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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玉和赖大兴

 殘荷聽雨 2016-03-02


 

前两天何主任提到三十三回的一处文字:

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兴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


这里的「叫贾琏赖大兴来」,各抄本基本一致。程甲本则无「兴」字,作「叫贾琏赖大来」,杨本则将「兴来」两字翻过来,作「叫贾琏、赖大、来兴」,俄本则句后更多「儿来」两字,作「叫贾琏、赖大、来兴儿来」。

关于各抄本形成早晚、其间关联,以及忠实程度的分析这里略过,「叫贾琏赖大兴来」,当是最初传抄出来的文字。三本的异文,以及当下各校本的订正,都可以看作是对原句的校改。

那么原句的问题在哪里呢?

宁荣两府中有两个管事的,一个叫赖大,一个叫赖二。第七回焦大撒野,原文:

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


这里的「赖二」下,甲戌本有夹批云:

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


宁府为长,大总管是赖二;荣府为次,总管却是赖大。所以批语说「故意综错的妙」。

赖大在荣府管事,后文还有很多描述。赖大一家,包括赖大的母亲、赖大、赖二、赖大的儿子赖尚荣,故事也多,有两处批语也很奇特,值得细读,这里也暂且不谈。

贾政喝命的「叫贾琏赖大兴来」,贾琏是荣府管事的主子,赖大是荣府管事的家人,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家里出了丫嬛跳井的事,理所当然要找这两个负责人来。问题便出在这里多出的一个「兴」字上。

上面说有两个抄本把它校为「来兴」。荣府中管事家人,赖大爷、林二爷,都是有地位的。来兴(儿)是谁,《红楼梦》中它处没有(《金瓶梅》中倒有)。贾政此时盛怒,叫两个领头人物已经够了,似乎也没道理去叫这个子虚乌有的人物撑场子——除非来兴是专管水井的。

其实贾政所说的「叫贾琏赖大兴来」不一定有问题,甚至从另一面看,这是一句「神来之笔」。——只要我们将「赖大兴」看成是「赖大」的全名、大名。

《红楼梦》中虽然称呼这两个管家为赖大、赖二,但这两个称呼,大约便如来升、来旺(在《金瓶梅》中也做管家)同喜、同贵一般,只是昵称。(甚至其姓「赖」,大约也是转出于管家小厮常用名中的「来」,只是赖大赖二的身分高,故事也重要,所以作者就用了「赖」,让他有了姓。)试想一下,赖大的父母生了第一个儿子,学名就直接叫「赖大」,这也不科学,难道是早知道要生出个「赖二」来匹配么。

而将贾政所喝的「赖大兴」看作是「赖大」的全名,则通顺得多。学名赖大兴,人称赖大。既避免了下人直呼其名,又不失其身分。再结合他的儿子「赖尚荣」来看,父兴子荣,也是一脉相传的。

并且,我以为这句是「神来之笔」。赖大的全名一直都没叙述过,此时在贾政盛怒之下喝出来,也正能渲染出贾政的怒火,体现其对丫嬛跳井之事的重视态度。反之,倘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说,「叫你琏二爷和赖大管家来!」则会失色很多。

 

上面说贾政发怒时称呼的是赖大的全名「赖大兴」,在一般的小说中,这似乎显得突兀,因赖大的全名,全书并没特意交代过。但是,在《红楼梦》中,这种写法并不是孤例。

先说两个出在回目中的例子。

第十二回的回目,「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写的是王熙凤和贾瑞的故事。然而为什么贾瑞到了回目名称中就变成了「贾天祥」呢,行文中可从来没交代过,贾瑞又叫贾天祥。但是这不妨碍我们理解,天祥,乃是贾瑞的字。作者在回目中用「贾天祥」,固然有为了字数整齐的原因,其实也是很简练的叙述手法。要知道在一回书中补插一句贾瑞字天祥并不是难事,然而却是作者不愿意做的。

第三十回回目,「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灵划蔷痴及局外」也是一样。这一回在蔷薇架下划「蔷」字的,是戏子「龄官」,但是回目中却说她叫「椿灵」。龄官是女戏的艺名,椿灵当是本名。这个在行文中同样从无交代。

正文中也有类似的例子,如第九回:

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从,只叫他兄弟,或他的表字鲸卿,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秦钟前回初出场,与宝玉一见如故,攀谈了许久,作者也并未交代他的表字,到了上学了,纔在文缝中补出一笔交代他字「鲸卿」,而且这实在算不上「交代」,而是直接拿来使用了。正也略如上说的「赖大」和「赖大兴」。

综上可见,《红楼梦》的作者,让人物出场时,并不都是如「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或「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或「学名薛蟠字表文龙」这么传统的自报家门的,他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就补出什么来,起到特别的效果。或者用来形容人物的怒,或者用来形容关系的密,甚或是用来对人物进行褒贬。即使那些按部就班何名何字交代出来的,如薛蟠、李纨、王熙凤等,往往也别有心思蕴含其中。可以说,作者是一笔也不敢懈怠的。

最后,我们看第十六回的这段文字:

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贾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那秦钟……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哼了一声,微开双目。


这里贾宝玉的第一句,「鲸兄,贾玉来了」,出自己卯本和庚辰本,而在其他抄本上都作「鲸兄,宝玉来了」,「贾」玉「宝」玉,一字之差。

倘原文是「鲸兄,宝玉来了」合不合理呢?我以为是不合理的。作者特意将贾宝玉的喊话分作了两段,倘前一段是「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贾宝玉又来一句「宝玉来了」,秦钟就听见了,什么道理?从古至今写顿挫也没这么偷懒的,同一句话重复一次,中间插两个不同的反应,就算顿挫了?可见「宝玉来了」并不通。

那么「贾玉来了」又是什么意思,通在哪里?

这里的「贾玉」,显然是贾宝玉的学名。我们看,贾宝玉此来看望弥留的秦钟,乃是为「尽一尽同窗之情」(贾母语),所以,身边还带着李贵等人。贾宝玉在姊妹丫嬛们面前,自然「宝玉」的名字用得多,但此时是在同学面前,又有外人在侧,他用正式的称呼「鲸卿」、「贾玉」是合情合理的,用「宝玉」反而是轻佻的。

然而秦钟不买这个账。事实上前面已经说了,秦钟宝玉关系密切,平时都是混着乱叫的,此时秦钟正发昏,听到个「贾玉」来了,说不定还认不得哪里来的个「贾玉」,不熟,因而贾宝玉叫了两三声,他还是当没听见。直到宝玉改口,说「宝玉来了」,这纔哼了一声,双目微开。

当然,作者这里将这一改口写得更热闹。鬼判等一干「人」正和秦钟相持不下,秦钟之所以能够转醒,正是「宝玉」两个字救的急,所以,它也不能轻易就两声三声的叫出来,必须先有几声没药性的「贾玉」来铺垫的。

贾玉,便是贾宝玉的学名,这在批语中也常提及,比如第一回,甄士隐解注《好了歌》,原文「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句,甲戌本批语说:

甄玉、贾玉一干人。


二十二回,贾琏王熙凤谈及宝钗黛玉的生日一段,庚辰本书眉再有评语云: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再有原文第七十八回,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有云:

惟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然玉之鄙意岂终……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


诔文是比较正式的文体,宝玉在文中频以「浊玉」、「玉」自称,而不称「浊宝」、「宝」,也可见那「贾玉」正是他的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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