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02-24 20:00 | 豆瓣： 林三是我的小学同学，个子小小的，骨瘦如柴。 家里穷，林母第一胎生了个女娃，他爹不乐意，把孩子送回山上老家，接着生。第二胎还是个女娃，他爹暴跳如雷，冲进屋子对着床上躺着的的林母破口大骂，索性养了，但是还是想要个男娃，罚款就罚款吧，于是林三儿出现了。他爹听到他第一声哭喊便高兴得眼泪都差点迸出来，接生婆笑着跑出来说是个男娃，他爹差点跪在院子里向老天爷磕好几个响头。 尽管家里穷，林父对他依旧疼爱有加，听说城里的孩子都要喝奶粉，于是拿了一把钞票去县城给林三买奶粉，喝了一瓶后再也没喝了，林父对林母说：你还是给孩子喂奶吧，听别人说奶粉对娃娃身体不好，咱们以后常吃鸡，给你补补身子。 林三也算是在这百般宠爱下长大的孩子。等到他会疯会跑会撒野的时候，林三常常跑到老远外的陈家看电视，那时候村里难得有一台电视机，陈家出去打工挣了钱，回家修了三层楼房，电视机洗衣机一应俱全，村里的小娃们总是爱去那里玩，陈家人也不阻拦，见到小娃还要发一些水果糖，然后等到快天黑的时候家里人来接，他们喜欢看那些父母脸上尴尬的表情。 林三在陈家看了不少电视剧，他最喜欢看的就是武侠片，飞檐走壁刀光剑影，做梦都是在打拳，常常滚下床来，又迷糊着爬上去，我对林三的印象便是由此开始。 林父疼爱林三，于是也不惜花钱送他来城镇上学，他老是抽着烟对别人说：我们林家得出一个人才啊！别人都是笑笑，村里离镇上大概两个小时腿程，林母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做早饭，给还在熟睡的林父留一口，然后又拿一个瓷碗装了满满一碗给林三装在书包里，送林三去上学。林三和母亲分别后就去了学校，林母则到不远处的餐馆里帮工，大概晚上八九点才下班，那时候林三已经放学了好一会儿了，她就让林三在外面玩，一直待到自己下班再拉着林三的手走回家。 我常常在学校外面碰到对着大树猛锤的林三，我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去？林三说：你没看到我在练拳呢！我说：你练什么拳？他说：少林拳。我说：哦，那你什么时候回家？他说：等我妈洗完碗。我向他挥挥手便走了。 然后又是走好久的路，两母子才走回了家。 我见过两次林母，第一次是在学校，他的母亲被我们班主任叫来了学校，问到原因，老师说：你家林子把隔壁班的王强打了，现在人还在医院缝针呢！ 我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林母一脸尴尬的表情，她慌忙说道：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家林子从来没和别人打过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当然不是误会，同学们都知道那王强仗着自己舅舅是教务主任，便在学校里为非作歹，这个词有点不恰当，反正就是学着电视里那些二流子们欺负老实同学，至于林三为什么打了他，这肯定有理由。 班主任说：你家林子每天在学校里都是哼哼哈兮，光想着打架不好好读书，你自己问问他。 林母知道儿子的性格，见班主任说得在理，也没有多过问，只是说道：那孩子没出什么事吧，待会儿我去医院看看他。 班主任说：不用了，对方家长说，赔200块钱医药费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林母想了想，说道：那我明天把钱送来，真是对不住，回去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事毕，林母又回到她打工的饭店了，临走的时候给林三说了一些话，我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见到了林三，他背着手乖乖地站在那棵树下，我说：林三，你今天不练拳了？他瞅了我一眼，说道：今天不练了。我问道：为什么？他说：我妈不让，叫我今天罚站。我说：你怎么把王强打了？他说：他抢我书包。 真相大白。 第二天，林三照常来了学校，把那200块钱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朝年级主任办公室走去。 最终林三还是没有忘记他的功夫，过了不久，他又开始对着大树练了起来，拳头实实地打在树干上，看得我直发怵。我说：林三，你手疼不疼。林三说：不疼，久了就不疼了。我说：林三，你为什么练武？林三说：当个大侠。 当个大侠，这四个字我一直记着。 后来林母得了一场重病，便没有再到城里来打工，林三也长大了些，不用再每天接送，就这样过了好些年，林三也不再对着学校外的大树练武了，他姨夫给他做了一个简陋的沙袋，每天放学回家光着膀子就对着沙袋拳打脚踢。 林三的成绩一直不算好，甚至时不时会在班里垫后，他每次拿到成绩单，总是皱皱眉瘪瘪嘴然后此事便过去了。那段时间我和他同桌，我说：林三，你还练武吗？林三说：练啊，在家里练。我说：你爸妈都不管你吗？他说：有什么好管的，我又没和别人打架。我说：可是你成绩差。他说：这是两回事儿，成绩差是成绩差，练武是练武。说罢他便别过头不再和我继续说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和别人打架了。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之前被林三揍了一顿的王强，那时候好像是六年级的时候，林三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楞头小孩了，他有了自己的一些思考和想法，他站在走廊上，端端正正地。这次是他父亲来了，班主任还是那个班主任，只是眼角上的眼睛从黑边框换成了褐色边框，看起来别扭。 林父唯唯诺诺地站在林三旁边，班主任扯着嗓门数落着。 你这当爹的怎么管教孩子！成绩差不说，一整天到处惹是生非，学着电视里武打片，要干嘛！ 说到这里他歇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现在升初中这么关键的时刻，硬是想要回乡下种田是吧！ 林父一听这话吓坏了，他连忙摆摆手说道：老师，别，这孩子要读书要读书，不种田，不能种田。 班主任说道：这事儿我做不到主，听校方安排。 林父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么些年也没有和那些有学问的人打过交道，这让他显得格外稚嫩，仿佛是他犯了错一般。他拍了拍三儿的脑袋，问道：你这娃怎么就把别人给打了呢？ 林三直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林父急了，啪一巴掌甩了过去：我问你话呢！ 林三眼睛瞪得溜圆，他忽然在记忆中回想起来，从小到大父亲几乎没有使劲拍过他一下，今天怎么就打了他。他说：王强到处给别人说我妈是帮别人洗碗的。 林父愣了一下，说道：你妈怎么不是帮别人洗碗的，你妈本来就是帮别人洗碗的，你还不服气！去道歉！ 林三说：我知道我妈是洗碗的，但是我不允许别人这么说她。 林父说道：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况且你妈确实在外面帮别人洗过碗。 林三突然哭了，他突然喊了一声爸！ 林父沉默了，他这个年纪的人，怎么不知道别人口中的嫌弃与侮辱，他咽了咽唾沫，说道：你现在就去道歉。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那天林三抹了抹眼泪走到隔壁班，给王强说了对不起，我不该动手打你，以后我要是再动手打人，我就是猪。 王强没有理他，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当然这事儿并没有解决，反而被王强记恨了下来。小升初考试之后，先不论林三的成绩能不能去城里上初中，倒是各大学校都收到了这孩子性格顽劣整天不学无术欺负同学的名声，所以林三自从考试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回到城里，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 我再见到林三的时候已经是初二末了，美术老师带我们去写生，我隔着一条小河看见了他，他瘦的像根竹竿子，上了初中后身体猛长，却没有一点肌肉，看上去像是风一吹就会倒掉一样。他站在一棵树下，放下了背上破破烂烂的书包，然后从书包了抽出两根长长的绷带套在了手上，对着那棵大树练起了拳来。 现在他的姿势和手法再不像往常那般幼稚可笑，他很专注地把手聚在胸前，然后快速出拳，像是瞄准了一只在树干上蜿蜒爬行的蚂蚁。 我没有去叫他，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美术老师说休息一会儿，大家便都放下了画笔享受着乡村午后的静谧。 然后是扑通一声，便有人大叫起来：张静掉到河里啦！老师，张静掉到河里啦！ 我刚抬起头向那边望去，便看到林三已经猛地扎进了水里。那河看着挺小巧，夏天涨水却还是很凶猛，等我跑过去时，林三已经被河水冲到老远的一处石梯旁，右手牢牢扣着石缝，我沿着河道追了过去，大叫道：林三，小心点！ 他好像听到了，回头看了看那我，皱了皱眉头，突然身体一弓潜进了水了，过了一会儿，他抱着昏迷的张静浮了起来，然后顺着石梯爬了上来。我们跑过去时他坐在河边大口喘着气，张静呛了几口水，醒了，大声哭了起来。 我说：林三，没事吧。 他说：是你啊。 我说：我问你话呢？没事儿吧！ 他说：还好下面烂石头勾住了她的裤脚，不然就完蛋了。 我往前面看去，才发现前面是一个水渠，湍急的水流在闸门下翻滚，仿佛要把人吞了一般。 我说：我问你有没有事儿！ 他楞了一下，说道：我没事，我要回去了。说罢站起了身，朝那棵大树返回去拿他的包。 那时候我没有跟上去，虽然我很想再多和他说两句话。 2008年，地震了。 我就读的高中算是镇上最好的学校，虽然教学楼侧面也有些被摇坏了的痕迹，但大体没有什么坍塌，大家都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那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我们在街头支着帐篷休息，听到卡车经过的声音，抬头望去，卡车背后被白布盖住的那堆叠如山的东西，有人说是救济粮，有人说是尸体。 过了一段时间，学校仍旧没有复课，我去做了一段时间的志愿者，我们镇的安置点在空间敞亮的广场，我和其它几个伙伴负责给无家可归的村民分发食物。 我记得是第137号帐篷，那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叫住了我，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旁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一切似乎都那么显而易见了。 林三，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林三，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林三的尸体是在地震后的第五天找到的，林母趴在他身上大声哭喊，他的父亲，那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男人，轰地一声倒了下去。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