时,他说疼,我就喂他吃了两粒止疼药,但不久他又吐了。夜里他翻来覆去,我知道他很疼,但又无可奈何,我叫他,他不答应。

1月26日清晨,父亲的头左右摇晃。我要喂他吃止疼药,他说不吃。我叫二爷、三爷过来,他们都认为这时候需要杜冷丁了。我立即刷牙洗脸,准备就去高邮办卡拿药。可牙还没刷完,二爷就带着哭腔说:“兴林,快来!”

再见爸时,他已泪眼朦胧。他疼,但已没力气摇晃和呻吟。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抽泣,眼珠上翻。他嘴里在说着什么,可我就是听不清,像是叫我,又像是在叫小佑。我无数次想到这样的时刻会来临,但看到父亲这样时,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拉着父亲的手泪流不止,而母亲早已号哭起来。

父亲使尽他浑身最后一丝力气转过头来,深情地望了他最疼爱的孙女小佑一眼,然后停止了抽泣,停止了呼吸。我竭力摇晃他的身躯,呼喊着“爸爸”,可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哭声四起,母亲的哭声几乎响彻村庄,叔叔伯伯们有的眼含热泪,有的低声抽泣,而我,滚烫的泪水在我脸上肆意流淌,我竟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是我没想到会来得如此快。一般癌症病人到了晚期,靠打杜冷丁还能维持数月,有的瘦得皮包骨还有一口气。可父亲离世时,尚未使用杜冷丁,他虽精神不振,但尚能挣扎着坐起来,有时还能神志清醒地说上两句。可如今说去就去了。

我曾听见他独自祷告,说:“快点吧,让孩子轻松点,过个好年吧。”到了这最后一步,他心中想的仍是他的儿子,他打骨子里不想拖累我,心中已有求死的欲望。这一次,老天遂了他的愿。

十三、

丧礼的细节基本都由二爷和三爷操办,我在家中,披麻戴孝,烧纸,接待宾客。

父亲生性淳厚,为人正派,且说话幽默,走到那里都是笑声一片,故而前来凭吊的宾客极多,黄纸钱堆成高高一摞。宾客无不垂泪,有的念叨起曾经与父亲相处的细节,我听了更加难受。唢呐声停了又起,盆里的纸钱带着火焰在空中起舞,周围变得喧嚣嘈杂起来,只有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夜里,二爷、三爷和二舅陪着我守夜,他们年纪大,夜半就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我跪在火盆钱,烧纸取暖,在寒夜里深深自责。

父亲最后治疗期间,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拖着沉重的病躯自己办理各种手续,还要自己做饭。我一想到他看到别的病人都有人照料,自己却要忍着疼痛忙上忙下时的感受,就心如刀绞。我也无法想象他直面死亡时,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他身体上所受的痛苦我无法感同身受,他精神上的痛苦我更加没有用心去体察和抚慰。他那般倾尽全力地为自己的儿子着想,而做儿子的却如此不孝。

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九天,我虽一直在家,但为人子的孝道却行之寥寥。我给他倒水,给他换衣裳,跟他说话,虽然没有露出厌弃的表情,但我的心里是有些恐惧的,我害怕父亲到了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那一天,我该如何面对。父亲神志清醒时还跟我说过一些做人的道理,教我如何与亲友相处,我心中甚至是有些不耐烦的。

一夜父亲疼痛难忍,我却在缩在被窝里不想出来,让母亲起来喂父亲吃止疼药。父亲去世前一天夜里,呕吐把枕头被褥都弄脏了,我扶他坐起来,他又吐到我的身上。我没有说什么,但我的心里是觉得烦的。

在我眼里,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硬汉,自打患病后,他没有在我面前流过一滴泪,没有跟我抱怨过一句,纵是他独自在医院时,独自上车脚都迈不动时,电话却总是对我说“我没事”。晚期的他身体上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他没有说过一句痛,在亲友面前他没有说过一句丧气话,连最后离世,也那般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他深爱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却没有尽到为人子的孝道。父亲临走时是落泪的,或许其中夹杂着对我这个不孝子的失望吧!

人已去,一切成空,我说再多悔恨的话,流再多的泪都是假的。可若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完整地陪父亲走完最后的三年半,若老天有灵,折我之寿补父亲之阙,我也心甘情愿——然,一切成空。

出殡那日一天大雨。在殡仪馆入殓师的化妆下,父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露出了勉强的笑容。追悼会主持人的普通话很是蹩脚,但在场的人无不垂泪。眼看着父亲被推入火炉,我站在窗外向内伸出手,却什么也够不到。

送葬的队伍在村里走了一圈,烧路纸的人家一个接一个,悼念哭泣的人成群,一句“老四(父亲的兄弟排行)啊,这条路以后你就走不到啦,老天真是瞎了眼”再次令我泪目。

丧礼完毕,亲友们都散了,我和母亲、妻子母亲开始打扫家里,小佑还是活蹦乱跳,在她心中,或许只是觉得爷爷外出了,会回来了。等她长大后,她或许就记不得她爷爷了。而在她爷爷的最后生命中,她是一朵绚丽的花,是家族的希望。

十四、

处理完各种杂务后,不知不觉春节将至了。以往对春节非常期待,可如今却充满了恐惧。

收拾父亲的遗物,先将三年的病历、药单付之一炬,将未吃完的药全部丢入垃圾筒。他生前穿的衣物,有的烧掉,有的收藏。他的床头一本笔记本,有着十几年的历史,上面既有他当年做小生意的收支记录,也有患病后亲友们给钱的记录,离世前他曾对我说:“人情难还,但必须还。”我铭记在心。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父亲用大字写着我上大学时的手机号码和我的银行卡号,大大“儿子”二字再次令我泪目。

小年后,我就开始张罗过年的事了。开着父亲骑过的电动三轮车去镇上买过年吃得的菜,买给长辈们拜年的礼品,这些事父亲曾干了二十多年。

腊月二十八,我和妻子到他的坟前烧纸,告诉他,过年了,你儿子会撑起这个家的。

除夕,我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白纸黑字写上“守孝”二字贴在门上。母亲招呼吃年夜饭,我坐到了对门的上席,是那样的自然。

依往例在除夕夜先给四奶奶拜年。我还没到她家院子里,就听到了觥筹交错之声和众人说笑之声。盖了新房,他们一大家都在此过年,好不热闹。我不愿打扰,也不可能进入,将礼品放在门外,冲门内看见我的四妈点头示意,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往年春节我从未熬过夜,今年春节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即使不停地打哈欠,但就是不能闭上眼。电视里的春晚索然无趣,看了几分钟就不想看了,我走到堂屋里,坐在父亲的灵位前,仿佛他就在我身边。我向他倾诉,向他忏悔,向他陈说我未来的人生规划。我告诉他:“再苦再累,我一定会把这个家撑下去!”

房间电视里传来杨洋的歌声:“你是世间惟一的男人,让我牵肠挂肚!”

十二点已过,四外鞭炮齐鸣。我也开始忙碌起来,烧水下圆子,烧香,祭神。这也是父亲曾干了二十几年的活,我做的不是太顺畅,但也有条不紊。

新年清晨,我第一个起床,开门,收拾各处。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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