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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观察者和雕刻者 | 单读

 律风1 2016-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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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21

时间的观察者和雕刻者

郑力
如何理解他的形而上偏好呢?这些似乎都不是进入塔可夫斯基世界的钥匙。还是让伯格曼作答吧,“他并不诠释什么,问题是,他诠释什么呢?他只是一个观察家”。

大师与我,位置各自不同。伯格曼宛如神灵,黑泽明和阿巴斯是师长,小津则像纯真的母亲,温和的仁慈永照心间;戈达尔和特吕弗如童年伙伴,布列松是那若即若离朴素庄重的情人;费里尼永远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曼彻夫斯基像惊鸿一瞥,至今游丝不断。基耶洛夫斯基和家卫是曾经密切终归于平淡的旧人,赫尔佐格和路易马勒是性格迥异的闺中密友,我愿意在深夜和他们展开最隐密的话题;坏小子阿莫多瓦是纵情声色的玩伴,他层出不穷的招数经常让你抵挡不住……而塔可夫斯基,他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爱人,我愿意永远缱绻在他的光影里。“他们取下花边窗帘 / 微弱的阳光悄悄穿过路上的轻雾 / 比尘埃还轻……我以为你是我的女友 / 但你恰好不是 / 薄雾中——我的坐骑累了 / 鞍辔已经卸下……”噢,《时光中的时光》,痛苦又美妙;“从阿马菲云奥斯图尼。绝妙之旅,但我很累。微后,我要把所有地方标在地图上。太累了,我睡着了。炎热中跑三百公里,风景半小时换一次。我想写几封信……”这难道不是黎明时恋人的枕边絮语?寻常却令人无尽沉溺。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出生在那个梦魇般的时代,在伏尔加河畔的小镇上,童年美好,未免艰辛。很乐意也不得不提到他的父亲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苏联著名的诗人、翻译家,作品不多,但语言精致优雅,内涵深刻悠远。“众人走散,告别之际,只有 / 黄叶的惊惶还滞留在窗外 / 此外,我的房间还残留着 / 秋天最为琐细的簌簌声”毫不意外地他会成为有着精神洁癖的阿赫玛托娃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不过小塔称蒲宁为兄,似乎乱了辈分)。虽然父亲很早就离开了这个家庭,但塔可夫斯基数次在电影中再现了父亲诗的意境,以不同的语言形式证明了血缘的无法割舍,那致命的诗人气质。作为演员的母亲因独自抚养他和妹妹所形成的坚忍和自尊,对塔可夫斯基的性格影响也很深,是近乎贵族式的固执、沉默、孤傲。塔可夫斯基大部分时光是在莫斯科度过的,幼年和少时曾学习音乐和绘画,对文学和电影非常入迷。早期的艺术觉醒对一个艺术家来讲意味着什么?所谓天才,我们通常津津乐道于他们那些最绚丽的光环,但最初滑向世界的交汇点却往往如草芥微不足道,其实都绝非偶然。促使塔可夫斯基投身电影的契机是 1953 年他休学参加矿院的科学考察队,那一年里他在原始森林穿行了上千公里。“考察给了我许多有趣的印象,虽然艰苦但非常高尚。所有这些都更加坚定了我成为电影导演的志愿。”1954 年他如愿以偿地进入国家电影学院导演系,那时的塔可夫斯基已经 22 岁,就是在这所学校里,他拍了第一部作品也是他的毕业作《压路机与小提琴》,剧本和友人安德烈 米哈尔科夫-冈查洛夫斯基共同写就。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拍了七部半电影,1962 年《伊万的童年》, 1966 -1971 年《安德烈.卢布廖夫》, 1972 年《索拉里斯》, 1974 年《镜子》, 1979 年《潜行者》以及他流亡后拍摄的《乡愁》( 1983 年)和《牺牲》( 1986 年)。低产,但每一部都足以成为我们永恒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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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可夫斯基

伯格曼那段被大家纷纷拿来验证塔可夫斯基之伟大的话是发自肺腑的,“初看塔可夫斯基的影片仿佛是个奇迹,然后我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房子门口,过去从未有人把这房间的钥匙交给我,这房间我一直都渴望能进去一窥堂奥,而他却能够在其中行动自如游刃有余。我感到鼓舞和激励:竟然有人将我长久以来不知如何表达的种种都展现出来……”的确,塔可夫斯基创作初期所使用的表达自己心灵和思想印迹的语言,伯格曼用了十年时间才做到。

关于艺术追求和商业考量之间的悖论,什么时候可以不再折磨人?塔可夫斯基不止一次地说“我们拓展了物质财富的领域,却剥夺了人的精神维度,对其威胁置之不理”。他深知花里胡哨角度多变一定是有利可图,但这些外在的功夫只会拉远自己的目标。“我的兴趣只在于人,因其内心自有一天地;要准确表达这一想法,犯不着在其背后展开一张挤满各种事物的画布。”基于苏联的电影体制,他可以不像西方很多导演,同时兼作制片人;当然也不是东欧艺术家,同时又是政治家;若做到“重建他与自己灵魂源泉的盟约,以此恢复他与生命意义的关系”,如何应对?《伊万的童年》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后,他曾被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点名痛斥,《安德烈.鲁布廖夫》也给他带来“反俄罗斯”的麻烦,但他都明确表示拒绝修改。即使远离故土,也须矢志不移。值得一提的还有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同仁,他的老师罗姆、格拉西莫夫、尤特凯维奇,在电影委员会召集的会议上,他们没有选择落井下石作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的筹码,依然高度评价了塔可夫斯基的才华。尊重艺术,不妥协不谄媚,这难道不是艺术家的良知和知识分子最起码的道德底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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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鲁布廖夫》剧照

是否觉得不借助理论仅用文字描摹塔可夫斯基电影的诗性特质是件很冒险的事?但塔可夫斯基又不是寻常意义的理论指导实践,实践验证理论,他绝不像爱森斯坦那样安排整段整段的场景只是出于理论的考虑,而非艺术直觉。当困惑于他迷雾样的电影语言而试图向塔式理论乞灵,难免误入歧途。塔可夫斯基说“我追求最大限度的真实”,但他从未提到过“现实主义”这个词,客观描述现实与他只是是手段,不是目的。显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在作者和观众心中折射为电影形象才有了意义。此外,他将时间当作电影特征的基础,“以事实的表现和形式记录下来的时间”对我们来讲是不是太过抽象和形而上了?如何理解他的形而上偏好呢?这些似乎都不是进入塔可夫斯基世界的钥匙。还是让伯格曼作答吧,“他并不诠释什么,问题是,他诠释什么呢?他只是一个观察家”。在塔可夫斯基的世界里,他就如同雕刻家面对大理石,“心中成品的形象栩栩如生,他一片一片凿除不属于他的部分”,他穷其一生在时间中雕刻生命,每一个镜头都精准地表达了他的道德理想。经过他天才的提炼,那些自传性很强的素材具有了非凡的超验性。

感谢上帝塔可夫斯基不喜欢蒙太奇,他一贯使用的长镜头给我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看清楚所有细节,那沉思般的效果也使我们无法走神,专注地体会“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的瞬间(当然也不排除有些观众会昏昏入梦)。当观影者明白了一个镜头所表达的抽象观念,创造性自然浮出水面,这是塔可夫斯基电影最具魅力的一面。有朋友笑称塔可夫斯基之所以成为大师是因为看不懂,是的,假如没有场景没有情节作依据,将具体生活的真实性完全悬置,我们何以诠释这满眼支离破碎的符号?男女主人公在空中漂浮出现在塔可夫斯基的多部电影中,《索拉里斯》也许是空间站失重,《镜子》在梦中,可《牺牲》呢?亚历山大和玛利亚的升空颇令人费解。如此神交,必是相爱,或者说男性和女性所能达至的最高理解:但这时有人告诉你这不是互相的爱,这种爱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出于牺牲,出于对爱的双重依附而导致的和谐!——你自然可以让此人有多远滚多远,可他偏偏就是塔可夫斯基——去颠覆吧,颠覆能指和所指,颠覆所有的观影经验。有那么一刻,多怀念《蓝血人》啊,关之琳和刘德华在半空中,足够的情节铺垫,二人羞涩又沉醉,甭想在啪啪啪中引申出任何形而上意味,实在,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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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剧照

其实较之画面,塔可夫斯基的声音更难理解。《牺牲》里两次出现《马太受难曲》中的女低音咏叹调,一次在片头字幕一次在终场,终场这节每次都置我于云里雾里,他竟赋予了上帝般的巴赫完全不同的质感!音乐在重塑视觉材料上都做了些什么?一种扩展,还是画地为牢?还好在大师们的晚期风格似乎都在拒绝声音,我们不必殚精竭虑舍本逐末地在音乐中不断追问。虽然音乐在塔可夫斯基那里正当且重要,但在他内心深处是不相信电影需要音乐的,“为了电影影像的真实与和谐,我们必须放弃音乐”,于是便有了《潜行者》和《乡愁》,尝试用其他声音代替音乐。啊哈,对观众而言接下来要面对难度系数更大的问题了,语言,这音乐的替代品。《潜行者》过场中朗诵的《启示录》以及《镜子》中的画外音,感谢诗人的儿子让我们感知隐晦画面的同时去咀嚼深奥的语词!“预言 / 告诉我宛若一名僧侣我终将殒损”,“引我渡越世界恰似一缕细索”,它们如鸟自暗夜飞出,陷你于梦魇,惶恐没有回路。久了,偶尔会生出倦怠:《镜子》,第二个梦境水到渠成,感情充沛的画外音就未免画蛇添足。亲爱的塔可夫斯基,你难道不相信自己能够创造出无需声音支持也具有足够表现力的画面吗?!记得在叶子《小树的夏天》见面会上就观众认为看不懂是因为对白太少所做的回答:我希望有一天大家拍的电影一句话也没有。如果有一天,有一个艺术院线,那里会是电影的天堂,没有声响。

一点《乡愁》

看片名已无须解释,塔可夫斯基去国后的第一部作品。当生活在别处,或如科塔萨尔所言,当我们不在任何地方时才可认识自己。这部电影,映射出俄罗斯人既不属于东方也不属于西方的精神特质,“对他们的民族根基、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乡土、他们的亲友的宿命般的依恋,那种无论遭受怎样的摆布都终生承载的依恋”,想想茨维塔耶娃和布罗茨基吧,在他的七部半里,没有任何一部可以以如次强度,表达生之恐惧,死之快意,以及无所不在的救赎主题——这刻骨通向他的乡亲,曾重创过我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每一次观看,都是一次蜕变,冷寂和忧伤令人窒息。

关于《乡愁》,有太多要说,譬如小塔如何将意大利纷至沓来的所见梳理为俄式乡愁,譬如那沉郁的布道,譬如那人持灯走过池塘的著名长镜头。但在这里,我只想描述多米尼克自焚的那节,那曾经的自我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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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可夫斯基《乡愁》剧照

罗马大广场上,梯子上几个人在忙碌着,有人摆弄麦克风,有人在贴标语,标语上写着“我们不是怪物我们是严肃的人”。多米尼克爬到一座骑士雕像上,一手握着麦克风:就让人民告诉我们吧……如果你们没有勇气直视我们的脸,那还要自由干什么……他紧贴骑士的头部,双眼凝视着空旷的广场。一个人递给他一个铁罐,多米尼克打开盖子,庄重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自己身上,液体潺潺地沿着多米尼克的头部、衣服往下流,雕像下他的朋友和战友认真地注视着他。一个人把打火机递给多米尼克,火焰燃遍他的全身,音乐起来,他仍在高喊“人类处于剑锋……我们不能自己解放自己……我勇敢而坦诚地说:我们必须返回起始点。”他环顾四周,此时他似乎只是一堆冒着烟的肉和骨头,但声音依稀可辨:必须回到基点,不要把源泉搅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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