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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位书友的读后感，看到稿子时，主页君惊了一下，抛开文章是否出色，单就这样认认真真读一本书并且做下大量批注的激情，无法不让人点赞。轻声问诸位一句：你认真读完一本作品的时候多吗？你有做阅读批注的习惯吗？ 英雄且邪，美人当淫 文 | 李东槐 去年读书最大的惊喜，便是得了这本《打回原形》。木心先生曾说：“大陆的新文人画，是文盲画的文人画，看了起鸡皮疙瘩。识字不多的作家，才会喝彩。”如果先生还在，我会不择手段告诉他：“先生，你应该会一会朱新建！” 看书我很挑，挑书犹如审视未来儿媳。封面太多人头，不行；排版天广地阔，不行；配色像哄小孩，更不行。但当我看到《打回原形》，它那一脸素白霎时吸引了我。书腰上的那段话，让我立马做了购买的决定。那段话这么写着：“古希腊的哲人相信灵魂是不死的，据说经过教育还可以知道前世的情形。没有人教育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水牛变的还是南瓜变的，但我可以想想来世。来世我愿意做一台手扶拖拉机，插队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健壮、快乐的女孩儿，让她来开我，我一定不亦快哉！”这段话当时就让我轻轻一笑，多么野心勃勃多么痛快的诉说啊！却又这么孤单，那一下午只有我一个人围着它打转。整本书犹如它的名字一般，如此素白只有一行书名和作者，确实像被打回了原形。 《打回原形》封面局部 当夜我回家，匆匆翻了两页，受不了，起身把门锁转两圈，掐断所有信号。因为发现不一口气读完，今夜难以入眠。读这本书之前，不知道朱新建是谁。读完之后，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书里跳动的朱新建，太让我喜欢了，真没想到还有这种率真好玩的人在，宛若当年刚遭遇木心先生的文字一样。那夜一个等不及就想去拜访，敲开他的门，对他说：“你写的真好，我真喜欢。你还有其它文字没？”无奈，他已先行一步，我手里的，只是他生前文字的集子。《打回原形》洋洋洒洒二十六万八千字，是我和他唯一的沟通。在这个人情练达的社会里，猛然看见一个没戴面具的老头在那里嘻嘻哈哈，对于半遮半掩的我来说是多么窃喜的事情。 在这一整本《打回原形》里，没有主义，没有概念，更没有强打的观念，满是朱新建自己的强词夺理和真知灼见，让我批注得不亦乐乎，他在书里笑吴昌硕本能成大家没想到杀出来个齐白石让他整个没了意义，好像他就在我身边偷乐。一本书看完，长舒一口气，想到朱新建一再称自己是画家，我掩卷时颇有些感慨。给人定性真是个现代癌症，仿佛不把每个人圈定一个范围，贴上一个标签，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如若早些年文学如日中天的时候，听说一画家搞写作，不知多少人会嗤之以鼻。可《打回原形》里这文学修为，咱不说什么先锋什么流写作，就那字里行间淋漓的元气，对艺术无比的真诚，不知会不会让那些文字专攻者汗颜？想起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的一句话：“文学已经不受保护了，现在是走向文学的时候”是啊，现在正是我们走进《打回原形》的时候。 朱新建 1. 人性的，更人性的 朱新建凭借独树一帜的美人图惊动画坛，成为需要领导开会讨论的新文人画代表。当我从其它方面了解朱新建时，美人图也是走进他的第一扇窗口。《打回原形》里正正经经的录了他一首《题美人图》：“英雄要邪，英雄不邪是死英雄；美人要淫，美人不淫是泥美人，痛语。”这题诗很是挠到我痒处。英雄要邪，可不是说要做邪恶，英雄是人，要有缺点，而且缺点要大了去，才算英雄。荧屏上诸如《追捕》中的杜丘和《亮剑》中的李云龙，这一类草莽英雄总是很受欢迎，草莽英雄除了行英雄事之外，还有各种鸡毛蒜皮，还要抠大脚抽大烟。比之改革前三十年那种高大全的左手攥拳紧靠胸前，右手举起直指苍天的英雄形象。草莽英雄的种种缺点能让观众感到更血肉饱满，或者说，这更像个人，像我们身边的某个人，而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形象符号。那些人性没有缺点，道德完满仅次上帝的大英雄我们早已忘却。而那些个杜丘和李云龙们却让我们至今也津津乐道，这就是真正人格的魅力。 美人要淫，此淫非彼淫。淫在从前没有今天这些意思。美人要淫，可不是要妳妖冶淫荡，每时每刻都想着交配，而是女人的女性自我意识要觉醒，成为一个真正女人，女人要有个女人性嘛。在重重叠叠的道德迷障中，中国女人几乎很难发现自己的美。或者说很多时候，美人连自己是不是个人都很难把握。一旦有个把女人猛然觉醒，恢复女人本色，便是中国历史上一道奇景。所以陈寅恪先生为柳如是立传，并且用力最深，我是一直是极为佩服的。可笑的是，女人稍微做回女人，比如露露大腿，打扮打扮。必然有些人跳将出来，身披白盔白甲，手持八尺钢鞭，冲冠怒目：“你这淫妇！真不要脸！”这个放荡到什么程度才算淫，自古也没个说法，大概男人觉得淫便算淫吧。帝王佳丽三千不算淫，那是天经地义，人生赢家啊。自家女人和隔壁老王说上两句话，再说一句打断你一条腿，你这淫妇！可一旦床上赤诚相见了，男人们又嫌这真是块木头，还不如找青楼里的娘们。唉，这美人要淫真太难了！ 这情况让朱新建有点着急，其实也是找不着知音。只好在广场中央大喊一声：“英雄要邪！美人要淫啊！”期望能在渺渺人海中得到一丝回应，但我知道，这种呼喊从来都是响应寥寥。他在书中《色情最重要》一章里认认真真说了自己的情色观：“我不喜欢看女人穿裙子，就喜欢看女人穿裤子，觉得性感，觉得色情，色情最重要，这是一个原则问题。”是啊，我亦认为情色观是很基础的人生观，它影响一个人对世间种种事物的理解和判断。不正视自己的色欲和情感，困扰肯定多，然而更多的是麻烦。比如居委会大妈注视牵手小年轻那正气凛然的眼神，又比如小年轻对心仪异性抑制不住的观看与想念。单纯的色欲其实很没意思，好似公猪发情，一天到晚哼唧哼唧叫个不停，牵头母猪过来搞一下也就安静了。这种建立在激素上的生理反应，朱新建在书中也从不掩饰，他称之这是进入审美和艺术的第一推动力。色欲嘛，很简单，也很乏味，如果不能从色欲中发现其它更细腻更深刻的内容，很快就会厌倦。所以由色欲引起其它种种才是真正值得玩味的，尤其是情。爱情嘛，是以性为支点衍生出来的种种童话和幻想，是情和色在一起的最高形式。可以让人们在有记载的历史里不停地写，不停地唱，不停地为之神伤为之惆怅，没完没了。由色欲到爱情，从爱情再深刻一点，就接近艺术了。从前社会对人禁锢的厉害，现代人也就反弹的厉害，动不动就要脱衣服，要谈性经历。这些艺术上的年轻人或许将美人图引为例证和知己，朱新建知道了会说：“脱衣服，很简单。艺术嘛，没那么便宜。” 说到这，朱新建在书里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人，要像个人。这句话的另一种表达就是'英雄要邪美人要淫’。这像个人可不得了，西方因为发现了人的存在而带来了文艺复兴工业革命等一系列巨大飞跃。我们中国因为迟迟不能从人的生存转向人的存在，先耽误了自己的爱迪生和瓦特，后耽误了自己的拜伦和莫扎特，现在连自己的乔丹和杰克逊也一并耽误了。我们都活在了别人的看法和标准里，然后别人也活在我们的看法和标准里，一起把生活硬生生过成了生存。但究竟这个看法和标准是什么，到底是谁搞出来的，这些到底对不对，估计是这个世纪下个世纪下下个世纪的世纪谜题了。人不济，艺术也就难以为继。朱新建也许是看到了这前前后后，无奈，在艺术中悟道，又一头扎回艺术，自我苦修，再苦修。但时不时也絮叨一下：“要说中国文化，满眼是帝王权术、宫廷密谋、看相占卜、风水八卦。一头是专制，是官府；一头是愚民，是庸众。老子庄子在哪儿？这些当然都有，而且多。西方呢？也不会少吧。这不就是所谓的生存竞争吗......我们现在应该喝着功夫茶，谈谈中国应该怎样帮助非洲治理撒哈拉。”哈哈哈。 2. 高智商的宣泄 一本书下来，仅凭“英雄要邪，美人要淫”这八个字便能让我成为朱新建不见之知己了。而那些虎头虎脑的英雄，比如要煮人老爸又不敢煮的项羽。那些坦坦荡荡的美人，比如街边吃小吃的很痛快的姑娘。真是美，真吸引人。但如果认为朱新建的水平仅止于此，这玩笑就大了。弗洛伊德曾把人的意识比喻成一座冰山，自我意识只是浮在海面上之小一部分，而海面之下数倍甚至十倍大的潜意识部分，才是人各种欲念的根源。艺术家也如此，假如他有100MB的才华，他随时能运用的可能只有10MB，而能付诸于文字、音乐、绘画等具体形式的，不到1MB，大多时候只有几百KB而已。故古语有云：“厚积而薄发。”我可以改一改用：厚积也只能薄发。艺术家所表现出来种种行为和技能，背后都强大的内力在支撑着他们。唐朝李白除了一手绝妙的诗词外，还精通剑术和音乐，他的书法更是好看的紧。只可惜当时信息存储技术落后，不能给我们留下更精彩的李白。所幸，今日我们得以保留一个比较完整的朱新建。在《打回原形》里收录了他在不同场合下说过的一些话，有他发表没发表的文章，还有笔记、采访录音和讲座记录。甚至他在网络上一些闲言碎语也收了进来，给予了我们更多角度来观照他。 这本书我最喜欢也认为最重要的内容，就是他对中国式艺术的探讨。其中最精彩的部分收在《中国式艺术》一章中。朱新建喜欢正话反说，上来先揶揄一下自己的饭碗：“中国人通常说艺术是一个败家子的玩意儿，而不是一个去创造物质财富的活动。”确实，中国人教育后代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不要玩物丧志要勤俭持家。接着他把中国两大败家子南唐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赵佶拉出来示众，这两个人把国家都玩跨了啊。但话锋一转，又说要是没了李煜，没了赵佶。中国的汉字和绘画肯定不是这样，中国的文艺也肯定不是今天这样，他二人在政治上的失败，却成就了中国的艺术。明君们的丰功伟业没有流传给我们，但这二位败家子却给我们留下了非常重要的文化成果。这些文化成果有什么用？我和他的观点都一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如何消解掉这些欲望？上帝已经安排好了，用艺术。朱新建在书中说：“我个人认为，中国有一句成语说得好，叫'欲壑难填’。人就靠着'欲壑难填’，才发展到今天。这种欲望把人类带到今天这么发达的世界，同时有可能把人类这个物种毁掉。所以我开玩笑说，艺术、审美这种败家子的玩意儿，生产出的很多'废料’，从物质上说，它是没有用的东西，但这个没有用的东西可能恰恰会有很大的用处，它让你取得另外一种快乐，不耗能的，不消耗物质的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很有深度，深到什么程度？这个人宁愿不当皇帝也要去玩这个，去弄艺术。” 在朱新建看来，中国是一个很早就取得了统一的国家，在大多数时候中国文化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维持安定团结。但中国那批拥有最高智商的人该怎么办，这批人的文化准备非常深厚，足以统治一个地区或者一个国家，完成一系列非常复杂的国家任务。遗憾的是并没有那么多职位让这批人去做。于是这批人就虚构了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就是中国的琴棋书画，中国式的艺术，他们把自己所有才能全部转移到这些文化游戏上去。这个平台非常复杂，非常深厚，发展到今天创造了什么？朱新建认为创造了一个最有价值、最有内涵的东西，不消耗能源，而且也不让人堕落。中国式艺术的享乐，不是简单肉体层次的享受。它让你玩“雅”，让你玩“逸”，构造更细腻更精妙的精神世界。这个平台把中国过剩的能力全部消耗掉，化解了这批大智慧家的生命冲动。假如苏东坡不玩画不玩禅，整天不安生，知识充溢得身体肿胀，天天跑去跟皇帝提治国方略，多好的皇帝也受不了。这样大家不用干活，就天天吵架吧。要是苏东坡还觉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就更糟了。当年辛弃疾率五十轻骑就闯入金军大营把叛徒宰了，还全身而退。苏东坡会搞成什么样，无法想象。 一个可对照的例子就是希特勒。希特勒年轻时热爱美术，在欧洲浓郁的艺术氛围下，他渴望成为一名大艺术家。结果屡考不第，进不了心仪的美术学院，艺术这条路走不通了，旺盛的精力无处安放，怎么办？搞政治去，结果让希特勒真给走通了，还登上政治巅峰。他将他对艺术的追求转到了对征服和杀戮的追求上。很糟糕，用艺术和哲学指导杀人，无人可挡，是第一流的屠夫，五千万人丧了命。希特勒不仅杀人命，还杀哲学杀艺术。文艺复兴以降欧洲思想的光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遭到重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终于烟消云散。这样一看，似乎我们中国式艺术消磨了十个、百个希特勒的精力，免去中国再经历几个大历史。 3. 被低估的《打回原形》 《打回原形》是我去年批注最满的一本书,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真是为这本好书的冷遇伤感啊。这书另外一个让我欢喜异常的地方就是它每一页满满的字。满满的一页，久违的邪恶的快感，一种消逝已久识字的优越感在读此书时不断涌上心来......书中除去自我的思考，他随口的嬉笑怒骂更好玩，更见其真性情。例如他说：“人将变得越来越实用，越来越急功近利，马上就能看到利益的事他才干，而让他一辈子享受一种层次更高的心态，更睿智、更雍容的精神境界，他是不需要的，因为他没有得到过，也不知道得到了以后有什么好处。你跟他讲，他就大眼小眼瞪着你，心里想你不要跟我讲这些废话好不好。” 艺术家的笑骂从来都是带哭腔的，我怕我就这样引将下去，整本书要被我拉过来了，打住打住。初读此书时扑面而来的是他的美人和色欲，多看两眼发现了他的率真和潇洒，读多一遍感觉到了朱老的颓废和无奈。行此文时，在书本的字里行间分明就看见了一位一生隐忍而炽烈的老人在踽踽独行！说到这，突然就觉得这文章做不下去了，这么一位识世故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可爱老头，心里装着凄凉，却扛着个万般皆快乐的大旗，我不能为他送别......当他生命临别之际，最后一次面对自己。不知道此时的他如何审视自己的艺术信仰，很多哲学家在临死前都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在牧师胜利的祈祷声中皈依了上帝。我不知道朱新建最后有没有放弃他的信仰，在我脑海中只反复回旋鲁迅《墓碣文》中的一句话：“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打回原形》 朱新建 著 新文人画代表朱新建随笔集 王朔陈丹青姜文 陈村叶兆言苏童杨葵 联袂推荐 朱新建刻过一枚闲章，“打回原形”，这次拿来用作书名，因相对于他的画而言，这些文字应该算是某种形式上的原形，或深或浅地折射出一些画里未尽的意思。近三十万字，收录了朱新建这辈子散落在各处的话语，有关千年画史，文人往事，古今中外，世事纷呈；有精妙通透的阐释，亦有零零落落的碎语，却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或深或浅，或隐或白，都是他的性情与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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