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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影像带出黑暗,摊在阳光与人心之前

 真友书屋 2016-02-28

唐·麦卡林:因丈夫被希腊军队杀死而悲恸的土耳其妇女,塞浦路斯,1964年1月


什么样的照片是美的?这大概是一个人言人殊的问题,但还是有一些共通的点:漂亮的女人或男人的肖像,可爱的动物,绝美的风景,色相不错的食物……总之,美应该是和谐的、愉悦的。嗯,想一想,如今在我们的朋友圈中,不都是这些么?


这些都是对的,但如果从摄影作为一门艺术来讲,何为美的,恐怕就没那么简单。比如死亡、遗弃、不平、哀伤……这些会不会也是美的?


今天微信,和大家分享台湾作家、摄影家吴明益的一篇摄影随笔《论美》,不妨看看他是怎么说的。对吴明益,大陆读者可能都不太熟悉,但在台湾他却是一位拿奖拿到手软、炙手可热的作家。本篇《论美》选自他的摄影随笔集《浮光》,因喜欢摄影,主页君常常翻阅,书中每有洞见,收获很多,推荐给同样喜欢摄影的朋友。(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购买)



论     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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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吴明益


战地摄影家唐·麦卡林[Don McCullin]回忆自己一生时,提到自己走上战地摄影这条路的经过。他在从军时才买下第一部禄来,并且开始迷恋上这个小黑盒子。只是年轻人回乡后,一时找不到工作,他便把相机拿去典当。有一天麦卡林的母亲问他那部可爱的相机哪里去了?麦卡林据实以告,她不发一语,出门去用自己仅剩的钱把相机赎了回来。



唐·麦卡林,尼克·惠勒[Nik Wheeler]拍摄。


麦卡林说母亲的这个动作改变了他的一生。从第一批拍摄街头“老大帮”的照片被《观察家报》采用开始,麦卡林从一个无所事事的大男孩变成街头、战地摄影家,他找到了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兴奋感。他总自愿到最前线去采访,从塞浦路斯、刚果、越战[他在这场战争里断断续续待了十年]到比夫拉独立战争[又称尼日利亚内战]、第三次中东战争、柬越战争、约旦战争、爱尔兰反抗军……麦卡林无役不与,他是战争的影子。


他曾被各种部队拘留,被乌干达军事独裁者伊迪·阿明·达达[Idi Amin Dada]囚禁,几乎已经送到刑场;他断过肋骨、腿骨、臂骨,挂在胸前的NIKON 大F 相机被AK-47 的子弹打凹。但麦卡林终究是活了下来。


我被麦卡林的战地照片震动甚过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他唯一不够传奇的,就是没有像其他的战地记者一样死在战场上。不过对我来说,这种幸存反而带着一种传奇性。只是,我一直不能理解,像麦卡林那些充满死亡、遗弃、不平、哀伤的照片,能说是美的子民吗?



唐·麦卡林:被炮火吓傻的步兵,正等着上车离开前线,顺化战役,春节攻势,南越,1968年2月



唐·麦卡林:难民营中随着雨季到来爆发的霍乱,印度和孟加拉边境,1971年7月



唐·麦卡林:弹曼陀林的基督教长枪党男孩与巴基斯坦女孩的尸体,贝鲁特,黎巴嫩,1976年1月


对人文学者来说,美虽然难以捉摸,却仍是可以考证的,只要把过去被认为美的事物一一找出,或许就能演绎出某个时代的美的逻辑。美的特质会根据历史及文化的更替而有所差异和转移,又往往随着其他价值观呈现[如真与善],因此美可以说是人类创造出来最游移,却又最具有普世性的一个词语。[几乎每个文化中,都有这个谜样的字词。]


艾柯[Umberto Eco]在写他的《美的历史》之时,就知道这个词语的暧昧性,所以他干脆罗列从柏拉图[Plato]以降林林总总的美的说法,联集来构成“美的群集”。美是一种后设性的存在,得先有美的事物,才会有人去进行美的诠释。



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1932-2016)


……


并非所有艺术都是符合“美的条件”,这点我们可以在艾柯的那本《丑的历史》[On Ugliness]里读到太多例证。人类是视觉高度发达的生物,已有实验证明,我们会被较对称的脸孔吸引,会被曲线吸引,会被特定的风景吸引——人类喜欢有树的大草原而不喜欢沙漠,喜欢有水的地方,依恋熟悉的风景甚于陌生的……认知心理学家认为这是一种“美学根基”,是普世在生物生存时就已植入我们认知模式的美学判断。[其他生物也有类似的爱好]因为对称性的脸孔意味着健康的基因,有树有水的草原意味着对人而言是舒适的生存环境,这不妨称为“生物性的美学判断”。


不过,认知能力发达的人类,还对一类事物会有美的反应,那就是一开始认为不和谐、不熟悉、恐惧的事物,有可能经过较长时间的刺激后,渐渐为人们所接受。比方说有过飞行体验的人,一开始一定会对高度恐惧,因为人类并不是一种能飞行的动物,但是一旦知道安全无虞且逐渐适应,另一扇关于美的窗就为人类这种步行动物打开了。同样的,抽象艺术、艰涩的小说或许不存在我们原本对美的认知里,但那里头充满了解谜的乐趣,就像有想象力与好奇的人类[当然不是所有的个体都是如此]面对新环境,这就形成了有深度、有内涵、让人思考且低回的美。人们的脑锻炼自己对事物的思考、反省能力,以便面对复杂人生突如其来的考验与挑战。


有意思的是,从人文出发的美学很难解释生态保育之父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土地美学”[land aesthetics],但从演化学或神经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却容易得多。利奥波德的土地美学有三个特色:第一是强调创造者非人类的自然环境也能带给人类美的感受;第二是有时候人们体验自然时感受到的是惊骇或是疲累、痛苦……却仍会在经验过后体会到一种美。比方说闪电打在我们前方,却没有夺走我们的生命,辛苦穿越高山,经历蚊蚋、气候、体力的苦难,这些最终却都成为美的震撼的一部分,这是只有在野地才能感受到的美学;最后,利奥波德认为“当一件事情倾向于保存生物群落的完整、稳定和美感时,这便是一件适当的事情,反之则是不适当的”。



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


第一点传统美学也能接受,第二点则是演化心理学所强调的,美的感受是一种愉悦,且是跟生存有关的愉悦。一般人很喜欢说登山是一种“征服”,虽然语言霸道了些,但在演化心理学者眼中看起来不无道理。因为经验了艰难的自然考验而未死,便等于是在脑中、身体里储存了面对艰难环境的程序。而最后一点更符合生态学家所发现的,人类无法在生态体系中独活的道理:唯有健康的生态系才是美的,多数人不可能会爱上一个回家后是豪宅,出门时就得面对空气污染、水污染、沙尘暴,没有树木与鸟鸣的世界。那样的世界景观,光想象就带给我们一种寂寥之感。



有时候美是个玩笑、是游戏,是人类精致不思议如蕨类新生叶片的想象力。


如果你看过德国摄影家卡尔·布洛斯菲尔德[Karl Blossfeldt]拍摄植物的作品,一开始会以为那可能是某种金属或特殊材质所做成的植物模型。但仔细一看就会知道,这些被线条化的植物,有些不真的只是“一种植物”,而是拼贴出来的,某些画面据说还含混了动物的碎片。布洛斯菲尔德认为,植物的结构是一种建筑,植物的形象因而糅杂了他对文明的想法。本雅明评价布洛斯菲尔德的作品:“让木贼变成古代石柱,蕨类如主教的令牌,栗实与栎芽放大十倍后变成图腾柱,而起毛草就像歌特风格的纹饰。”而这一切,都是从他自造的一架木质相机拍出来的。



卡尔·布洛斯菲尔德:Allium Ostrowskianum,1928


英国摄影家苏珊·德尔格斯[Susan Derges]则是水流的诠释者。她在夜间把大片相纸固定在金属箱里,摆在河面下或海面下,打开箱盖,利用自然光或对着箱内相纸打光,让光的流动在相纸表面成像。那瑰丽的色彩是真正河与海的水流的写真,我们过去只曾在梦中得见。酷爱无相机摄影[Camera-less Photography]的德尔格斯的作品,成果往往取决于邻近城镇的路灯与住家透出的温暖灯光、随时节变化的水温,以及没有人能预测的水流。而影响水流的因子从上游的水量、风吹动的方向、石头的分布,甚至于水中鳕鱼的一次摆尾都有可能。这是真正随机、随风流动的美学。


苏珊·德尔格斯:summer,2007/8. 



有时候美是人类智性创造出的一种新的认识并且洞见世界的光辉。


二〇〇二年《自然》[Nature]刊登了一篇报告,两名科学家建造了一个特殊的“风洞”,并且将大西洋赤蛱蝶[Vanessa atalanta]放进其中。为了能仔细观察蝴蝶飞行的动作,他们朝蝴蝶的翅膀吹送烟雾,以便拍下翅膀与空气相互作用时产生的气流。经过高速摄影机的拍摄发现,蝴蝶飞行时翅膀振动方式并不是单一的动作,它们会随着气流改变,其中隐藏着精妙的空气动力学反应。以大西洋赤蛱蝶来说,它们至少有六种不同的振翅方式,而飞行间变换振翅方式,就像奔跑的马改变跑动方式一样随意自然,细致迷人。



有时候美如此冒犯、如此伤感、如此残暴。


美国摄影家塞拉诺[Andres Serrano]可能是最声名狼藉的摄影师之一,原因在于他的“尿中基督”[Piss Christ]竟把一个耶稣与十字架的塑像扔进自己的尿液拍摄。不过如果没有人解释,观看者可能还会被那闪耀着光辉的红色液体[其实是塞拉诺本人的尿]吸引,诱发出不同的美感经验。“道在屎尿”似乎是成长经验艰难的塞拉诺所体悟到的人生哲学,他在一个贫穷家庭长大,十三岁退出天主教会,中学辍学,只上过布鲁克林美术馆与艺术学校[Brooklyn Museum and Art School]。不久他就染上毒瘾,接下来便不断以创作和毒瘾对抗。


安德烈斯·塞拉诺:尿中基督,1987


我得承认我也被他的“停尸间”系列作品吸引。一个孩子的脚上留有袜子松紧带的痕迹、安详如海洋般闭着长长眼睫毛的婴儿的脸、一只有着像狐狸眼睛长度伤口的脚……这些看来仿佛陷入静好睡眠的被摄者都是死者。死者能是一种美、一种艺术、一种爱吗?拍摄死者能是一种美、一种艺术、一种爱吗? 


安德烈斯·塞拉诺:“停尸间”系列,1992


人当然也是一种动物,人在观看不同死亡动物时引发的痛感与哀伤并不相同。这让我想起以使用大型摄影机拍摄壮丽风景而闻名的理查德·米斯拉克。他赋名为“死亡动物”[Dead Animals]的系列作品,以沙漠中死去的羚羊、野牛、猪等大型生物为拍摄对象。在干燥的环境中,生物的死亡姿势仿佛化石,被薄薄的尘沙轻轻掩住。在第一号作品中,各种死去的动物堆在一个巨型坑洞中,大地温暖的颜色与死去动物的毛皮,合构成一种荒凉的惘惘诗意。部分照片里的死亡动物,用已失去灵魂的眼直视摄影机,让人在观看时想闭上眼睛,希望那样绝望的世界并不存在。我们的反应是人类避死的本能。



理查德·米斯拉克:Dead Animals,1987 


米斯拉克不仅擅长把死亡拍出美,还把一般人认为的美好拍出荒凉。比方说《海滩上》[On the Beach]拍摄的是夏威夷这座度假圣地,但米斯拉克刻意拍摄无人或罕见人迹的场景,让它呈现世界末日般的孤寂。他也是一个擅长等待者,知道许多与环境相关的道理,没办法在一张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拍下的照片中表现出来。他花了二十五年调查密西西比河边的石化工厂跟当地异常高的癌症发病率间的关系,完成了“癌症之巷”[Cancer Alley]系列作品[这系列作品是从一九九八年开始,约二〇一二年完成],影像直接“控诉”[是的,这是我的解读]全球金融危机,以及仰赖石油和周边产品生活的危险性。而在他至今仍在进行的“沙漠诗篇”[Desert Cantos],想必是要用一辈子,静静地观看人类如何影响了沙漠生态。米斯拉克是个摄影师,他的作品没有声音,但他的作品充满声音。他太有耐心,所以很像是时间本身。



理查德·米斯拉克:On the Beach,2002



理查德·米斯拉克Cancer Alley,1998-2002



理查德·米斯拉克Desert Cantos



有时候美靠近得如此突然、如此日常。


比方说一群鹰斑鹬和长趾滨鹬突然降临你身旁的水田,带来远方的空气。


拍摄生物照片的人会发现,有些生物[比方说鸟]本身就是美的迷藏,除非是光线因素,你几乎找不到这些生物缺乏美的角度。它们的日常动作,包括觅食、警戒、求偶、交尾、休息与飞行无一不美,人得经过扎实的训练才能走出具有美感的步伐,但正如利奥波德所说,它们用走的就能走出一首诗。



星野道夫:美国国鸟白头鹰。



但有时美在镜头里又是如此易逝。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埃克森石油公司一艘名为“瓦尔德兹”的油轮在阿拉斯加湾北部的威廉王子湾触礁,造成一千一百万加仑的北极原油外泄[有些环境团体认为这个估计太过保守]。由于狂风与洋流的关系,原油污染漫延五百公里,大量海象、海豹、海狮、鲸豚死亡,数十万只原生鸟类与上百万只候鸟的尸体在洋流中漂浮,而后搁浅。美国在海滩上喷洒氮、磷肥混合物以刺激嗜油细菌分解油污,造成另一种污染,而光是焚化海滩上各种动物的尸体就花了超过半年。


一张海鸟羽毛被原油沾黏,无法飞行,绝望眼神的照片,就把一切残酷与哀伤无言呈现。美的失落亦是摄影艺术的主题,这意谓着Art 这个词可能比Beauty更深邃,匿藏着另一个面向的人性。




正如我之前所说,美不尽然是艺术表现的唯一目标,早已被许多人讨论过了。艾柯写完《美的历史》后,再写《丑的历史》,他说“丑”并非是全然和“美”对立的词。他认为我们得先把“丑的本身”和“形式上的丑”做出区分,丑的本身[意指丑恶的事实,比方说一个长了脓疮的人、一头被狮子攻击死去的羚羊]与形式上的丑[比方说艺术表现技术的拙劣]并不是他关注的焦点,艺术对丑的刻画才是重点。布洛斯菲尔德与德尔格斯作品里对形式之美的探索我们很容易理解,但为什么米斯拉克要拍摄受伤的大地?为什么塞拉诺要拍停尸间? 这或许就是使用艺术去追寻人性的阴暗面与自然事物的存在与消亡的一种手段。


于是,我们只得承认呈现伤痛也是一种艺术,Art 读起来仿佛叹息之声的字眼,它能将平凡之物,甚至丑恶的事实化为美的升华,通过质疑我们的善与真,让我们有机会重拾善与真。



麦卡林的照片能说是美的子民吗?


卡帕在一名参与西班牙内战的士兵中弹瞬间按下快门,埃迪·亚当斯[Eddie Adams]则在越战期间,当一个越南警察局长当街枪决一名越共时按下快门。唐·麦卡林不仅拍下那些扣板机的画面,他还拍下比夫拉独立战争中一个手拿着法国玉米牛肉空罐头的白化症儿童……这些照片我们绝不忍以美或诗意来形容,但那其中确有力量,像是虚空中有人伸出一只手,抓住云雀般握紧我们的心口。



埃迪·亚当斯:西贡警察局长枪杀一名越共分子,1968



唐·麦卡林:白化症儿童抓着他的牛肉空罐子 比夫拉 尼日利亚,1969



美有时候靠近“善”一点,有时候靠近“真”一点,有时候它们彼此推开,有时又像是扶住彼此的一面墙,得互相倚靠才不会坍塌,得互相温暖才不会碎成尘埃。没有人能真正厘清它们的关系,就像没有人能够到达地心,或情人的心底。这些力量的总合,我们称之为艺术的力量。


美学学者伊莱恩·斯卡利[Elaine Scarry]的《论美与行义》[On Beauty and Being Just]谈的就是类似的概念,她以荷马[Homer]、柏拉图、普鲁斯特、西蒙纳·韦伊[Simone Weil]、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的作品,谈我们生活经验里感官对美的知觉,如何影响我们对公平与正义的判断。


拍摄“尿中基督”、“停尸间”而被认为败德的摄影师塞拉诺说:“艺术是一种道德与精神上的责任,它要切开一切伪装的方式,而且直指灵魂。”揭露童工实际生活而成名的刘易斯·韦克斯·海因[Lewis Wickes Hine],则认为摄影不仅要表现应予赞美的东西,也要表现“那些应予以纠正的东西”。我最迷恋的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lowski]则说:“我害怕那些真实的眼泪,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权利去拍摄它们。”



刘易斯·韦克斯·海因:宾夕法尼亚煤矿公司的童工,1911


晚年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麦卡林回顾自己的一生说:”我们都受天真的信念之害,以为光凭正直就能理直气壮地站在任何地方,但倘若你是站在垂死者面前,你还需要更多理由。如果你帮不上忙,便不该在那里。”他回想起有一次拍摄黎巴嫩街头被轰炸的现场,一个大块头的妇人尖叫嚎哭从角落走出来,男人们想安慰她却不敢碰她[在中东地区你不能随意碰他人的妻子],麦卡林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那女人歇斯底里朝他冲过来拼命又捶又打,让麦卡林觉得自己是罪恶的化身。当他沮丧地回到旅店休息时,一个记者走过来告诉他:那妇人在他离开后对他们哭诉,她所有的家人都在轰炸中死了,她的家也被战火摧毁了。当她在陈述这件事时,一颗汽车炸弹正好爆炸,其他人毫发无伤,她却当场身亡。这张照片成了麦卡林最后的战场照片,他说自己每次回忆起战争的意义时,就想起了那个伤心欲绝的妇人。


麦卡林回想自己的战地摄影师生涯,从未摆脱过同情心与良心鞭子的挞伐,而人们以为他们是以别人的血泪换取荣誉的吸血鬼。他说:“人们常不理解摄影记者拍摄这些照片在感情上所受到的震动。他们以为所有的战地记者都冷酷无情。殊不知若干年前我拍的一些照片已经不再伤害照片里的人了,可是它们至今仍在噬着我的心。”


美在这些照片里并不直接存在,它是一张被盖住的牌,以反面、不被看见的形态存在。这是因为失去美的同时,美的意义就随之呈现。我们珍视生命、恐惧被杀戮、厌恶居住在生态毁弃之地的同时,必然有一美的形象与梦境般的生活期待随之升起,这样的情绪有时促使我们去思考公理与正义的问题。


美与行义的关联性,是创作者、诠释者、阅读者三者的感官经验,加上思考能力所联结起来的,它无意独立,也无法独立。一九八五年一张由美国太空总署发布,显示南极臭氧层破了个大洞的照片,有一种瑰丽的美感,但伴随而来的,这张照片的美更加深了一种让人叹息的愧疚感,因为通过这张照片人们发现,工业革命以来的人类社会,勒索了自己的未来。



NASA 地球空照图:臭氧层破洞的范围,1985



我一直认为,认为美是纯粹的、无伦理性的,就像那些认为艺术可以归艺术、文学可以光是归诸文学的人,必定是无能创造美的谎言家。生态摄影者更是面对着一种无言的伦理。


当你拍摄某种特殊禽鸟、昆虫、野生动物时对美的界定是一回事,当你拍摄被砍平的森林、水泥化的海滩、油污满布的大海、切尔诺贝利核灾后的死伤动物又是另一回事。真正的摄影家是making,而不是taking,他们不只拍生活日常,还拍那些人们原本不认识、一生皆未能得见的动物、未曾去过的地方、不曾关心的事件。他们把影像带出黑暗,摊在阳光与人心之前。


然而照片中的野地、野生动物之美,并非为了被人类以美的诠释而发生,更不是为了让人类建构伦理而发生的。对自然界而言,任何美都存在着本然的功能性。紫斑蝶金色的蛹是为了吓阻取食者,而人类则诠释以货币价值之美的金银。枯叶蝶的隐蔽是为了卑微地避敌,而我们咏叹以奇迹。美来自于诠释,来自于我们内心对世界的建构。因为环境与动物不像人一样会反抗摄影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形象会成为某个议题的象征[就像北极熊不晓得自己会变成冰原消失的象征一样],这责任在摄影者身上。那些看了让我们的情感四分五裂的作品,可是跟随着摄影者四分五裂的人生而来的。



星野道夫,北极熊母子紧紧靠在一起,在暴风雪中入眠。


而我相信一个真正热爱美的影像的读者也必然会警觉到,当我们在艺廊、计算机屏幕前赞叹一张照片如此壮丽、优美与忧伤之时,那影像也同时剥夺了我们对其中环境的亲身感受。我们摸不到山毛榉的树皮,嗅不到鼬鼠用气味所写的野地之诗,看不见雷雨前山头云朵的光影。


只是我依然深信,一张真正掳获美的生态照片,它可能局部化、剥夺了野地的形象,却也必然撩起、创造、启发了人们对野地的责任,以及重返野地的欲望与希望。


以上文字选自吴明益《浮光》,广西师大理想国,2015年6月出版。文章为节选,图片多来自网络,部分为书中插图。


《浮光》

吴明益 著


从摄影史到生态与摄影的关系,从个人记忆到野地光影,吴明益以快门、文字与思索,重新显影散文的新界限。本书入选2014《中国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金石堂”年度十大最具影响力的书,博客来年度选书。



吴明益


吴明益,现任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教授。有时写作、画图、摄影、旅行、谈论文学,副业是文学研究。著有散文集《迷蝶志》、《蝶道》、《家离水边那么近》、《浮光》;短篇小说集《本日公休》、《虎爷》、《天桥上的魔术师》;长篇小说《睡眠的航线》、《复眼人》;论文“以书写解放自然系列”三册。


曾五度获《中国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两度获“金石堂”年度十大最具影响力的书。并获法国岛屿文学奖小说奖[Prix du livre insulaire]、Time Out Beijing“20世纪最佳中文小说”、《亚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说、台北国际书展小说大奖、《联合报》小说大奖等。作品已售出英、美、法、捷克、土耳其、日、韩、印度尼西亚等多国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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