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死①
我梦见有一人死在一个陌生地方, 身边无故又无亲; 他们钉起几块木板遮盖她的面庞, 那些当地的农民 好奇地把她安置在那荒郊野地里, 又在她的坟顶上 把一具两根木头做的十字架竖起, 四周种柏树成行;从此把她留给头顶上冷漠的星辉 直到我刻下此话: 她曾经比你初恋的爱人还要美丽, 如今却睡在地下。
注: ①此诗原题“墓志铭”。
女伯爵凯瑟琳在天堂①
所有沉重的日子都已过完; 留下那躯体的斑斓装饰 在那杂芜丛生的蒿草下面, 还有那双脚并放在一起。
浸浴在炽燃的责任之泉里。 她并不要求高贵的服装; 搬走那一切惨凄凄的美丽 塞进那馥郁的橡木衣箱。
圣母马利亚的亲吻可曾否 使她的脸上荡漾起音乐? 但她依然小心地款款移步, 优雅中透着尘世的羞怯。
在那七大天使的脚步中间, 一位舞者何等飘忽闪烁! 诸天的众神齐向上帝礼赞, 光焰交射,羽翼相衔接
注: ①此诗原为叶芝剧作《女伯爵凯瑟琳》1892年版第五幕中的一首歌。
谁跟佛格斯同去
现在谁愿跟佛格斯乘车同走, 穿透那幽深树林密织的荫网, 到平坦的海滩上跳舞? 小伙子,扬起你棕黄的眉头, 抬起你柔和的眼皮,姑娘, 别再寻思希望和恐惧。 别再转向一边思寻 爱情的苦涩的神秘; 因为佛格斯驾驭着黄铜战车, 统治着那森林的浓荫, 那苍茫大海的雪白胸臆, 和乱发纷披的流浪的群星。
梦想仙境的人
他伫立在竺玛海尔①的一辞人中; 他曾全心系挂着一件丝绸裙衫, 在大地给予他石硬的关怀之前, 他终于懂得了些许的蜜意柔情; 但是当一人把鱼儿倒成一堆时, 仿佛鱼儿都抬起银色的小脑袋, 歌唱金色的情晨或黄昏洒落在 一座编织的世外海岛上的东西, 在那里人们相爱在纷乱的海边; 在那树枝编结的不变的屋顶下 时光永远无法毁坏恋人的誓约: 这歌唱很快把他重又撼入不安。 他在利萨代尔庄园②的湖滨漫游; 他曾一心患得患失地想着金钱, 在岁月在山脚给他堆成坟墓前, 他终于懂得了一些节俭的年头; 但是当他走过一处湿地的时候, 一只沙蝎张着灰色的沾泥的嘴 歌唱北方或西方或南方的某地 有着一个快乐狂放温和的民族 居住在金色或银色的天空之下; 假如一个舞者停下饥饿的步子, 就仿佛太阳和月亮都结了果实: 听着那歌唱他变得愚蠢又呆傻。
他在斯卡纳文③的水井旁边沉思, 思想讥笑他的人们;毫无疑问 他的突然复仇成了乡间的传闻, 当尘世之夜把他的身体吞噬时; 但是池塘边生长的一株两耳草 用不必要的残忍声音歌唱那里—— 古老的静寂命令它的选民欢喜, 无论涨起和落下什么样的浪潮, 风暴的白银怎样侵蚀白昼黄金; 那里深夜将象羊毛把他们围裹, 那里恋人偎着恋人将共享安乐。 这传说驱散了他的稀薄的怨忿。
他长眠在卢格纳郭尔山丘④之下; 既然大地已接受了万物和人类, 他或许终于懂得了无忧的沉睡
在那寒冷的雾气笼罩的山坡下: 难道蠕动的他尸骨周围的蛆虫 不曾以那不倦的尖厉嘶叫宣称 上帝已将他的手指按在了天穹, 朦胧闪烁的夏季流溢出那指缝 把那无梦的海浪边的舞者淹没。 那些无恋人思念的恋人为何要梦, 直到上帝以一吻焚毁创造? 那人在墓中不曾找到一丝慰藉。
注: ①竺玛海尔:利陲姆郡一乡村。 ②利萨代尔庄园:叶芝的朋友康思坦丝(1868-1927)和伊娃(1870-1926)·郭尔一布斯姐妹的家宅。 ③是斯来沟郡一小镇。
一部爱尔兰小说家作品选集献辞①
在她自己的人民治理这悲惨的爱尔②的年月, 曾有一根翠绿的树枝悬挂着许多风铃; 从它那喃喃低语的绿荫里,仙女的幽静, 巫者的仁慈,向一切聆听者降落。
商贾听得入迷,不再弄诈售奸; 农夫听得得意,忘却他的牛群; 咆哮的战士听了,静静沉入睡梦: 一时间大家都变得友好和善。 啊,在陆地和海洋上永远漂泊,算计, 密谋着,终有一天会给祖传的伤痛 压上一块石头的流亡者们! 我也负有一根满蕴着安宁的风铃枝。
我从被狂风吹撼的翠绿树干上把它折断, 直到那夏天的汁液全都枯竭! 我从艾利的光秃秃的树干上把它断折, 在那个国土上,一个人可以被如此欺骗;
可以被如此打击,纠缠和毁灭,以致他变成 没有爱的人:欢快的风铃带来笑声朗朗, 震撼着屋椽下一张残破的蜘蛛网; 然而最为人所欣赏的却是最悲哀的鸣声。
欢快或悲哀的风铃,它们把你的记忆 带回到已半忘的纯朴而古老的地方:
在康纳玛拉的天空和曼斯特的草场, 我们和我们的苦难不曾流下一丝痕迹
注 ①叶芝在1924年评论说:“我刚刚重写过的这首诗最初是于1890年以原先的形式作为一部爱尔兰小说家选集的献辞发表的。即使经过修改,它也还是一束野燕麦。”(《校刊本》129页)这本小说集是《爱尔兰小说代表作》(纽约和伦敦:G.P.普特南之子公司,1891)。 ②见“致时光十字架上的玫瑰”注②。
退休老人的哀伤①
虽然我现在躲避雨淋 在一棵断树下面, 但我的座椅也曾紧靠炉火 在每一群高谈 爱情或政治的人们之中, 在时光把我变老之前。 虽然少年人又在制造枪矛, 准备举行反叛, 疯狂的流氓们向入间暴政 发泄满腔怒焰; 但我的沉思却专注在 那改变了我的时光上面。
没有一个女人转过脸 回顾一棵断树干, 但我曾经爱过的美人儿们 依然在我记忆里边; 我啐唾在时光的脸上—— 它已把我改变。
注: ①叶芝自注说:“这首小诗基本上是韦克娄的一位老农的原话的翻译。”(1895,《校刊本》799页)1908年他又解释说此诗是源自“在双岩山上一个人对我的一位朋友所说的话”(《校刊本》844页)。双岩山在都柏林郡附近;那位朋友是作家乔治·W·拉塞尔(1867-1935)。
吉里根神父谣曲①
老牧师波得·吉里根 整日整夜里精神恹恹; 因为他的教徒不是卧病在床, 就是在青草根下长眠。
有一回,他坐在椅上打盹儿, 在傍晚飞蛾出现的时辰, 又一个贫苦人前来请他去, 他不禁黯然伤神。
“我没休息,没快乐,没安宁, 因为人们死了一个又一个”; 说完他又喊,“请上帝饶恕! 是我的肉体说的,不是我!”
他跪倒,伏靠在椅子上, 祈祷间沉沉睡去; 飞蛾的时辰从田野上退去, 群星开始探头偷觑。 星星渐渐繁衍成千上万, 树叶在风中摇撼; 上帝给尘世笼盖上阴影, 对人类低语喃喃。
在飞蛾再次出现 麻雀啾啾鸣叫的时光, 老牧师彼得·吉里根 直挺挺站在地上。 “糟啦,糟啦!我在椅上 睡着的时候,那人已死去”; 他把他的马从酣睡中拍醒, 慌慌忙忙骑上去。 他从未曾象现在这样狂奔, 驰过石径和沼泽; 那病人的老婆打开门: “神父!您又来了!”
“那可怜人死了吗?”他大喊。 “他去了已有一个时辰。” 老牧师彼得·吉里根 伤心得站立不稳。
“您走后,他翻个身就死了。 快活得象个小鸟。” 老牧师彼得·吉里根 闻此言双膝跪倒。 “为疲倦和受伤的灵魂 造就了星辉之夜的主, 他遣下一位伟大的天使
在我需要时给我援助。 “那管理运行的群星, 身披紫红袍的主, 也曾怜悯在椅上熟睡的 最卑微的生物。”
注: ①叶芝解释说:“这首谣曲是根据凯瑞郡的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改写的。”(1892,《校刊本》800页)
两棵树
亲爱的,凝视你自己的心里, 那神圣的树就在那里生长; 从欢乐中生发出神圣的繁枝, 颤巍巍的花朵缀满枝头上。 它那果实变幻的斑斓的色彩 用悦目的光给群星作嫁资; 它那隐蔽着的根须实实在在 已经把寂静栽种在黑夜里; 它那满头的繁叶频频的摇曳 赋予了海浪以澎湃的旋律, 也使我的双唇得与音乐结合, 为你低唱一支迷幻的歌曲。 在那里爱神们绕圈翩翩起舞, 把我们的如火的青春环绕, 旋转着,缠绕着,反反复复, 沿着树叶覆盖的无知大道; 忆想起那一簇长发簌簌抖开 那有翅的草鞋如何急驰, 你的双眼就充满温柔的关怀: 亲爱的,凝视你自己心里,
别再凝视那苦涩惨凄的镜面, 魔鬼们心怀着狡诈的诡计, 高高举起它走过我们的面前, 要么仅仅凝视它片刻一时; 因为那里长着一个致命影象, 它享受着风暴之夜的款待, 根须在积雪下半显露半埋藏, 枝干都断折,叶子已焦黑。 因为万物都变得不育而贫瘠 在那群魔高擎的昏暗镜中, 那属于外部世界烦恼的镜子 是在远古上帝沉睡时造成。 那里,在那断残的枝桠中间 穿行着不安思绪的黑乌鸦; 飞翔着,啼叫着,往往返返 饥饿的喉咙,凶残的脚爪, 要么它们就抖动蓬乱的羽翼, 兀立着嗤笑那狂风;老天! 你温柔的眼睛变得冷酷无比: 别再凝视苦涩凄惨的镜面
致曾与我拥火而谈的人
在我制作出这些断续的姐娜①诗句时, 我的心就会洋溢着对往昔的梦忆, 那时我们俯身围拥着那将熄的炭火, 谈论那些象枯树中的蝙蝠,生活 在热情的人们的灵魂里的蒙昧人民; 谈论那些固执倔强的远古的族群, 他们的叹息之中混合着满足和悲哀, 因为他门象繁花般盛开的梦从来 不曾在那善与恶的果实下折腰屈躬: 谈论那列阵备战光辉耀眼的大众② 他们齐飞举,羽翼交叠,光焰万道, 声如雷鸣,高呼那不可道的名号, 用他们的刀剑的铿锵撞击声合奏出 一曲狂喜的乐章,直到晨光绽露, 白色的寂静终止一切,除了他们那 长翼的轰鸣,他们那素足的光华
注: ①或妲奴,是古爱尔兰传说中的诸神之母,后来有学问的基督徒即用“妲娜之民”称呼爱尔兰早期居民。 ②指众天使
致未来岁月里的爱尔兰
知道吧,我愿被视为 一个群体中的真兄弟, 为减轻爱尔兰的创痛, 大伙把谣曲民歌唱诵; 而不愿比他们差毫分, 因为她那红玫瑰镶边的长裙 拖曳过每一页文字: 她的历史早已开始 在上帝创造天使的家族之前。 在时光开始喧嚣忿怒的时候, 她的如飞舞步的律动 使爱尔兰的心脏开始跳动; 时光吩咐他所有的蜡烛 闪耀,处处照亮一个舞步: 但愿关于爱尔兰的思想 停在一片律动的宁静之上。
但愿我也不被看得不如 戴维斯、曼根、佛格森①, 因为,对于善于深思者, 我的诗句比他们的韵文更多地 道出海洋深处发现的东西, 在那里静卧长眠的唯有尸体。 因为自然元素的创造物 在我桌子周围来来去去, 它们从混乱的脑海急急冲出 去洪水和大风中喧闹愤怒; 而那按着韵律跳舞踏步者 必定会以凝视换得凝视。 人类永远与它们一道前进, 追随着那红玫瑰镶边的长裙。30 啊 在明月下舞蹈的仙女, 一个巫者的国土,巫者的乐曲! 只要还能够,我就为你抒写 我所体验的爱,我所知道的梦。 从我们出生,到我们死亡, 不过是一眨眼的时光; 而我们、我们的歌唱和爱情、 度量者“时光”在上方点亮的星星 和在我桌子周围来来去去, 在黑夜里赶路的万物, 都在不断流逝到那在真理 在真理渐衰的狂喜里 有爱情和梦想容身之处的地方; 因为上帝走过,留下白色足音。 我把我的心铸入我的诗, 好让你,在渺茫的未来岁月里, 会了解我的心是如何曾与它们 一道追随那红玫瑰镶边的长裙。
注: ①托马斯·戴维斯(1814-1845):爱尔兰政治领袖兼作家;詹姆斯·克莱伦斯·曼根(1803-1849):爱尔兰诗人;塞缪尔·佛格森爵士(1810-1886):爱尔兰诗人。 作者简介: 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ButlerYeats,1865年6月13日—1939年1月28日),亦译“叶慈”、“耶茨”,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也是艾比剧院(Abbey Theatre)的创建者之一。叶芝的诗受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玄学诗的影响,演变出其独特的风格。叶芝的艺术代表着英语诗从传统到现代过渡的缩影。他早年的创作具有浪漫主义的华丽风格,善于营造梦幻般的氛围,在1893年出版的散文集《凯尔特的薄暮》,便属于此风格。然而进入不惑之年后,在现代主义诗人艾兹拉·庞德等人的影响下,尤其是在其本人参与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运动的切身经验的影响下,叶芝的创作风格发生了比较激烈的变化,更加趋近现代主义了。1923年,“由于他那以一种高度艺术的形式表现了一整个民族的精神、永远富有灵感的诗”,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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