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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心理在哪里?

 逸心茶舍 2016-03-02

与其他人一样,不少心理学专业人士常常会犯如下的错误。在数月前微博上一场关于“抑郁症是否能够预防”的论战中,作为反方代表且得到大量认同的一个回答里有这么一句话:“真正到了抑郁症这个级别,已经不是心理有问题,而是脑子有问题。心病心药医,脑子有病就得吃有形的药物来医治。”将脑/神经疾病与心理/精神疾病进行实质性区分的这样一种广泛存在于大众和心理学及医学界的看法,正是《笛卡尔的错误》一书反复批驳的议题之一。上述说法即笛卡尔二元论的一个翻版。
  
  而讽刺的是,心理学专业人士或多或少都在学习心理学史时接触过笛卡尔二元论,也知晓其错误。这一著名的“心身问题”最简单的讲法为“心理(或曰意识、心智、心灵、灵魂)是存在于身体之外的”,我们的身体活动是靠机械的物理定律运转的,身体却无法思考,我们的思维活动要靠另外一套机制运转,人是由物理的和心理的两种不同的存在构成,然后便有了那句“我思故我在”。
  
  如果现代心理学是以承认或默认笛卡尔二元论作为前提而发展起来的话,那么心理学就还未远离玄学,至多是一门不牢靠的科学。发端于20世纪中期的认知心理学就有着二元论的影子。它将人脑类比成电脑,以信息加工的方式来研究心理过程,在时代局限性下取得了显著成果。但时至今日,心理学教材中对于各种认知过程的讲述还多是一步一步序列加工的路子,早已跟不上神经科学的进展。当我不久前指出心理学导论教材对于记忆存储的讲述太保守时,有人反诘道:要搞心理学研究,神经知识并不是必须的,如果研究课题不涉及大脑活动,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这正是心理学界二元论的传承与体现啊。
  
  心理与脑是密不可分的。现在我们可以毫无疑义地认为,一切心理现象都是神经元活动的结果,思维活动是建立在物质存在的基础之上的。但这样一个论断是否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认为只要了解了大脑的一切奥秘,就可以完全地了解人类的心理,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并不存在“心理”这么一回事儿?事实上,一些神经科学家就持有上述看法。遗憾的是,这仍然不过是一种改头换面的二元论。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当科学的发展让人们逐渐认识到心理现象是大脑活动的反映之后,原有的“心身问题”实际上分化为“心脑问题”和“脑身问题”,只不过后者的“身”指的是除去大脑之外的躯体。对于那些持心脑二元论者而言,心病不是脑病,研究心理学无须了解大脑;对于那些持脑身二元论者而言,要了解心理,只须了解大脑,无须了解躯体。有道是,不同的理解,同样的错误。更不消说,有些人连理解都谈不上,熔两种错误于一炉。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笛卡尔二元论像个幽灵,稍不留神就会被它给蛊惑。这或许是为什么我们明知其错误还容易误入迷途的原因吧。比方说,我自己所做的研究中有关于控制感的,在通过一个简单而巧妙的认知任务改变了人的控制感之后,便会发现由此造成人在一系列测试中的结果出现了显著不同。特别是在其中有些测试的性质看上去与控制感风马牛不相及,而我又亲眼目睹了受试者在测试结果上的戏剧性变化之后,我会思考,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变化?是控制感吗?那么控制感是什么?想着想着就很容易把这样一个由A经X到B的心理过程的中间产物X想成是那脱离大脑和身体之外的无形物,看不见摸不着,难道是奇迹?
  
  在这一点上,心理实验与心理治疗是相通的。对于一个心理实验,我们是用若干操作定义界定了一些概念(因而被称之为构念),比如上述失去控制感的操作定义是受试者在完成一种无法解决的认知任务后达致的心理状态。除此之外,我对于控制感是什么的理解不会比一般人更高明,我不知道从神经元到神经回路到神经核团到大脑皮层等等等等这一系列过程及其交互是如何起作用最终让人有了失去控制感的心理状态的,我仅仅是通过外部可量化的行为和操作进行推论而已。
  
  同样的,对于抑郁症来说,目前科学的发展所做的也只是通过一系列心理和神经测试来界定一个人是否符合抑郁症的标准,这种标准大体是基于临床现象学的。而究竟在患者大脑里发生了怎样的一系列变化造成了这样的症状,根本上还是未知的(谁要是知道了,谁就可以坐等诺贝尔奖)。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一个中间媒介是如此地看不见摸不着,能和笛卡尔想到一块儿去就不足为怪了。但既然我们是做科学而不是搞哲学甚至谈玄学,我们就应该努力让这个幽灵现原形,而不是成了它的奴隶。
  
  拿魔术来做一个类比。想象今年春晚刘谦表演这样一个魔术:离他十米之外的透明桌子上的透明密闭盒子里有一张纸币,然后魔术师念念有词一发功,纸币开始随他的手势移动。与心理实验或心理治疗一样,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操作A造成了一个变化B,至于其中间媒介X是怎么回事我们看不出来。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奇迹,恭喜你,你又和笛大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没有已知的科学原理可以解释这种现象,那么一定是在物质世界之外有一个幽灵暗中作祟)。还好绝大部分观众都知道这只是个魔术,于是第二天网上出现了各种破解视频,有人用甲方法复制出了同样的魔术效果,还有乙方法、丙方法,等等。不过魔术师笑而不语,有一点很清楚,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复制了魔术,只要他不揭秘自己的方法,你就永远不知道他到底用的是什么方法。
  
  这就好比对抑郁症的治疗,甲乙丙三人在症状上都表现出抑郁,但其内部机制却不完全相同,这个中间媒介可能是存在个体差异、错综复杂、互相作用的一系列神经通路(这里暂不考虑躯体因素),药物疗法可能在其中某些通路上起了作用,心理治疗可能在另外一些通路上起了作用,联合治疗可能作用更多通路,还有可能它们都是通过替代通路起作用,也可能都没有作用。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些患者吃药管用,有些患者咨询管用,还有些患者都不管用。但不管有用没用,其背后都是神经活动的变化所致,无形的心理治疗同样是通过有形的方式在起作用。
  
  说来说去,心理就是这么一个调皮的玩意,往大了想很容易想成脱离躯壳之外的虚无缥缈的什么东西,往小了想很容易把心理还原、简化为神经活动,而无论是想大想小,你实际上都把心理给想没了,因为其本身已不作为物质存在,简直就是你瞎想出来的嘛。心理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它到底是什么?进一步,这也就回到了作为发问的标题:心理在哪里?
  
  《笛卡尔的错误》一书正是围绕上述问题展开,身为神经科学领域的领军人物,作者Antonio Damasio基于证据和推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下面,我们便由浅入深来揭示这个答案。首先从一个简单现象入手:你现在正在看这篇文章。即便你走了神,这些文字的图像仍然通过你的眼睛传输到了大脑,并在大脑中形成拓扑性质的表征。这对应的便是二元论中的“脑”。等到你回过神来,你才意识到自己在看这些文字,这对应的便是二元论中的“心”。事实上,你不仅意识到自己在看这些文字,你还意识到自己是用眼睛在看这些文字,这对应的便是二元论中的“身”。简而言之,你在看(脑)是一码事,你意识(心)到自己在看(脑)又是一码事,你意识(心)到自己用眼睛(身)在看(脑)又是另一码事。
  
  没想明白?确实,由于视觉内容加工本身的重要性,让我们平常已经很难注意到自己的眼睛在观看中的存在感,不过,摘下眼镜你就会注意到了!再引入一个现象:此刻你的手拿着手机(或者握着键盘鼠标)。于是尽管大脑里有一个对手机质地的表征,但早已习惯化的你却注意不到。当你读到这里时,你意识到了对手机的触觉,于是你感受到了手机的质感。不仅如此,你感受到是手(而不是屁股)的接触和运动在感受这种质感。手拿手机这个动作在大脑里形成了两套表征:对手机客体的触觉位于次级躯体感觉皮层,对接触客体的手的感知位于初级躯体感觉皮层及运动皮层。如果这两套表征不能被你感受到,那么它们没有太多意义。它们不仅要被你感受到,还必须有一个第三方表征(位于皮层下核团)告知你前两方的关系,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你才最终有了手拿手机的整体感受。否则,错误的匹配让你完全有可能产生屁股拿手机的感受。而缺失任何一方,你则无法形成完整的感受。
  
  以上两个现象属于习以为常的知觉,或许不足以让你重新审视心脑身三者的关系。下面来说情绪。事实上,感受情绪与感受知觉没什么两样。你经历了一场车祸,外部客体(鲜血、尖叫、撞击)在大脑的各个感觉皮层形成相应的拓扑表征,身体状态的变化(血压、肌肉、内脏)在躯体感觉皮层及运动皮层形成相应的拓扑表征,第三方表征将以上种种联系在一起,你才最终有了恐惧的感受。那些由于躯体感觉皮层受损而患上疾病失认症(不能认识到自己的身体不能活动)的人,伴随的正是情绪感受的缺陷。于是,当我们形容自己生气时,用“我心里很难受”、“我全身充满怒火”这样的比喻不会比“我脑子气坏掉了”这样的说法更离谱。
  
  现在,我们要进入心理学研究的皇冠——意识领域了。这是因发现DNA结构而获得诺贝尔奖的Francis Crick去世前仍在孜孜以求的大问题。我是谁?我是怎么感受到自我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仍然参照上面的模子。自我同样拥有两套神经表征,一套是与我这一生的经历相关的表征,我住在哪里,我喜欢谁,我听什么音乐,等等。当然,只要我还活着,这套表征就还包括我对于未来的计划。另一套是我的身体状态的表征,脖子酸,肚子疼,牙痒痒,它保持着实时更新。有了这两套还不够,我们还需要第三方表征。于是,由被表征的客体、对被表征的客体作出反应的有机体、由于有机体对客体作出反应而产生的变化过程中的自我状态这三者一起,构成了自我感受。
  
  讲到这里,“心理在哪里”的答案也就不言自明了。虽然心理现象是神经元活动的结果,但并不能说心理在脑里。心理源自包括脑和身体在内的整个有机体。如果没有来自身体状态的信息输入,那个“缸中之脑”一定不会产生正常的心理。身体构成了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在脑与身体的互动中,在有机体与环境的互动中,才有了完整的人。
  
  有人肯定对这个回答不同意或者不满意。这个回答听上去就好像在说“湖北人在中国”一样无济于事,但重要的是,它打破了原先“湖北人在湖北”这样一个错误认识,而作者也能给出一个类似“湖北人聚居在湖北,也分布于全国”的回答。我尤其喜欢书中这样一句话:“发展一个心理,实际上就是发展表征。表征进入意识成为表象,可以赋予有机体新的方式来适应环境,而这些都是无法从基因组中预见的。”
  
  如果我们既不要把心理简化成神经活动,又不要把它泛化成抽象的无形物,那么我们可以认为,作为心理学研究的那个独特心理,指的就是表象,而心理过程则是指对表象的操作。什么是表象?当你此刻回忆起父母时,他们的容貌举止作为视觉表象、他们的声音作为听觉表象、他们的拥抱作为触觉表象……便一一浮现在你的大脑皮层里,总体上,你通过回忆,在大脑的多个脑区的无数神经表征里“合成”出了两个完整的人。
  
  再次以简单的视觉为例。从你第一次看到一片风景到再次回忆起这片风景是一个怎样的过程?首先,风景在视觉皮层的拓扑神经表征、眼睛在躯体感觉皮层的神经表征和与此同时在第三方(包括海马体)形成预置表征(dispositional representation),这时你就有了对这片风景的视觉表象。等到你回忆时,首先需要激活预置表征,预置表征相当于一套记录在案的程序代码,有了它的触发,才能重构风景在视觉皮层留下的拓扑神经表征,于是你就有了对这片风景的回忆表象。可以说,我们全部的知识都是由预置表征组成,包括先天知识(如本能)和后天通过经验习得的知识。先天知识不会形成表象(除非它与经验结合),而习得的知识,不论抽象如数学公式,还是具象如变形金刚,都是经过表象这一产物然后得以被我们进行心理操作。
  
  至此,本书关于“心理”的再认识表述完毕。值得一提的是,如本书副标题所提示的,对于情绪和推理的关系的再认识也是全书的重要议题,对此作者专门提出了“躯体标识器假说”(Somatic Marker Hypothesis)。鉴于这一议题在本书出版以来的20年里已经引发学术界深入讨论,故本文不做展开。其实从上文的讨论你就可以推知,既然身体感受广泛参与到了各种心理过程之中,那么被视为人性之光明面的推理和理性也同样脱不了干系。情绪和推理不应被当成分离的两套系统,它们是在一个共同的机制下互相作用。如果下次碰到那些自诩理性的人跟你说他理性地做出了一个全然不受感性影响的决定,你可以一定确定以及肯定地揶揄他一句:“您脑子没病吧?”
  

最后,回到本文开头。在我反驳那个错误观点时说过一句话:“心理治疗带来的患者行为和认知层面的改善的根基是生理水平的改变,基因—生理—心理—行为—环境是互相作用而非各行其是。”在读过本书之后,我的认识无疑又向物质水平迈进了一步,“基因—神经—脑—身体—环境—社会/文化”的互相作用,是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新方式。你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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