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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富列传之糜竺收资

 严骏 2016-02-25

糜竺收资,桓景登高。

——《蒙求》【唐】李翰

那都是发生在东汉末年的事。那时候的中国,汉室的威权已经一落千丈,大小诸侯、藩镇与军阀,大吞小,强并弱,连年争战,民不聊生。强力者各欲称雄图霸,不得不求人才以自辅。弱小者,深惧为强大者吞并,也不得不求人才以图存。于是聪明才智之士、鸡鸣狗盗之徒,或者奋臂以起,或者应运而生,或救民于水火,或陷民于万劫。

那时候的豪强,有袁绍、袁术、刘表、刘璋、曹操、公孙瓒和孙坚等人,凡属听过三国故事的人,对这些名字都是耳熟能详。

最没名气的一个,叫做刘备,《三国志·蜀书》记载说,刘备少年丧父,年纪略大,就干起了小商贩,与母亲卖草鞋织草席为生。据说他家院子的东南角有棵五丈高的桑树,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像是一顶篷车盖子。往来的人都说这树生得怪,日后必定出贵人,至于到底有多贵,却没人说得清楚。

刘备小的时候,与宗族中的童子们一起在树下玩耍,有一次他在那里大叫:“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这话被他叔叔听到了,就警告他说:“你个狗日的不要乱讲啊,免得害我们老刘家被灭了门!”刘备惊惧之下,回家闷头大哭了一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超出年龄地稳重。

刘备十五岁那年,他母亲要他外出求学,他就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一起跑到担任九江太守的老乡卢植那里混口饭吃。德然的父亲叫刘元起,他见刘备穷困,就经常资助他,给儿子多少用度,也给刘备多少。刘元起的老婆有一次很恼怒地质问他说:“你们虽是宗亲,可是早已分家、各过各的日子了,你怎么能经常这么干呢!”刘元起道:“我自己观察了一下,发现我们老刘家也就这个孩子,日后会成就一番大事业。”他老婆听他这么讲,虽然心里依旧不爽,却再不唠叨了。

刘备与公孙瓒关系很铁,因为公孙瓒年长,刘备就尊他为兄,还先以兄长的礼节来对待他。

史书中记载的刘备最不喜欢读书,而是喜欢斗鸡遛狗走马,虽然穷困,却喜好美声美色美衣服。这个身长七尺五寸的年轻人,相貌和行为也非常怪异,他“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喜欢他的人都叫他“大耳哥哥”,厌恶他的人却叫他“大耳贼”。

除此之外,他沉默寡言,待人和颜悦色、彬彬有礼,喜怒从不形于色。他好交结豪侠,所以很多年轻的街痞都喜欢跟他一起耍,并且以他为尊。

中山的张世平、苏双等人都是家财万贯的大商人,有一次他们在涿郡贩马周旋,恰好遇到刘备指挥那些街痞东奔西蹿,俨然萧曹风度,大为惊异。他们主动找刘备谈话,送他很多金银,约定日后若有发展,一定莫忘故人。

刘备用这些钱武装起了那些街痞,居然在乱世当中建立起了一股小小的军事力量。虽然乡里对他们也是恨得咬牙切齿,但有了他们的“保护”,就可以免除溃兵和土匪的骚扰,所以也就接受了刘备的“保护权”。

到了后来,黄巾军起事,天下大乱,刘备就与结义的关羽和张飞,带着几百号街痞一起投军,准备在乱世当中闯个名堂出来。

到初平年间的时候,他已经在公孙瓒手下干上了平原相的职位,座据不过一小城,拥兵不过千余。在汉末的历史大变局当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要是没有糜竺,他也许将在碌碌当中,郁郁不得志地终老一生。

*天火

当年糜子仲,富过卓王孙。

能动神明鉴,因叨天地恩。

——《糜夫人故里》【清】陈文述

糜竺字子仲,是东海朐人。东海这个地方,素来出巨商。糜竺家也是世代经商,到了糜竺这一代,根据地已经变成了徐州。

徐州和洛阳、长安一样,是天下交通的枢纽,也是兵家必争之地。集居在这些大都会周围的,除了军阀、政客和来自各地的流民外,还有散兵游勇、叛军、盗贼和土匪。四处游走的商人们冒尽了风险,可是一想到巨额的利润,他们却总是愿意一试身手。

糜竺的商队,在徐州和洛阳之间往来经营,形成了惊人的规模,童仆和门客超过万人,以货币、债券、财宝以及土地和房产计算的资产,已经达到万亿规模,可谓当世的首富。

为了自保,糜竺不惜工本,大兴土木,筑院,建楼,凿井……其院楼连山势,宏伟宽大,气势森严,古树参天,占地百亩之多。

生逢乱世的糜竺,坐拥巨额财富,自然小心翼翼,他一面购置武器马匹装备自己的健仆,一面韬光养晦,救危济困,在徐州广结善缘,需求民意上的支持。糜竺的这些投资行为,看似漫无目的,最终却让他得到了超乎想像的回报。这些回报当中,包括他成功地避过了两把天火。

《搜神记》记载说,第一把天火来的时候,糜竺正从洛阳做买卖回徐州,离家也就几十里路的样子。也不知怎的,他就撩开了车帘子,正好见到一位美妇人落了单,一个人坐在路边落泪,又是焦虑,又是恐惧。

糜竺心中不忍,就叫下人停下车马前去询问。美少妇说是自己要往徐州投亲,遇到了流民,与家人冲散了。她问糜竺能否载她一程,一饭之恩,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糜竺见美少妇困厄于道路,孤苦伶仃,楚楚可怜,顿时心生怜悯,就请她上车同行,糜竺自己则下车与健仆一起步行。美少妇见糜竺行得辛苦,就邀请糜竺一起坐到车厢里头,糜竺起先以“男女有别”的理由婉拒了,可是耐不住美少妇的苦苦恳请,又兼路途遥远,行路艰难,就坐到了车上。

这一路上,美少妇明眸青睐,秋波暗送,糜竺却正襟危坐,目不邪视。大约走了二十来里路,美少妇说要下车。她先是千恩万谢了糜竺的雪中送炭,然而又暗示自己愿意以身相许作为报答,糜竺却没接她的话茬儿,以沉默作为拒绝的信号。

末了,美少妇临别赠言说:“糜先生啊,我是南方的火德星君也。我奉了天帝的命令,要去把你家给烧了。可是一路上,你古道热肠,对我以礼相待,实在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君子,所以我才告诉你这个秘密,作为对你的报答。”

糜竺大惊,忙向美少妇请求说:“您能否免除了我家的这把大火?”美少妇道:“既是天帝的命令,我自然不得违逆,天火也不可不烧。你现在赶紧回家去,路上千万莫再耽搁。回去之后,把家中所有财物都搬到庭院当中。我这一路上会缓缓行路,给你充裕的时候,夜半时分,我会驭火前来,尽烧你家的房屋。”说完,美少妇消失了身影。

糜竺对天叩谢了几下,跳上车去,快马加鞭赶回家中,命令童仆打开府库搬运财物,又请门客备瓮储水,以防火势蔓延。待一切忙活停当,糜府上下尽聚庭院当中,静待天火降临。

夜半时分,骤然风急。一团火球落于厨房当中,刹那间便火光冲天。糜府上下,毕剥作响,火伴风势,尽烧其屋。这把天火烧红了半个徐州城,却仅只烧了糜竺一家。糜家的财物与人口,也因为积聚在庭院当中,安然无恙。

经此天火之后,糜竺更加广舍家财,济贫拔苦。然而糜竺固然散财有术,却更生财有道,不但民望越来越高,生意也越做越好,以至于引起了上天的嫉妒,准备为他降下第二把天火。

《拾遗记》记载说,糜竺像陶朱公范蠡那样精于计算,经商有道,获得了亿万的利润,光库房就上千间。他富比王侯,声名震动了阴阳两界。

糜竺家马圈旁边有一座古墓,里面埋有一副无名的骸骨。有天夜里,糜竺听见古墓附近传出了一阵阵凄厉的哭声,就披上衣服,召唤若干健仆出去查看。他们刚走到古墓边上,就见一个女人光着上身向他走来。

糜竺大感惊异,就上前向她询问。妇人道:“汉代末年,赤眉造反,挖了我的墓,砸了我的棺材,剥去我身上衣服。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下已经超过了二百年,请将军您把我深葬,并给我件衣服遮挡一下躯体。”

糜竺心感怜悯,就命下人订做了一套瓦棺,另做一套棺外套装的石椁,又请道士和尚作法,设祭礼将那妇人重新安葬。他还让人在那妇人的墓上罩了一套青布衫裙,让她遮挡身体。从此之后,一切安宁,糜竺再也没听到凄厉的哭声。

大约过了一年,糜竺有一天路经古墓,忽然见到那妇人墓上缭绕着龙蛇般盘旋的青气。有人问糜竺说:“这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龙怪吗?”

糜竺回答不出,自己也很奇怪,就去问他一位心腹的僮仆。那僮仆说:“我也常常看见一根青芦杖从墓门出出进进的,也经常怀疑有什么神灵,可是主人您向来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所以我也没敢说。”

僮仆不敢乱说,是因为糜竺这个人以谋略之术经商,好忌多疑,时常听信谗言拷打杀人,僮仆门客们大都噤若寒蝉,不敢随便议论,免得惹上杀身之祸。

这事倒也怪不得糜竺,乱世之中,时常会有一些盗匪、间谍,找各种藉口潜伏到糜竺府上,或是准备找个机会,捞一票就走,又或是准备里应外合,彻底霸占了糜竺的财产。糜竺若是不加提防,在那乱世之中,已不知破了多少次家,亡了多少条命,流了多少的血。

单是想一下糜竺家的财富,就值得人们大流口水。糜竺家里的财物堆积如山,无法计数。他常常让下人拿在月下承露取水的大盘装满了鸡蛋大小的珍珠,堆放满满一院子。因为家中宝物多,所以他家的这个院子也叫“宝庭”。“宝庭”只对糜竺家人开放,是绝不允许外人看的。

有一天,忽然有几个青衣童子来造访糜竺,对他说:“你家将发生特大火灾,一切都将焚烧殆尽。由于你能可怜无主的枯骨,上天记念你的功德,派我们来救火,使你的财物不至于全毁于大火。从现在起,你自己也要想想办法。”

糜竺叩谢了那些青衣童子,就赶紧让人把库房周围都挖了沟渠、注水防火。然而十天之后,大火从库房内着了起来。这是因为太阳过于毒辣,宝物天长日久地旱晒,本身就能自燃。大火一起,火势就变得不可阻挡,“宝庭”瞬时就变成了废墟,珠玉珍宝烧得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

火势最旺的时候,糜竺家上上下下都见到几十个青衣童子前来救火,一片云彩一般的青气笼盖在大火之上,火势这才遏制下去,又经千辛万苦,这才彻底扑灭。

童子将天火灭掉,又建议糜竺多养些鹳鸟防火,因为鹳鸟能把水存在窝里,若有大火,能有足够的水去浇灭。

糜竺听了青衣童子的话,就让仆人收养了几千只池鹭,养在水池里,闲时观赏,旱燥时防火。

这场天火过后,糜竺整个人也变得更加谨慎和宽厚。他不再随意拷杀童仆,也将更多的财富投入到慈善事业当中。他感叹地说:“看来人的财运是有限度的,不能聚敛无度,不然财富就会招来祸害。”

可是糜竺的财富实在太多,即使火后只剩下了十分之一,却也始终散之不尽,这让糜竺变得很是苦恼。

有人建议他将财富捐助给一位能够保境安民的英雄,他确实也认真思考过,可是却始终没有发现一位值得托付如此巨额财富的人,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刘备。

*陶谦

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

待等那秋风起日见凋零。

为国家终日里忧成疾病!

——京剧《让徐州》唱词

第一个出现在糜竺生命中的英雄形象是陶谦。陶谦字恭祖,丹阳人,他少年时以不羁闻世,敖戏无度,后来突然转了性子,变得好学起来,竟然能够仕州郡、举茂才,官拜尚书郎。他“在官清白,无以纠举”,在那“豺狼当道、虎豹横行”,让人看不到未来的年头里,实属罕见。

中平二年,亦即公元185年,朝廷委派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讨逆,张温请陶谦为参军事,接遇甚厚。那一年的陶谦已经五十四岁了,可是兀自不改狂傲不羁的少年任侠之气。他嫌弃张温无能,不时地给领导抛白眼,“轻其行事,心怀不服”。

张温对陶谦一直忍让,换来的却是陶谦有一次竟对他公然羞辱。张温大怒,想严办了陶谦,却始终不忍就这么干掉一个雄才伟略的英雄。他找到陶谦,表达了一笑泯恩仇的意愿,陶谦居然回了他一句:“谦自谢朝廷,岂为公邪?”张温哈哈一笑:“恭祖痴病尚未除邪?”陶谦终于折服于张温的胸襟气度,两人于是和好如初。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由于青州和徐州的黄巾军复起作乱,朝廷便任命陶谦为徐州刺史平叛。结果陶谦甫一到任,便一战大破黄巾军,剩下的黄巾军也被逐出徐州境内,徐州由此获得了乱世当中罕见的几年太平。

陶谦算是个好官员,至少糜竺是这么觉着。他亲眼目睹了陶谦通过屯田来解决军民的吃饭问题,既恢复了农业生产,也避免了百姓揭杆举义。负责帮陶谦屯田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名叫陈登。他仅用一年时间,便“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粳稻丰积”。

为了使百姓安居,陶谦又推广佛教,一时上至守相,下至黎民,个个口念佛号,黄巾军和“太平道”在徐州都没了市场。尽管天下纷乱此起彼伏,徐州却是“百姓殷盛,谷米封赡,流民多归之”。陶谦也由此成为朝廷的能臣、百姓的观音。

陶谦在徐州干的这一切,糜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所以当陶谦前来拜会的时候,他热情地接待了对方,并且在融洽和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了会谈与协商。

陶谦想请糜竺出仕,糜竺起先是拒绝的。后来作为徐州最高军政长官陶谦生拉硬拽、威逼利诱,糜竺就慢慢地松了口,最终在软硬兼施之下,被陶谦“辟为别驾从事”。

“别驾”这个官职,,相当于行政副首长,出行的时候可以坐在首长的身边,地位很高,权力也大。糜竺一下子从一位巨商,变成了政客。他本来打算苟全性命于乱世,可是偏偏遭到了命运的拒绝。

多年之后,糜竺回忆起往事说:“陶恭祖这个人,虽然比不上皇叔的才具,可在乱世当中,也足以当得上英雄的称号。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演讲者,每次听他慷慨激昂的演说,他性情之下热泪盈眶的模样,即使他是一个恶鬼,是一个奸险小人,能够把人的尸骨挖出来,粉碎成粉末当军粮,我也会忍不住跟他一起哭泣;况且他真是一位英雄。”

诸葛亮对他的这个判断并不认可,可是对于糜竺来说,伟大和值得怀念的友情,以及共同经历过的苦难,注定了他对陶谦深厚的好感。

*杀戮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蒿里行》【东汉】曹操

正如诸葛亮梳理了庞涓和孙膑的故事后一直说的那样,“朋友是用来出卖的,英雄是用来失败的”。没几年的时间,陶谦就从他事业的巅峰跌落了下来。

陶谦的命不大好。他有一个好朋友叫曹嵩。曹嵩是个大富翁,靠贪污受贿聚敛了无数的财宝,家财可称亿万。他拿了其中的一部分上下打点,居然做到了太尉的一职。

初平四年,也就是公元193年,曹嵩逃离了洛阳。他在朝廷里与人斗争失败,对方决定将他彻底干掉。曹嵩没法子,就只好往东海那边跑,准备跑到兖州去。

曹嵩的这次逃亡声势很大,光家财就装了百十车。陶谦怕他路上出问题,就派了千八号人去护送他,没想到护送的这些人贼性未泯、见财起意,抡起刀就把曹嵩剁成了两半,然后赶着马车跑到淮南躲了起来,从此销声匿迹。

曹嵩可不是一般人儿,他有个儿子叫曹操,发誓要为父亲报仇。既然凶手跑了,那就只好找陶谦的麻烦,于是就在那年秋天起兵讨伐陶谦。

曹操的生力军叫“青州兵”,都是些被招安的黄巾军,通过以战代训,以战养战,战斗力很是强悍。他们当年起兵的时候,正是被陶谦赶出了徐州,一时之间,上报新仇,下记旧恨,势不可当,眼珠子都杀得快冒出血来。

且说操大军所到之处,杀戮人民,发掘坟墓。陶谦在徐州,闻曹操起军报仇,杀戮百姓,仰天恸哭曰:“我获罪于天,致使徐州之民受此大难!”急聚众官商议。曹豹曰:“曹兵既至,岂有束手待死,某愿助使君破之。”陶谦只得引兵出迎。远望操军如铺霜涌雪,中军竖起白旗二面,大书“报仇”“雪恨”四字。军马列成阵势,曹操纵马出阵,身穿缟素,扬鞭大骂。陶谦亦出马于门旗下,欠身施礼曰:“谦本欲结好明公,故托张闿护送。不想贼心不改,致有此事。实不干陶谦之故,望明公察之。”操大骂曰:“老匹夫!杀吾父,尚敢乱言!谁可生擒老贼?”夏侯惇应声而出。陶谦慌走入阵。夏侯惇赶来,曹豹挺枪跃马,前去迎敌。两马相交,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两军皆乱,各自收兵。陶谦入城,与众计议曰:“曹兵势大难敌,吾当自缚往操营,任其剖割,以救徐州一郡百姓之命。”言未绝,一人进前,言曰:“府君久镇徐州,人民感恩。今曹兵虽众,未能即破我城。府君与百姓,坚守勿出;某虽不才,愿施小策,教曹操死无葬身之地。”众人大惊,便问:“计将安出?”

却说献计之人,乃东海朐县人,姓糜,名竺,字子仲。……当日献计曰:“某愿亲往北海郡,求孔融起兵救援;更得一人,往青州田楷处求救。若二处军马齐来,操必退兵矣。”谦从之,遂写书二封,问帐下谁人敢去青州求救。一人应声愿往。众视之,乃广陵人,姓陈,名登,字符龙。

陶谦先打发陈元龙往青州去讫,略过青州一边。下便详叙北海一边。然后命糜竺赍书赴北海,自己率众守城,以备攻击。(《三国演义》第十、十一回)

陶谦还可躲在城内,可是城外的流民却倒了大霉,皆遭曹兵杀戮。所幸城池坚固,陶谦终于熬到了青州刺史田楷与平原相刘备带兵前来救援。陶谦加拨了四千兵马给刘备,期待着共同熬过暗无天日的这段时光。

那是糜竺第一次见到刘备。他一下子被这个相貌奇特的人折服了。他所见到的刘备,是个双耳垂肩、双手垂膝的“怪物”,身边还有两个凶神恶煞,一个是大胡子,叫张飞;另一个是红脸庞,叫关羽。据说都是刘备拜把子的兄弟,除了能打仗外,还能喝酒。

陶谦他们熬了小半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兴平元年,也就是公元194年的二月,曹操因兵粮告尽,终得退兵。陶谦为了笼络刘备,就表刘备为豫州刺史,屯小沛。

徐州经次一劫,被曹操杀戮了几十万男女,尸体抛弃在泗水中,泗水为之不流。除了有限的城郭外,大部分城市都变成了废墟,不但没有了人烟,就连鸡犬也找不到了。

两个月后,曹操又带兵来攻,所过多所残戮。陶谦这次彻底心灰意冷,本想逃回老家丹阳,哪知曹操后方出现了叛乱,徐州又一次免于曹军屠刀。

可是心力交瘁之下,徐州牧陶谦一病不起,没几天就奄奄一息。临死的时候,他拉着糜竺的手说:“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他要糜竺在他死后,迎刘备为徐州新主,与曹操决一死战。糜竺两眼含泪,点头答应了。

*奔走

雍容群识上宾贤,惨淡乘时盖罕焉。

奴客二千仍助国,姓名应并卧龙传。

——《益州院诗》,清,陈鹏年

为故主送葬之后,黑乌鸦尚在天空盘旋,还没来得及退走的时候,糜竺就遵奉了陶谦的遗命,迎刘备于小沛,入主徐州。

起先刘备还假装推辞一下,待见到糜竺是真心迎奉之后,也就大咧咧地却之不恭了。从此之后,徐州出现了一个代理军政首长,进入了短暂的“刘备时代”。

起初的时候,糜竺与刘备之间缺乏足够的信任,他们一方面相互勾引,另一方面又彼此提防,因为谁也摸不透对方的心思。

后来他们开始彼此了解,糜竺也常常邀请关羽和张飞到家中吃酒,关系就变得越来越融洽。糜竺相信自己有可能找到了真正的主人,而刘备也因为糜竺的民望而找到了盘踞徐州的内在力量。

他们原本可以主仆和谐、政商和谐、官民和谐地将徐州带到一个全新的世纪,可是这种和谐却仅仅维持了两年。

建安元年,也就是公元196年,一个叫吕布的军阀乘着刘备与袁术对峙的时候,向刘备发动了进攻,袭取了刘备的据地下邳,还顺带着掳走了他的妻儿。刘备没办法,只好收拾老弱病残,转军广陵。

有道是“屋漏偏遭连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刘备的老弱病残刚到广陵,就遭遇了袁术的攻击,只好向海西一带逃去。

逃亡的途径包括陆路和水路,骑马、步行、乘船乃至凫水,一切用得上的工具和手段他们都使用上了,只要能保得住性命。

他们虽然疲惫交加,却不肯停下来歇息,因为他们觉得目的地已经无关紧要,只要到了尘土飞扬的路上,知道自己在行走,心里就踏实了,因为他们都还活着。

然而逃亡的故事毕竟是个噩梦,数千散卒已经到了死亡边缘,能当逃兵的都逃了,留下来的都已对死亡失去了恐惧。

他们惟一害怕的事情叫做“饥饿”。当饥饿到来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忘记睡眠、死亡和残余的一丁点儿人性,吃起人肉来了。

起初的时候他们吃袍泽的尸体,等到连尸体也吃不上了,军官就打起了士兵的主意,强壮者就打起了羸弱者的主意。在饥饿的压迫下,他们变得连野兽也不如。每个人都处于随时丧命的危险境地之中,危险并不来自袁术的追击,而来自战友和长官的牙齿。

到后来,他们甚至连人肉都不愿再吃了,因为他们已经彻底绝望和崩溃,既没有了活着的力量和勇气,也没了活着的意愿。

他们集体在那里做最后的等待,等待上苍结束他们最后的逃亡,让他们告别饥饿、丑陋、血迹、汗水和一切罪恶,躺下来彻底地睡个大觉。

糜竺正是在刘备的绝望里来到了海西,跟随他一同前来的除了粮草和马匹外,还有两千奴客。

刘备一见到糜竺,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他扑了上去,紧紧抱着糜竺说:“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糜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不停地劝慰说:“主公受苦了……”

跟随糜竺一起来到海西的,还有糜竺的一项军事建议,那就是暂忍屈辱,向吕布有条件投降,以空间换时间,然后再以空间换时间,最后成为时间和空间的主人。

在刘备的眼中,此时的糜竺已变得差不多像是天帝派来拯救他的天使,他的一定意见都是最杰出和有效的,即使让他去冒死亡的危险,他也愿意。况且,糜竺只是建议他投降而已。

为了安抚刘备,糜竺这趟犒军还给刘备带来了最特别的礼物。一个女人。糜竺的妹妹。糜竺对刘备说:“主公,家妹年刚及笄,虽然只是蒲柳之姿,但也可以侍奉使君……”刘备怎肯拒绝,又假意道:“全凭子仲。”

事实上,糜竺在赶赴海西之前,就已经斟酌清楚了。通过对刘备两年来的考察,他觉得刘备真是他要寻找的盖世英雄和不世明主。尽管刘备已经山穷水尽,看起来丝毫没有东山再起的迹象,糜竺也愿意赌上一赌。

他觉得自己的家财早晚要散掉,与其被军阀霸占或是山贼豪夺,不如作为政治献金捐助给刘备,让他成就一番真正的事业。为了使自己能够与刘备的利益关联一体,他决定将自己年轻美貌的妹妹一起作为赌注,押到刘备这个半糟的老头子身上。

这段故事,就是后世一直传唱的“借饷频来刘益州,糜家赘婿亦风流”。其实对于刘备来说,这根本算不上风流事,而对于糜竺来说,却是人生最为大手笔的投资。

有了中国首富资助的兵员和钱粮,又加上糜夫人的温柔体贴,温存关怀,刘备很快振作起了英雄气概。吕布他自是不敢攻伐,可是像杨奉和韩暹这样半是盗匪半是兵的掠食者,刘备打起来还是颇为顺手,没花多少工夫,便斩得两颗头颅,既出了一口胸中恶气,也增添了一些与吕布谈判的本钱。

没多久,吕布的使者来到了刘备营中,说是吕布愿意罢兵和好,不但归还刘备的妻子儿女,还把沛县送给刘备,让他有一块立足之地。刘备心道,整个徐州都应是我刘备的地盘儿,如今却只得回一个小沛,这是什么世道呀!心中如此作想,口中却对吕布感恩戴德,表示愿意接受奉先先生的领导,跟随他一起取得辉煌成绩,赢得光明前景。

然而不久之后,刘备就携带家眷与兵卒,投奔曹操去了。他觉得曹操一直痛恨吕布,早晚有一天能替自己将吕布做掉,了却心中仇怨。

曹操厚遇刘备,请朝廷封其为豫州刺史,派他回到小沛收集散卒,资助他军马粮草,大量补充他兵员,要他与自己合兵,与吕布决一死战。

刘备自然乐意,只是他没想到,还没多久,吕布真为曹操所杀。他开始感叹,不是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曹操平定了吕布之后,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除了代表朝廷封赏刘备外,还上表建议让“素履忠贞文武昭烈”的偏将军糜竺领嬴郡太守,抚慰吏民,理由是“泰山郡界广远,旧多轻悍,权时之宜,可分五县为嬴郡,拣选清廉以为守将”。他还建议糜竺弟弟糜芳为彭城相。谁知道糜氏兄弟都不理会他的好意,也不笑纳他的拉拢,各自弃印丢官,跟随到刘备跟前,鞍前马后地周旋起来。

尽管糜竺在海西的那次雪中送炭让刘备大为感动,可若是糜竺在长征途中掉了队,或是背叛了组织,自然也不会赢得最后的成功。可是糜竺作为当世最杰出的资本家,有着超人的眼光和坚定不移的意志与勇气。他决心与刘备这个破落户一起死抗到底。

他们后来没多久就背叛了曹操,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这一次逃亡与刘备的亡命海西略有不同。那一次刘备的身边没有糜竺,自然也就没了钱粮的支持、军马的供应;这一次身边有了糜竺,有了自己的财政大臣,刘备即使掉到粪坑里,也相信自己能够再次翻身。

他们先是从徐州跑到青州,又从青州跑到冀州,又从冀州跑到豫州,又从豫州跑到荆州。他们逃亡的脚步遍及了整个北部中国,最后终于跨越了黄河,到达了长江边上。刘备,这个从来不习惯南方潮湿气息的北方人,这一次决定到南方去捞个大世界。

也正是在这时候,糜竺与刘备进行了一次秘密谈话。他们谈话的内容至今不得而知,人们只是从野史中发现,这次谈话之后,糜竺决定将自己全部的家业奉献出来,为刘备最孤注一掷的豪赌。他相信,在获得了南阳的诸葛亮之后,刘备的机会来了。

《拾遗记》是这么说的:后来三国交战,需要大量财物。糜竺就向刘备献了大量的珍宝车马衣物,黄金一亿斤,还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绵绣毡毯,堆得像山,还献了一千匹骏马。

糜竺政治捐助的具体数额至今还是一个谜,后来也有人说“糜竺助先主黄金十万斤”(《五杂俎》下,明,谢肇淛)。然而无论一亿斤还是十万斤,都是一个吓人的数字。

对于曹操、孙权这些新军阀来说,除了不停地流哈喇子外,惟有自叹命运的不济,不能获得财色双取的上苍眷顾。

*活着

西川留雅望,东海溯高门。

一代君臣际,婵娟小妹婚。

——《糜夫人故里》【清】陈文述

在得到了糜竺的政治献金之后,刘备如鱼得水;在得到了诸葛亮之后,刘备就如虎添翼。他们先是在赤壁一战中与孙权联手,大败曹操;接下来他们拥兵荆州,以此为根据地袭取益州。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那么轻而易举。

刘备是个不忘恩情的人。他计划奔赴荆州的时候,就曾致函刘表,希望为糜竺谋取一个左将军从事中郎的职位。等到他得取了益州之后,他开始大封功臣,拜糜竺为安汉将军,“班在军师将军之右”,政治地位竟然高诸葛亮半筹,是刘备政治班底中职位最高的一个。

诸葛亮他们对此也毫无怨言与妒意,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来自糜竺的私财。糜竺将私产变成了公产,将自家融入了蜀汉,体现出的是一种伟大的人格和杰出的投资眼光。

历史对糜竺的评价是:“雍容敦雅,而干翮非所长。”“安汉雍容,或婚或宾,见礼当时,是为循臣。”

虽然他基本不可能成为一位杰出的政治或军事统帅,也没大有什么建设美丽新世界的才华,但这丝毫不影响刘备对他的尊敬与宠爱。

刘备对他“赏赐优容,无与为比”,还将他的弟弟糜芳任命为荆州地区最重要的南郡太守。对于糜竺来说,他的投资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在进行了投资套现之后,糜竺的整个生命又陷入到了庸常当中。他已经不再需要经商了,他残存的积蓄、刘备从不吝啬的赏赐,依旧能使他维持“三国首富”的财富排名。

糜竺也不打算继续与那些买东卖西的商贩为伍,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投资家”和作为一个“商人”有本质的区别。“投资家”代表的是一种艺术、智慧、勇气、坚持和生活形态。他完成了对商人和商业的超越,也完成了对自我的超越。

他打算从此洗手不干商业了,不如正儿八经地当他的安汉将军,为蜀汉的社会建设出一把力;或者干脆当个财主,通过向外贷款获取利息,走完通往“人民的银行家”的道路。

可是,他什么都不愿意干了。他努力散了多年的财,财富却越散越多。他不想再冒无谓的险了。他愿意在自己的官邸里与美酒、美色和美声做伴,就这样在奢靡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可是,他不甘心。

如果不能赢得足够的尊敬,他希望能够赢得足够的友情。

糜竺养了二十来条大狗,每条都高大凶猛,见了生人就狂吠个不停,若是挣脱了铁链,非得把人生吞了不可。

有一次关羽到他府上拜访,那些狗也不识相地乱叫,关羽就有些恼怒,冲它们喊道:“再叫就把你们给烹了。”糜竺马上叫下人找来一根大木棒,蹿上去朝头里那条狗兜头一棒,顿时脑浆迸射,血水四溅,剩下的那些狗全都噤声不吠,夹着尾巴往后退。过后没几天,这些狗全都没了影踪,仿佛从世界上蒸发了。

糜竺后来又买了一些狗,买的时候那些狗也都夹着尾巴,一脸惊惧,没几天也都逃掉了,仿佛就是为了躲避糜竺这个煞神。

糜竺家没了大狗看门,宅子里就不那么安全,隔三差五会有小贼光顾,好在损失不大,也不会对糜家构成生命威胁,糜竺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关羽就很过意不去,非要到糜竺府上去值守几天。糜竺不敢答应,却拗不过关羽,最后折中一下,请人画了张关二爷的凶像,挂在府库门上,竟然再没失窃过。

糜竺几乎是刘备所有开国班底的老朋友,然而他最要好的人是张飞。张飞虽是个粗人,但不傻,而且为人豪爽,不若关羽那么矜傲,也不像诸葛亮那么阴鸷。黄忠和赵云也不赖,可是黄忠太老实无趣,赵云又太年轻,有时候没办法说心里话。

糜竺尊敬诸葛亮,可是他老觉得诸葛亮身上有着浓烈的悲剧气息。他不知道该如何透视这个人的命运。“一个中流砥柱,”他说,“终将在激流中粉身碎骨。”

在整个蜀汉的政治生活中,糜竺最常干的事情就是陪伴在刘备左右出行。他是一个完美的导游和卓越的行程安排者,同时是最好的财务总管。

类似的历史桥段,构成了糜竺蜀汉政治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它们了无新意,缺乏冒险和冲动,自然也就缺乏故事和创意。对于习惯于寻求精神飞跃的糜竺来说,这毋宁是一种折磨。

*死亡

放眼帘开巴蜀远,回头窗拓海门秋。

——《益州院》【晚清】张学翰

爱情有个转瞬即逝世的恶习,死亡却有转瞬而至的美德。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当上安汉将军的糜竺,在建安二十四年遭遇了巨大的政治打击。

那一年,东吴的吕蒙袭取荆州,南郡太守糜芳以城降,直接导致了关羽败死麦城。糜竺得到消息,痛彻心扉,他一面为弟弟的背叛行为感到羞耻,另一面也为关二爷的枉死感到悲愤。

糜竺不知道该给刘备一个怎样的交代,就面缚请罪,向刘备请求最激烈、最严厉和刻骨铭心的惩罚。刘备强忍悲痛,向众臣说:“兄弟罪不相及。”他随后召糜竺到内廷,与他抱头痛哭,诉说痛失关羽的哀伤以及糜芳背叛的打击。他抱怨糜竺不该负荆请罪,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结义的兄弟,不愿意再失去最可信任的朋友。

在接下来的政治生活当中,刘备对于糜竺依旧崇待如初。但是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刘备虽然还是那个刘备,但糜竺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糜竺了。

在耻辱与内疚当中,糜竺又苟活了两年。蜀汉章武元年,也就是公元221年,刘备正式做了蜀汉的皇帝。糜竺因为糜芳罪重,恩宠也慢慢丧失。他在惭恚之中发病,终于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年,车骑将军张飞为其左右所害。最要好的一对朋友,像是约定好了一样,结伴告别这个为之流过血、做过梦、抗争过、奋斗过的尘世。

《拾遗记》说:“后来蜀国亡了,糜竺变得一无所有,含恨而死。”这是一种误传。糜竺死后,他的儿子糜照、孙子糜威始终受到蜀汉王朝的信任,继续担任高级将领。

“生活就是最真实的戏剧,幸运的是你身陷当中,不幸的是你一直试图挣扎出来,扮演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你把握了自己的结构与冲突,却猝然毁坏了整个布局。你为此感到难堪和悲哀,甚至像个局外人一样去研究情景与对白,最终你失去了整个故事。”

这是糜竺临死的时候,握着诸葛亮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诸葛亮原本想把它记录在《将苑》当中,却最终一个字也没留下。他觉得让这位老朋友成为历史迷雾中最沉重的一个谜团,或许才是最贴切的事。

“势力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能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诸葛亮死后,有人在他的遗作中找到这样一段文字,他们相信这是写给糜竺的。(商业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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