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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古难全(潘向黎)

 紫色梧桐318 2016-02-26
此事古难全(潘向黎)

      一天不知为什么说起了“出息”不“出息”的话,一位男士昂然说道,自然是男人比女人有出息了,男人的天性是在外头闯荡,女人喜欢在家里想心事。

 
    便问:“难道女人是不出门的吗?难道男人不想心事?” 


   “有是有,就是不一样。”


    细想想,还真是不一样。


    女人心事多,但聪明的女人善于解脱,平常的女人善于淡忘,只要可能,她们总是倾向于快乐、单纯的。男人不是这样,他们越聪明越不容易解脱,也不愿解脱,钻了牛角尖死不出来,凭的一股气要么一飞冲天万众瞩目惊世骇俗,要么一头碰死一气灌死抑郁而死。男人有的是血性,有的是大道理,他们不怕不快乐,不怕不安静,本想卧龙散淡、袖手旁观,怎奈怕尘嚣日上众人皆醉,怕原则叫别人坚持了去。男儿何不带吴钩,醉卧疆场,马革裹尸,赢得身前身后名,文死谏,武死战,舍我其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凡此种种,千古涛涛,势如洪水,只有一块美玉做了中流砥柱——贾宝玉说是土做的男人浊气上涌,这可也是一个男人下的结论,真叫人不禁心里暗乐。


    男人的土性心事女人是不懂,也不想懂的。


    可是女人的似水心事,男人又何尝真的懂过?也难怪,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肋骨的,除非将骨从身体中剔出来。 


    女人的一生都是伴着心事过的。但这心事不是那心事,不会轰轰烈烈、骚扰天下,浣纱时不惊动流水、采莲时不翻动荷叶、写字时不遮掩了墨香,这心事做饭时不想缝衣时想,离乱时不想盛世时想,望月时不想守着灯儿想,对了花不想隔墙影动时想。时时不想时时想,想到深了也就淡了,若有若无的一股气息,随着裙裾衣袖轻轻飘拂。有时像丝,细得要断,但就是萦萦绕绕。有时像棉,柔得要化,但终是千丝万缕。


    别说女人的心事是闲出来的。男人经受的战争、乱世、离别、失意、疾病、衰老……哪一样是女人可以不共同分担的?即使在战争时,男人的身上流血,女人的眼里、心里流着血。万一男人在短短一生中出现奇迹,春风得意马蹄疾,男人想的是归去马蹄香,女人看见的是那些零落成泥的落花。

 
    女人的心常常在疼,有时在刺痛有时在隐痛有时是钝痛有时是割一样的痛,还有许多艰难的时刻挺过来之后那久久的余痛。 


    女人心事来得安静,排解得也安静。安静是因为知道心事不成经纬不显黑黄难说轻重难分明暗,不配叫人知道,更不敢叫人分担。女人实在太能克制、隐忍了,所以几千年的诗人、词客,都是男人在滔滔不绝,女的只出了一个李清照。


    伤春。悲秋。相思苦。离乱恨。白头怨。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多少情多少恨,多少愁多少怨。可是女人是没有酒可以消愁的,女人是没有剑可以挥断的。女人流泪也是无声,只对着月对着云。女人是水做的,女人的泪水流不完,除非生命停止。 


    女人心事像天真的孩子。希望的是花常好月常圆,山常青水常碧,盼的是有情长相守,无缘不相扰。想的是世上无饥馑,人人不相欺。女人的身体和喧嚣不安的男人一起风雨兼程,心儿魂儿始终在梦里。而男人知道这梦想多么虚妄,又改变不了女人,好心的只好牺牲一点自由,来保护做梦的女人。


    但是,终究男人是有男人的心事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心事,谁也帮不了谁。说不清是男人的豪情扰了女人的清梦,还是女人的柔情成了男人的负担。


    良好的愿望可以局部实现——女人来“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男人去“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可惜英雄的泪终不是女人止得住的,远行的人再牵记着,闺中的人也终是寂寞。


    土做的人抱了土性的心事,难消难解;水做的人怀着水性的心事,无始无终。历来如此,看来还要这样下去——此事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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