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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室扎记-清-刁包
2016-03-03 | 阅:  转:  |  分享 
  
潛室箚記序

先王父於鄉荐後,淡營求,谢仕進,惟以著述自娛,治身心性命事,天根月窟,探討有底蘊,淺學者逡巡門外焉。不肖承祖辈,幼服家訓,頗知篤志力於行,趨庭聞詩禮。時見先大人手錄遺書,悉先王父明心性、翼經傳、為理學家沿源泝流語。學醇於韓董,功茂於程朱,所揚其紕而釃其粕者,非僅象山陽明諾人已也。剳記一書,又係先王父於顺積樓側構潛室,勵學廿年,凡有所得,悉撮誌之。粹詞温語,片玉含輝,偶句隻言,寸金肆彩。要其大旨,大抵為讀書君子修身心、謀理道之一助。其喚醒愚蒙處,又不啻清夜弘鐘,醒人迷夢,凡有一綫天聰,閱是書未有不竦然知警,惕惕焉謹人禽之别者。豈果駭世俗之說乎?亦至理不沒於人心耳。歲乙巳承祖奉簡命特授上元邑,邑金陵首善區也,其中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得者不乏人,間以先王父諸著述相商質,咸知所許可。方幸書人梓匠,萃處都城,不難悉所有刊之,為窀穸增光,奈蕭然琴鶴外無餘物,清貧视家居如一,安所得梨棗資為先人著作费。不獲已,僅以潛室剳記上下二卷付之梓,為其廉於價、省於工也。然而先王父梯航后学之苦心,諒可於此一書窺大槩矣。竊思士君子從事簡編,儼然自命為儒者,乃於理蘊中未知鉤索,內之不能為一己立心,外之不知為萬物立命,徒以雕蟲小技弋取浮名,一旦紆青垂紫,茫然不問利濟經綸從何措手,豈不為儒林中一大罪人,為天地間一大頑物?承祖不敏,素疏拓於世故,祇知澹泊自甘,凡所措设,一惟以天地祖宗鑒臨為念,務炯炯然不昧此靈明,坦坦焉祛羞於衾影已焉。其有得於是書之指引,與無得於是書之陶鎔,均未敢自知。今以往益自以弗肯堂弗肯播墜我家声,恧焉滋懼云爾。孫男承祖敬識



潛室剳記祁州刁包著

卷上

孔子天地也,朱子日月也,二程子嗣天地而開日月之先者也。非天地則日月無安顿處,非日月則天地亦何以燦然於天下萬世哉。

今之學道者,须自梁溪登考亭,自考亭登尼山,纔不差卻路徑。

仁義禮智之德,配乎元亨利貞,故曰天德。教養刑賞之道,根乎仁義禮智,故曰王道。

远而言之,天下之事何莫非一身之事也,須是件件處置停妥,纔了卻一身事情。奈權柄不到手,則亦莫如之何也已矣。近而言之,一家之事何莫非一身之事也,仔細檢點起來,大段不可人意,則亦莫如之何也已矣。然而委之權柄不到手,可乎?

若立朝須是要做直臣,若牧民須是要做循吏。今居家居鄉,卻不曾感動的一人,雖日夜為學,果何用?

春秋於鲁君見弒,只書公薨,箇中用意甚妙,胡傳可謂傳神;再取孔子對陳司败一章,兩相參看,其意愈覺分明,而聖人氣象亦從此见得。程子曰:學者不學聖人則已,欲舉之,須熟玩聖人之氣象。我輩從此處玩味起來,然後推之以及其餘,則幾矣。

學者须是小心把心來收斂在方寸间,不著馳騖了些子,是謂小心。否則大,又須是大心。把天地萬物都匯歸在心裏,不著遮蔽了些子,是謂大心。否則小。心未有不小而能大者也,亦未有不大而能小者也。

言欲謹,以不及人之過失為第一義。不非其大夫,尤為緊要。

视時心在目上,聽時心在耳上,言時心在口上,動時心在幾上。不視不聽不言不動,心只在心上。如是則四者一一合禮,而無非幾之可乘矣。或曰:心為主,而四者奉命焉,不亦可乎?曰:此用力而自然之事也。夫我則不能。

朱子曰:四子,六經之階梯也。近思錄,四子之階梯也。余極佩服此言,涇陽顧先生又續以一言曰:小學,近思錄之階梯也。善哉!此當與朱子之言並炳日星,學者不可只作尋常話頭看過。

或曰:心如何只在心上?曰:須用書册收攝他,或做文寫字亦好。若一意把捉,究竟無用。

顧涇陽推朱子三大功,而不及集註,非也。余謂朱子之功,當推集註為第一。小學、近思錄次之,綱目又次之。太極图、西銘註解,直與三大功鼎立,未易軒輊也。

天不崩地不裂人道不至滅絕者,六經四子之力也。惜也有其名而未有其實耳,若實能有六經四子,則小學近思錄綱目一時並興,而天地位而萬物育矣。

人不知而不慍,未能也。以慍為忿而懲之,久之渐覺心曠,則不愠矣。不見是而無悶,未能也。以悶為己而克之,久之漸覺神怡,則無悶矣。

涇陽先生既知朱子表章太極為元功,則子靜力詆無極,比諸老氏,可不謂過乎?既知朱子與孔子同為萬世師,直配享孔廟,則陽明誣以支離,比諸楊墨,可不謂過乎?明於朱子之功、陸王之過,然後正閏異同之辨,可得而言矣。

涇陽先生曰:性即理也,恐人誣認氣質之性為性也。心即理也,恐人誣認血氣之心為心也。余請續以一言,曰:天即理也,恐人誣認形氣之天為天也。

涇陽引南華經,直與虞書人心道心二語並稱,是何道理?甚哉,一言不可不慎也!

古之人雖卓爾自立,尚不肯輕以權許之。今之人往往以不能立為權。視漢儒所謂反經合道者,抑又下矣。

一時行止,千秋榮辱,如之何其可忽也!曰:若是其重與?曰:殆有甚焉!聖狂之界,人禽之關也。

無欲之謂靜,無妄之謂誠,主一無適之謂敬。此吾儒之所謂無,異乎二氏之無矣。

周元公似顏子,請從純粹處學之;張明公似曾子,請從艱苦處學之;程純公似子思,請從精微處學之;程正公似孟子,請從嚴毅處學之。

純粹和平整齊嚴肅八字,一時不可忘卻。

許鲁齋於小學一書,信之如神明,敬之如父母。余於近思錄亦然。

性者志學之源頭也,源頭不了,當學從何處著力?故涇陽曰:惟知性然後可與言學。學者,盡性之路頭也。路頭不真,正性從何處得力?故涇陽曰:惟知學然後可與言性。

惟知性然後可與言學,此句從近思錄第一卷悟來。惟知學然後可與言性,此句從近思錄第二卷悟来。

文章之士,自謂力學,而不可與言學,以其未嘗知性也;佛老之家,自謂見性,而不可與言性,以其未嘗知学也。

地平天成,萬世永赖,惟孔子足以當之,元公然乎哉;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惟孟子足以當之,文成然乎哉。规模有大小,識見有偏全,平心衡量,當自得之,涇陽之言其過矣。

顧季時在儀部,擬疏請周子朱子配享孔廟,誠為快舉。惟是二程不與焉,則非余之所敢知矣。此疏雖上,度不能行,以其別二程於周朱,無以服天下萬世之心也。

或曰:聖人之言,恐不可以淺近看他。正公曰:聖人之言自有近處,自有遠處,自有淺近處,怎生強要鑿教深远的?善哉言乎,可謂萬世讀四子之法程矣!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自是為世間一等含糊鵪突人下藥。閱周海門語錄云:突然說起,旨元機峻,待人领略後來。孟子之思,濂溪之尋,延平之觀,皆是如之何如之何者處。嗚呼,是非所謂近處強要鑿教深遠者耶?如此看書,孔孟之言盡成懸幻,使後學茫无著眼處,其為吾道之蠹,岂淺鮮哉!

獨對時能无胡思亂想否?其禦之,禦之當如禦寇;共對時能無胡言亂語否?其防之,防之當如防川。雖然,禦其外矣,而無以清其內;防其流矣,而無以杜其源,恐禦寇防川亦徒勞罔功耳。

純公云:自舜發於畎畝之中,至孫叔敖擧於海,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予也險阻艱難,備嘗之矣。人之情偽,盡知之矣。可謂從這裏一過,而學不加進,德業無聞,熟與否,每引古鏡一照,殊覺面目難施。

涇陽謂二程未足以盡,元公過矣。明道之去孔子及顏孟千有餘歲也,而描寫其氣象,各各如畫,豈其越數代如同室者;於元公,反觌面而失之乎?必不然矣。叔子之識不減伯子,其亦可類推而知也夫。

念臺劉先生為儒,醇乎其醇者也。考其語類,亦襲無善之說,所謂習矣而不察焉,非歟?高、顧、馮諸君子,生平同心一德,相與講明斯道,其於無善之說,蓋嘗深非而力斥之矣。豈其未之前聞耶?抑胸有成見,雖言猶在耳,而不之信耶?此則非余之所敢知也。

讀太極图,識性之原焉;讀西銘,識性之量焉;讀定性書,識性之體焉;讀顏子好學論,識性之所以復焉;讀敬斋箴,識性之所以養焉。自孔孟歿而聖學晦,上下千四百年,無見性者,是以無見道者。至五篇文字出,然後天之所以命人,與人之所以合天者,一一描出而無復餘蘊,使學者確然有所持循矣。

渾身是性,刻刻要復他;滿目是易,件件要用他。不見易不可與言性,不見性不可與言易,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王介甫之政事也;真為性命人,被惡名埋沒,一世不得出头,亦无分毫掛带,此王龍溪之道學也。上下二王,其有殊途同歸者耶。嗟乎,介甫之政事,僅足以禍宋;龍溪之道學,且將貽禍於天下萬世。言之不可不惧也如是哉!

朱子之教學者,曰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景逸先生益之曰:靜坐以思所讀之書,讀書以考所思之要。余不揣又益之曰:靜坐以思所讀之書與禪學之寂滅異矣,庶幾日有所得,而不至於殆;讀書以考所思之要與俗學之記誦異矣,庶幾日有所得,而不至於罔。然則孔朱之教,豈有異指耶?陽明願學孔子者也而力詆朱,吾不知之矣。

所謂学者,性焉而已矣;所謂性者,理焉而已矣。窮理以盡性,然後為學。

釋氏以心為性,老子以氣為性,眾人以情為性,皆得其偏而失其全也。聖人則不然,以性盡心,故心為精義入神之心;以性養氣,故氣為配義與道之氣;以性攝情,故情為胞民與物之情。

欲為儒宗者宗朱而已矣,宗朱所以宗孔也。銳意宗孔而不宗朱,非真能宗孔者也。

讀曲礼上下,而不能修身者,吾不謂之學禮也。讀周召二南,而不能齊家者,吾不謂之學詩也。讀堯舜二典,而不能治國者,吾不謂之學書也。

吾日三省吾身:心有妄想與否,言有妄發與否,事有妄做與否。

孔明、曾子,大賢也。孔明臥隆中,非三聘不出,既而魚水投歡,鞠躬盡瘁,惓惓乎以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為念,看他是何等胸次!曾子一生強勉,銖銖而積之,寸寸而累之,卒傳大學十義,以惠天下後世,原其得力處,要在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三句,看他是何等功夫!

曾子天分未能大過人,而潛心聖道,喫盡多少辛苦,纔了悟到一貫處。有志聖學者,三道以學其容貌、辭氣、颜色,三省以學其謀人、交友、傳師,養志以學其事親,敬身以學其全父母之遺體,直養自反之縮,以學其大勇。繩趨矩步,何多讓焉?

知愛知敬,自然之良知也,須以推廣為致;知食知色,人欲之良知也,須以節檢為致。良知同,而所以致之者異,不可不察也。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以此為良知是也。然而舜之父母應何如愛?閔子之父母應何如愛?申生、伯奇之父母應何如愛?此四人者,良知非不同,而或為聖人之孝,或為賢人之孝,或不聖不賢而殺身以贼孝,何也?及其長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以此為良知是也,然而周公之兄弟應何如敬?司馬牛之兄弟應何如敬?公子伋公子壽之兄弟應何如敬?此四人者,良知非不同,而或為聖人之友,或為賢人之友,或不聖不賢而殺身以贼友,何也?舜與周公,皆明於庶物者也;閔子司馬牛,則得聖賢為師友,夙嫻格物之訓者也;若申生伯奇公子伋公子壽,助無師無友而不學,未嘗格物以致其知者也。假使四人者與閔子司馬牛同門,豈至身陷大惡也哉?格物不格物之相去遠矣。

志孔明之所志,當從二表志去。學會子之所學,當從十傳學來。

聖人教人,只說下學人事,而天理自在其中。二氏專言上達天理,而不及人事,天下岂有人事外之天理哉?

聖賢之書,原为天下後世謀身心也。而天下後世讀聖賢書者,只取以資其筆舌,與身心全無干涉,辜負垂訓立教之意多矣!

四書者,吾人之布帛粟菽,不可一日無者也。使非考亭為之註,誰知其為古今第一要典也?雖然,考亭註四書,盖欲使字字句句皆可見諸行也。今之學者,類言遵朱矣,遵之训詁而為文,非遵之以步趨而為人也。然則四書之行於世,為古今第一要典,亦徒以其名焉云爾,有能信其為布帛而衣被之、信其為菽粟而飲食之者乎?我未之見也。

自古言治道者,莫備於書。竊意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兩言,其源本也;好問則裕、自用則小兩言,其樞要也。明乎四言而力行之,其於治道也何有?

敬之一字,千古傳心之要典也,其說詳於書而著於禮。余謂易與詩亦然,何也?乾之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此三百八十四爻之綱领也,進而求焉,敬以直內敬慎不败,皆此義也。雅之文曰: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此三百篇之綱领也,進而求焉,敬之敬之於緝熙敬止,皆此義也。若曰詳於書禮而略於易詩,當不其然。

君子亦未嘗无利心,但名節念重,是以舍利而即義,蓋所見分明,故所守牢固也。小人亦未嘗無義心,但身家念重,是以舍義而即利,蓋所見含糊,而所守濡忍也。[此言君子小人义利之心]

君子以道義為性而正其情,小人以貨利為情而傷其性。君子之心不勝其小,而器量函蓋一世;小人之心不勝其大,而志意拘守一膜。

君子時時戒慎,惟恐有拂於天理;小人事事張皇,惟恐有拂於人欲。

在人身上都有一箇太極,聖人全焉,賢人勉焉。若愚者,則冒昧而不知為何物矣。

朱子曰:太極圖一圈便是一畫,只是撒開了引教長一畫。竊意伏羲一畫,原是直的,直則無回曲,古若今萬物萬事都貫徹的去,未有遺乎其外者也。撒開了教長一畫,便是圓的,圓則無賸漏,古若今萬物萬事,都包括的去,未有遺乎其內者也。直的也是這一畫,圓的也是這一畫,非有兩畫也。

離陰陽无所謂太極也,離太極亦無所謂陰陽,不即不離之間太極在焉。此朱子說太極最喫緊處。我輩正不必向古聖問太極也,冥心而會之,反身而求之,躍躍參前矣。

只是一个太極,上極於天,下極於地,中極於人,無之而不在也。晝夜存養,晝夜省察,但使此心無時不在腔子里,則心为太極之心;但使此身無處不在天理上,則身為太極之身。身心渾然一太極,真與天地合德矣。

論學便是要明理,格物之謂也。論治便須識體,修身之謂也。格物者以知心知性為先務,心即理也,性即理也。明乎心性,而后可以言明理也。修身者以動容貌、出辭氣、正顏色為要圖,暴慢鄙倍遠而信近,出身加民者有其本矣,治道所由立,治法所由施也。

陽明師弟動云颜子沒而聖學亡,夫颜子沒而聖人之學在曾子,曾子沒而聖人之學在子思,子思沒而聖人之學在孟子,胡為其亡也?

文公说書,以理會聖人立言之旨為主,即偶有不合聖人之旨處,卻無不合聖人之理處。文成及慈湖龍溪諸公,往往不得聖人之理,又安望其得聖人之旨哉?

存心謹言之道,一言以蔽之,曰定其心而後語。

孔孟之道,至程朱而明;程朱之道,至文成而晦。學者有志斯道,須去其所以晦程朱者,而後得其所以明孔孟者。不然含糊兩可,終無入處。

孔子以克己復禮為仁告顏子,此虞庭十六字嫡傳也。克己者,克去其人心也;復禮者,復還其道心也。人心克而道心復,則無不精、無不一也。惟精惟一,是仁者純粹不雜、貞固不贰之本體也。允執厥中,執此而已矣。

或曰:聖人不輕言心,惟自敍其所學曰從心,嘉颜子之不違仁曰其心。此外无聞焉。曰:聖人不輕言心,善觀聖人之言者,所言無非心也。試以子張問行一言觀之:言忠信以心言也,行篤敬以心行也,立則見其参於前也,見其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見其心於衡也。夫然後行州里蠻貊,莫不見吾心也。若夫言不忠信,則違其心而言矣;行不篤敬,則肆其心而行矣。聖人不輕言心,而所言無非心。善觀者盍觸類通之。

只見自家不是,不見他人不是,君子也。只見他人不是,不見自家不是,小人也。

嘗試反之一己,心者,身之天也;身者,心之地也。心載身,身载心,一己之天地也。心正而身修,一己之天地位也。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一己之萬物也,內而七情各當其則,外而九竅各舉其職,一己之萬物育也。嘗試近视一家,有嚴君焉,有慈母焉,一家之天地也;膝下承歡,父母其順,一家之天地位也;自兄弟妻子奴婢以及堂室田園禽獸花木諸般器用之類,一家之萬物也。一切偕之大道,莫不有以盡其性、協其情而時措咸宜,一家之萬物育也。我輩有志聖賢之道,正從此處見得。若曰位天地、育萬物非吾事也,豈其然?岂其然?

日知其所亡,格物也;月無忘其所能,物格也。可謂好學也已,可謂格物而物格也已。

格物者多學而識,物格者一以貫之。

天地正氣,大率為利名二字壞盡,反躬內省,果此一無繫累,纔是真丈夫。

以心發言,言斯不妄矣;以言印心,心斯不放矣。二者交攝互益,易謂忠信以進德,修辭立誠以居業者,俱於斯焉得之矣。

張子曰:學至不尤人,學之至也。薛子曰:學至不責人,則其德進矣。不尤人,又何責人之有?不責人,又何尤人之有?文清之言原本橫渠,吾輩讀之,竊以自愧,又竊以自勉也。

子謂顏渊曰:惟我與爾有是夫。又曰: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正所謂不見是而無悶者也。

遯世無悶,不见是而無悶,胸中饒有自得處,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非甘心枯寂一流也。

吾心時時要整齊,不敢些子怠慢,這便是禮。吾心時時要和平,不敢些子躁戾,這便是樂。禮樂不可斯須去身也與哉,禮樂不可斯須去心也。

吳康齋曰:心是活物,涵養不熟,不免搖動。這時時安頓在書上,庶不為外物所勝。梁溪先生曰:安頓二字大有害,儒者不徹性由此。信然哉,蓋安頓工夫,於本體自然處尚隔一層,是以梁溪云云。然在初學者,似亦无妨。先生不云乎?初入之心,妄念膠結,若不安顿,如何便會渾合?或勉強而行之,須索如此。

孔颜之樂有二種:胸中無物則樂,胸中有得則樂。惟無物而後能有得,惟有得而後能無物。二者相因,而其為受用也,則一而已矣。

泰州辈厭薄聞見,至謂六经亦可廢,何異於舍布帛而求其煖,舍菽粟而求其飽乎?其不至於凍餒而殒命者幾希。知仁勇三達德,缺一不可。何也?人而不知,是非當前,一切判斷不開,這是混帐;人而不仁,私欲满腔,视同體如胡越,定要刻薄起來;人而不勇,終日委靡,沒箇希聖希賢的志氣,如何會長進?大都這三德,原是天與我的,少了一件,便把那兩件也連累了,豈不是德之賊,豈不辜負在天地间做箇人?

博我以文,從性之著见處誘之也,以言乎遠,则不禦也;約我以禮,從性之凝固處誘之也,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也。此孔子所以教,而颜子所以學也。

天下之治也,理教昌明,為君子者在上位,為小人者在下位,小人恥其下,而以功名矢志,亦將勉力為君子。天下之亂也,理教晦昧,為小人者在上位,為君子者在下位,君子恥其下,而以富貴動心,亦將失身為小人。

君子之富貴,所以崇廣德業也,故孜孜焉進修而不足。小人之富貴,所以跨躍閭里也,故盈盈焉温飽而有餘。

樂經吾不得而見之矣,故六經虛其一而稱五,此六經一大缺典也。雖然,有四子之書在,粹然自成一家,合而成六,誰曰不宜?後儒又從而附益之,至有十三經,於是乎加多矣。竊意孝經而外,若左氏,若公羊,若穀梁,若爾雅,恐俱不得以經名也。甚至二氏之書,紛見迭出,儼然以經自居,其為僭竊也甚矣。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朝廷之名器且然,而況於聖賢之名器乎!声其僭竊,一舉而改正之,伊誰之任與!文清先生曰:大聖人作,予將有厚望焉。

論人於戰國,吾必以魯仲連为巨擘焉。仲連之辭富貴、甘貧賤也,曰輕世肆志。此四字者,如何當的他起?假使權柄到手,恐誤天下苍生矣。嗚呼,不知學之弊,至此哉!

朱子立主敬三法,高子從而先後之。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斂不容一物,總之以伊川整齊嚴肅為入門。整齊嚴肅,從衣冠瞻視上見得,功夫似在外面,而其實則本之於心也。何也?整者此心無敢散亂也,齊者此心无敢参差也,嚴者此心无敢寬放也,肅者此心無敢怠慢也。分之則四,合之則一而已矣。所謂敬也,上蔡之惺惺,和靖之收斂,一以贯之矣。

吾於高子遗書,尊之如天地,亲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吾師乎,吾師乎!由孔子而來,見而知之者,得四人焉:颜曾思孟是也;聞而知之者,得五人焉:周程張朱是也;以聞知上遡见知,使孔子之道燦然復明於世者,於今又得高子其人,故予尝有語云,早歲服膺惟庭訓,晚年北面在梁溪,蓋不忘此身生成所自也。

老子陰符經,从未睹全書,只於薛子讀書錄中得其一二。薛子述程子之言曰:老子甚雜,如陰符经卻不雜。及閱之,雜甚,且多怪誕不經之語,如以仁義禮智信為五贼,及天地萬物之盜之類,是何話說?薛子錄之,殊不可曉。

孔子以四勿教颜子,而老子言三勿,曰:耳、目、口,天下之三要也。此其言之近理者。惟是少卻一物,所動一差,并视、聽、言亦未能皆合於理矣。烏所語於克己之功乎?

許鲁斋曰:責己者可以成人之善,責人者適以成己之惡。此言是身心良劑,我輩宜時時刻刻服之。

薛子曰: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禍流於滔天。余曰:一時之怒不能制,而禍流於滔天。

薛文清極力推許魯齋,猶王文成極力推陸象山也。各以其學之所近者言之,故見瑜而不見瑕。畢竟是格物未到至極處。

人心惟危,則道心惟安矣。道心惟微,則人心惟顯矣。顯者省察而自克之,安者優游而自得之。則人心皆道心,渾然為一,無所分別矣。

文清先生曰:大舜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莫之能禦也,是即感而通天下之故也。予謂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豈非為寂然不動傳神乎?合孟子一節,恰好是繫辭兩句之義。

养氣者自無暴其氣始,然必喜怒哀樂發皆中節,而後可言無暴。何也?喜怒哀樂,氣之驗也。

言语輕浮淺露無涵蓄,躁率急遽無倫序,皆所以暴其氣也。養氣者須沈潛和緩始得。

文清先生曰:忠臣事君,視天下猶一家,非為身謀也。余謂不特事君為然,雖隱居鄉里,視天下猶一身,非為家謀也。又曰:聖賢之言皆平易易知,後儒有作禪語以見於文辭者,雖曰明理,失平易之意矣。余謂:作禪語以見於文辭者,便是理不明,豈特失平易之意哉?

漢末諸賢,天資甚高,極力砥躬礪行,但於道學一路,未有理会處,故不免淪胥以亡。惜哉!若使得程朱為師友,或免於難。其所以進德修業者,度亦不至如當年而遂已也。

梁溪之於河津,猶顏子之於曾子也。

梁溪先生課程,每夜臥不解衣,乍醒即起。余未能也,解衣而臥,纔醒便默記一日所讀之書,或思索義理。有所得,即於次日記之,觉得此心在腔子里。但不能常耳。

薛文清先生讀書錄,蔡文莊先生四書蒙引,才是聖門格物,功夫卓絕。諸儒孰得而加諸?

一念不妄起,一言不妄發,一事不妄做,一人不妄與。書此甫毕,閱讀書錄文清先生語云:一言不可妄發,一事不可妄動,與予中间二句全合。此心之同然如此哉!

楊龜山曰:人性上不容添一物。余謂:人性上不容減一物。仁義禮智天理也,富貴功名人欲也,仁義禮智中,稍以富貴功名之念容之,天理流為人欲;富貴功名中純以仁義禮智之意行之,人欲轉為天理。

幾善惡都從念頭上見得,念頭纔動,便須查考:某是善,即引伸之使日長;某是惡,即遏絕之使日消。所謂知幾之學也。

書曰:無教逸欲有邦。余引伸之曰:無教逸欲有家,無教逸欲有身。

无輕日用惟難,無安屋漏惟危。

人皆知奉承此身,而不知奉承此心。如宮室之美、妻妾之奉、衣服飲食器用玩好之類,皆所以奉承此身也。目不敢妄视、耳不敢妄聽、手足不敢妄持行,懍懍焉如對上帝、如臨師保,皆所以奉承此心也。奉承此心者无不至,則不宫室而美,不妻妾而歡,不膏粱而腴,不文繡而華,不彝鼎金玉而隨取輒給。凡所以奉承此身者,無不至矣。

人之吉與凶,徵諸言。躁其言,人未有能吉者也;言之訒與否,徵諸气。暴其氣,言未有能訒者也。

文清曰:性也者,其小學之樞紐也與。余謂:性也者,其大學之樞紐也與。豈特大學然哉?自論語中庸孟子以遍观六經而盡識,皆此物此志也。

文清曰:頑不仁也,有以訂之則仁矣。西銘一篇,皆勉人為仁之意。余曰:愚不知也,有以砭之则知矣。東銘一篇,皆勉人為知之意。

文清曰:人之動靜語默寤寐,皆易也。嘗試反躬而求之,一動一靜一語一默一寤一寐,其對待之易乎?所謂交易為體也。動而靜靜而動,語而默默而語,寤而寐寐而寤,循環無端,其流行之易乎?所謂变易為用也。動靜必以禮,语默必以義,寤寐必以敬,則太極之理真實在我,而渾身於是乎見易矣。

允执厥中一言,萬世心學之宗,亦萬世經學之宗也。如易只是要剛柔得中,書只是要政事得中,詩只是要性情得中,禮只是要名分得中,春秋只是要賞罰得中。中之一字,便該盡五經大義矣。

永樂二年,饒州處士朱友季詣闕,獻所著書,專詆毀周程張朱之說。上覽而怒曰:此儒之贼也。特遣行人押友季還饒州,令有司声罪杖遣,悉焚其所著書,曰毋誤後人。息邪说、放淫辭,此三代後王者第一盛舉,有功吾道大矣。爾公張氏獨微示不滿之意,且惓惓焉,惜其書之无存也。意者欲自為地乎?閱其四書大全辨,恐亦有拾友季餘唾处。

秦焚詩書,学問一道扫地矣;继以漢高嫚駡,故開國之初,知学者絕少。历文景間,文學之士始稍稍出,賈谊之文博大昌明,而或失則浮;晁錯之文典雅精练,而或失則刻。以言乎知道,均未也。至董子出,然後知道之大原出於天,纔說性,纔說命,是吾道一大開山也。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董子之学度越諸子處。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術者咸絕其道,勿使並进,是董子之教度越諸子處。由周迄宋,可与適道者得三人焉:文清推昌黎,文成推河汾。然河汾以西方之教為聖人,昌黎以墨翟臧孫辰與孔子并称,要之醇正不雜,俱遜廣川一席也。

君子修之吉,蔽以戒慎恐懼四字,說的恁地嚴重;小人悖之凶,蔽以放僻邪侈四字,說的恁地醜惡。似乎霄壤懸殊矣。豈知一不戒慎恐懼,便做到放僻邪侈;要免放僻邪侈,須是戒慎恐懼。出此入彼,中間更無站立處。避凶趨吉者慎之哉!

今人講天文,都在躔度上推算,余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便是孔子的天文。今人講地理,都在疆域上查考,余謂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便是孔子的地理。把兩大象實體到身上來,即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也,區區讖緯陰陽之術云乎哉?

二氏專言空,吾儒亦豈諱言空?但吾儒所空者欲也,二氏所空者理也。空其欲則人欲淨盡,而天理盎然现前,性命皆歸實地;空其理則枯槁寂滅,生意索然,空而頑矣。然則天理流行活活潑潑,如何可空?

晝間功夫在言語上查考,言語不慎密,吾心未有能存者也;夜間功夫在夢寐上查考,夢寐不真正,吾心未有能存者也。晝夜孜孜,只是要保護這一箇心。然心不是懸空守的,須要時時讀書,纔得翕聚;書又不是草率讀的,須要時時靜坐,纔得沈潛。靜坐以讀書,讀書以存心,心存而晝間言語自然慎密,夜間夢寐自然真正矣。

梁溪先生言:功夫以择執二字盡之,曰無一毫攙和之為擇,無一毫滲漏之為執。予今曰:惟時時刻刻覺其攙和滲漏而已,如此方是真功夫。愚謂從功夫覓本體,以心之虛靈二字盡之,無一物填塞之謂虛,無一物遮蔽之謂灵。予今曰:惟時時刻刻覺其填塞遮蔽而已,不知何日可見本體也。

舍程朱經驗良方而自製金針,自矜妙訣,律所謂違本方,殺人者也。

梁溪先生曰:孔子之道至程朱而阐明殆盡,學孔子而不由程朱,是入室而不由戶也。愚謂:程朱之道至高子而阐明殆盡,學程朱而不由高子,是入室而不由戶也。

梁溪於端文為後生觀其答格物諸書,直舒胸臆,罄所欲言。端文亦欣然受之,不少芥蒂。如此正見兩公高明光大處,我輩相與若無這段意思,便不成朋友,併不成學問。

儒者言無物,又言有物,何也?無物之物,指人欲言也,梁溪曰:所謂人欲,亦豈獨聲色勢利?只服食器用纔有牽戀處,皆是也。須是克己閑邪,打掃的潔潔淨淨,然後本色豁露,无少污染。故曰无物。有物之物,指天理言也,白沙曰:靜中養出個端倪,方有商量處。端倪者,躍然於方寸,瞭然於日用,不言而喻者也。須是存心養气,發見的活活潑潑,然後本性凝成,無少滲漏,故曰有物。惟無物所以能有物,惟有物所以能無物,蓋合一而交資也。

性之一字,彷彿似有所見,尚未是其頭面。惟時時靜坐讀書,以庶幾一日之遇云爾。

易有太极,心有太極,不見吾心之太極,則无以見易也。

尋常思維,將太極來做我身的骨子,則陰陽動靜必有與時咸宜者矣。梁溪先生卻不然,其言曰:吾輩學問,以藐尔六尺為太極作箇骨子,則陰陽動靜又不足言也。余所言是後天而奉天時,先生所言,直是先天而天弗違。看他何等眼界,何等願力!

梁溪先生曰:惡念易除,雜念難除。今試内省此心,易除者果是除了,難除者畢竟未之除也。

梁溪述少墟之言曰:内存戒慎恐懼,外守規矩準繩。二語當終身行之。余謂内存戒慎恐懼便是敬以直内,外守規矩準繩便是義以方外,終身行同人之言也與哉,終身行坤之六二也。

君子守身之道三:一曰言語不苟,一曰取與不苟,一曰出處不苟。

晝之所讀,夜必思之。夜之所得,晝必書之。晝不讀則夜無所思,夜不思則晝无所書。無所思,則正念弛而私欲生矣;無所書,則正功廢而宴安成矣。私欲生於内,宴安成於外,則身心日污壞,而性命日淪喪。此豈等閑事,而可不惕然深省乎?

心也者一身之主宰也,故從來稱心者必曰君,身有五官百骸,皆一心之服役也,有臣道焉。心牽於物,則紛亂雜擾,不能為官骸之主宰,而心為昏君;五官百骸各牽於物,則陷溺汨沒,不肯為心之服役,而五官百骸皆叛臣矣。外以察吾君臣大義何存何亡,不可逃也,吾惟日盡吾職分之所當為者而已;内以察吾君臣至理惟微惟危,不可忽也,吾惟日盡吾性命之所當為者而已。

回想向來病痛,正在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人之田原不要芸,我強要芸之,究竟無下手處,是以人之田未必治,而己之田荒芜甚矣。自玆以往,務要把那根莠荊棘一切斬除了,將一片田地修治的潔潔淨淨,布以嘉種,朝夕灌溉滋培,生生不已,萬寶告成,庶不負我祖宗基業耳。

读书非佔畢,求復吾性焉耳;靜坐非禪定,求見吾性焉爾。性何以復?由失而得也;性何以見?由昧而明也。失而得、昧而明,則氣質變化,而天地之性盎然現前矣。

梁溪先生曰:世局如此,正是玉成,不可不知也。信然哉!然非曰知其玉成而遂已也,須將天地间第一件事,以只身挺然担荷其间,萬萬莫要失了腳,萬萬莫要脫了肩,好好的交與那箇人,方不負彼蒼玉成之意。

文清曰:爱流為淫,溺仁之過也。余則曰:不仁之過也。蓋淫溺之愛,全是一團私心了,如何說得仁?

以係戀之私恩而曰待小人女子之道,余曰未然。既曰道矣,豈有係戀,亦豈有私恩乎?

治天下者在得人,固矣。余謂治身心亦然。學者屏棄外物,孜孜然用其力於身若心也,非得良朋好友切磋之,有日损无日益矣;无已,姑借憎疾之人誹謗之口以自勵,可乎?畏其人察其言,反觀內省,務求改過以自新,彼憎疾而誹謗之者,何必非良朋好友也?

於人也无問貴賤,於事也無問大小,於地也無問明暗,於時也無問久暫,皆當提醒此心,而不敢萌怠慢之意,久之自行得處。

心誠色温,氣和辭婉。此八字者不可頃刻忘也。

壽親一举而四方垂存,自公卿以至布衣,未識面而來者指不勝屈也。余不肖,何德以堪之哉?圖報無能,惟有益孜孜於身心性命之學而已。

敬以直内,心乎道也;義以方外,身乎道也。心乎道,道凝其心也;身乎道,道淑其身也。內凝其心而身益淑,外淑其身而心益凝,此之謂內外交相養者也。

心以不動為主者也,而反曰動心,盖震動其心,使之有所警惕,而不敢即安,庶可不淪於冥頑也;性以不忍為主者也,而反曰忍性,蓋堅忍其性,使之有所創艾,而罔敢或易,庶可不囿於氣質也。故孟子曰:增益其所不能。薛子曰:則日新矣,然則動心者,正所以不動其心也;忍性者,正所以不忍其性也。

每日外考吾所言,字字句句務期核實而後已。實矣,若未能有行焉,雖實言亦虛也。每日內省吾所知,事事物物務期認真而後已,真矣,若未能有行焉,雖真知亦假也。虛者實之,假者真之,吾其可以日進有功也夫!

我行其野,適當立冬前二日,利於是終,貞於是始矣。仰觀俯察,滿目皆肅殺景象,使人愴然。然天地一團生意,卻都收藏在里面,翕聚者正其發散者也,專一者正其直遂者也。因而内省吾心,翕聚乎否也,專一乎否也。不翕聚不專一,吾心一團生意,與天地懸隔矣。天道方以利終,而吾心無所謂義;天道方以貞始,而吾心无所謂知,天命之性安在?此不可以不勉也。

梁溪先生曰:财色二字,一落脚便是禽獸。讀之悚然危懼。又曰:聖門之學主於求仁,人心常收斂則常仁矣。只此二句,道盡吾辈本體功夫。學者要覓本體,須從此覓;要做功夫,須從此做。

陳惕龍先生曰:一生三事:一事收心、一事慎行、一事守口;一日三分:一分應物、一分靜坐、一分讀書。只此一聯,說尽希贤希聖希天功夫,此外若添一件,便覺重複。此中若减一件,便覺欠缺。無添也,無減也,遠而言之,終身畢世少他不得;近而言之,一時一刻少他不得。包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每当臨臥時,撫心自問曰:刁包,汝今年五十有八矣,德還不加進,業還不加修,將來作何結果?無乃甘心禽兽矣乎?今日話是如何說,心是如何求,書是如何讀,事是如何應付,逐件查考起來。若一件不着實去做,仰便愧天,俯便怍人,次早清晨,在我先府君、先梁溪夫子前叩頭服罪,務求改過自新。

漢高祖贵為天子,過趙一箕踞,遂來貫高之謀,幾至殺身亡天下。而況自天子以下者,可不敬與?然則希賢希聖是此敬,保身保家亦是此敬。

從古聖人,未有言格物者。言格物自孔門始,孟子七篇,皆格物之書,而於二字曾未著解。嗣是而後千四百年,茫然不知格物為何事。故雖有絕世文章、絕世德业,而律以聖人之學,槩乎其未有聞也。至程朱出,然後以易窮理二字釋之,或詳為訓詁,或發為論议,莫不有以曲盡其義類,雖聖人復起,豈能易其言哉!又三百餘年,姚江學興,直以為善去惡四字了卻此案,而格物之學晦矣。入手一差,便難得手。不百年,復生我梁溪先生其人者,首以表章格物為学,微辭奥義,如日中天,即謂程朱復生可也,即謂孔孟復生可也。噫,吾无間然矣!

無物不有,以性之充塞者言也;無時不然,以性之流行者言也。随時隨物,莫不有以見吾性焉。斯真能格物者也。

書曰: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玆,不啻不敢含怒。此予三十年前書壁間以自勉者。近見文清讀書亦錄之,故再記於此。

孔子於易繫辭曰窮理,於大學曰格物。程朱釋格物曰窮理,以夫子之言發明夫子之言,故確不可易也。博而言之,萬物有萬物之理;約而言之,一物有一物之理。无鉅細无精粗,皆有理,則皆在所當格也。

心即理也,故格物者格心;性即理也,故格物者格性;天即理也,故格物者格天。心也性也天也,分言之則三,合言之則浑然一物也。推而極之,上下古今,何莫非此物,則何莫非此理也。故格物者一以貫之。

學圣人者,巧力二字缺一不可。然必以孔子為標的。若陽明之力,讵曰非孔子之力,但其教人處則未免省力耳。自古无見成聖人,聖人無見成說話,如何要省力?陽明之巧讵曰非孔子之巧,但其教人處則未免傷巧耳。大匠必有規矩,羿射必有彀率,如何可傷巧?

温公大贤也,生平不甚滿孟子。陽明大儒也,生平不甚满朱子。二者病則一般。

為人作應付文字,須要滿心奉承他,不是修辭立誠,不是忠信進德,是亦招损一端也。

使汲長儒遊孔子之門,當是子路一流。使陶淵明遊孔子之門,當自曾點一流。

梁溪先生曰:如某人见他極好,與人言之亦相入,但考之躬行,便內外不合,以是知虛見无益。余讀之爽然自失,曰:先生其為我發蒙乎?夙昔反觀,似有見地,且於先生之言無不入者;試考躬行內外合一否,奈何安於虛见,不勉勉於實地也。言念及此,无地可容矣。

偶然做的一事,原為義助起,既而熟思之,卻是大不義所在。名則利人,實則害己。急急回頭,庶無大悔。

日來反觀內省,口內依舊說長道短,讀書依舊操三歇五,應事依舊隨行逐隊,大不長進。急向我父師前叩頭谢罪,萬勿因循,甘此下流也。

先儒云:父母震怒,聲色異常;人子祇栗危懼,思所以平格,不當指為性情所發而遂已也。此語原以喻天变,欲人修德正事反災為祥也。然謹書屋漏,固可作事親良箴矣。

孔子從心不踰矩之学,只憑一志字做去,故曰发憤忘食,正見其矢志處;曰樂以忘憂,正見其適志處;曰不知老之將至,正見其貞志處。及門中,惟以不惰許颜子,三月不違仁,其志立也。其餘或日至或月至,則所志有間斷矣。

孟子持志,陽明责志,正是頂門一針。後來人或為物欲牵引,或為科名汨沒,惜哉!

朱子五岁读孝经,便書八字於其上,曰:若不如此便不成人。看他是何等志願!

周子說希贤希聖,直說到希天處。莫高於天,故莫高於周子之志。

高子曰:人只有一箇念頭最可畏,即所謂獨也。又曰:精察天理,令這念頭只在兢業中行,即所謂慎独也。又曰:久之純熟,此箇念頭都是天理,即所謂矩也。雖七十方到此地位,其實吾輩纔志學,便奉此以周旋矣。但從心所欲,则究竟未可幾及耳,故曰:吾輩安敢說大話也。

高子曰:所謂收回放心者,纔覺便已,更別無收。說的恁地見成,學者服膺此語,省卻多少氣力。

天之心不可見,於其生物有常見之。人心常提醒,使生理油然惡可已。則吾之心渾是仁,而心之仁渾是天矣。

高子問答書兩卷,上卷大段言理學,粹然吾性吾命至寶。下卷大段言政事,蔼然吾君吾民良劑。至哉言乎,不作一時套語,不作一情面語,不作一假借語,直欲使天下學者盡躋聖賢之域、天下民生盡享康阜之樂而後已。自有書柬以來,若先生其弗可及也已!

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此孔門教學定本也。孟子而後千四百年,一切從事於詞章訓詁之學,只浮慕得博我以文半截,至約我以禮便茫然矣。有宋周程張朱五夫子出,然後推其博文之誘,而一意窮理;推其約禮之诱,而一意居敬,舉孔門所謂循循善誘之定本而著明之,殆無餘蘊矣。又四百年,姚江良知直接江西顿悟,只堅守得約我以禮半截,語及博我以文,便以為影響、以為支離、厭棄而不屑道矣。幸高子崛起梁溪,以五夫子之窮理為孔門之博文,以五夫子之居敬為孔門之約禮,舉濂洛關閩所謂服膺孔門之定本,表章而著明之,又豈有餘蘊乎!夫人而無志於聖賢之道也則已,夫人而有志於聖賢之道也,斷斷乎當從高子入。

不讀高子遺書,真是虛過一生。

高子曰:吾生平不以三公為榮,而以潔淨二字為願。然願學先生者,學先生之所願而已。先生願潔淨二字,岂非合身與心而為言乎?心掛一絲則其心不潔不淨矣,身染一塵則其身不潔不淨,一絲不掛、一塵不染,所謂上天之載、无聲無臭者,舉在吾身、心中矣,夫然後可與言潔淨矣。即潔淨即精微,内觀吾心一易之祕藏也,外觀吾身一易之流行也,心也身也易也,一而已。此之謂真學易,此之謂真學高子。

高子曰:莫輕视此身,三才在此六尺;莫輕視此生,千古在此一日。反復此言,便覺有壁立萬仞氣象,然非曰諷咏其言而遂已。嘗試進而求之:三才在此六尺,此六尺者,豈不巍然與天地同體乎?今夫天終日生、地終日成,吾於其中生成若何矣;今夫天地之生成在兩間,而吾之生成在一心,心有所放失則不生,心有所缺欠則不成,不生不成,則此心頑空矣。吾惟孜孜求易簡於乾知坤能,強而不息,然後可與言生矣;厚而能载,然後可與言成矣。生生成成,即六尺即三才也。千古在此一日,此一日者,豈不悠然與古今同運乎?前而古終日往,後而今終日來,吾於其中往來若何矣;今夫古今之往來在二氣,而吾心之往來在一心,心有所繫缚則不往,心有所障礙則不來,不往不來,則此心間斷矣。吾惟日孜孜求符節於先聖後聖,考而不謬,然後可與言往矣;俟而不惑,然後可與言來矣。往往來來,即一日即千古也。

仁者人也,人者心也。天下未有離心之仁,則未有離仁之心。故高子曰:心本仁,如目本明、耳本聰,目本明而失其明焉則瞽,不可以為目也已;耳本聰而失其聰焉則聾,不可以為聰也已;心本仁而失其仁,則目雖明而心已瞽矣,耳雖聰而心已聾矣。聾瞽之心,尚可以為心乎哉?不可以為心,尚可以為人乎哉?今之人有亡耳亡目者,則已憐之,而人亦共憐之;至於亡心,視亡耳亡目何如?乃己既瞆然,人亦相視為固然,其失輕重也抑甚矣!

程子曰:人只為此形體,便隔一層。除卻形體,渾是天也。此孔子克己復禮之說也。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以言乎形體之无所障礙也,無所障礙則人體即天體矣。愚曰:人正為此形體,與天不隔一層。踐卻形体,渾是天也。此孟子形色天性之說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以言乎形體之无所虧欠也,無所虧欠則人体即天體矣。内省吾身,耳目形也,其能明能聰,則耳目之性也。吾惟盡吾聰明之性,而耳目之形踐矣;手足形也,其能恭能重,則手足之性也。吾惟盡吾恭重之性,而手足之形踐矣;外省吾身,父子形也,其有親,則父子之性也。吾惟盡吾親之性,而父子之形踐矣;君臣形也,其有義,則君臣之性也。吾惟盡吾義之性,而君臣之形踐矣;兄弟朋友夫婦形也,其有序有信有別,則兄弟朋友夫婦之性也。吾惟盡吾序別信之性,而兄弟朋友夫婦之形踐矣。踐其形,然後可與言性也;盡其性,然後可與言形也。天命之謂性,賦性之謂形,踐形之謂人。

天地间無一物而非陰陽也,則無一物而非太極。形形色色,盈眸而是也。天地間无一事而非陰陽也,則無一事而非太極,巨巨細細,盈眸而是也。天地间無一時而非陰陽也,則無一時而非太極,往往來來,盈眸而是也。此處放過,便是行不著、習不察、物自物、事自事、時自時,與吾無與也。此處果識得无一物而非太极,无一物而非心也,无一物而非心,而心有一物濡染,則非太極矣;無一事而非太極,無一事而非心也,无一事而非心,而心有一事繫戀,则非太極矣;無一時而非太極,無一時而非心也,无一時而非心,而心有一時间斷,則非太極矣。無濡染、無繫戀、無間斷之謂心,无濡染、无繫戀、无間斷之謂心之太極,無濡染、无繫戀、无间斷之謂太極之无極。吾儒只說太極,太極便無極。故孔子專言之,而周子統言之,非有二也。若二氏,只說無极,卻遺了太極,是以談元說妙,都在靜里尋覓,至於動中紛至雜投,未免厭煩,遂思屏絕事物。不知事物如何屏絕得?惟有一一还他太極本色而已。

一日五件事:曰事母、曰課兒、曰著書、曰谨言、曰省場圃。五件事都合併一字上去,曰敬。

古今道理都在四書里面,故薛文清公曰:四書不可一日不讀。四書道理都在集註裏面,故愚又曰:集註不可一日不讀。读集註所以讀四書也,於集註无所得,而漫言四書,說夢也;於四書无所得,而漫言古今道理,說夢也。

孔子於伯夷,曰古之贤人也。而孟子則以為聖之清;於柳下惠,曰臧文仲知其賢而不與立。而孟子則以為聖之和;周子於伊尹,曰大賢也。而孟子則以為聖之任。豈一人之身可賢可聖,固若是懸殊耶?非也。賢,希聖者也,贤而以大名,則幾幾乎聖矣。是故颜曾思孟俱稱大賢,及其從祀孔廟,一則曰宗聖,一則曰述聖,一則曰亞聖,儼然配孔子,而迥異乎十賢。蓋皇帝王以降,聖人不世出,天縱孔子出類拔萃,古今絕響矣。嗣此以往,或有媲美顏曾思孟者,則天下第一流也。以余觀於周程張朱,殆其人與?五子俱稱大賢,當以四子之例處之,此數百年曠典,而未之舉也。愚嘗從而私擬之曰,周元公見聖、程純公悟聖、程正公修聖、張明公勉聖、朱文公會聖,以此言公諸天下萬世,使學道者知宋五子即周四子。孔子而後此九人者,其弗可幾及也已!

聖人著書,一言一藥。博學於文,約之以禮,譬藥之有補有瀉也。在人視脈色而用之,文成法專於瀉,而元氣轉虛;朱子補瀉兼施,為藥中王道。若之何其廢之?文成學得之象山,朱子所熟聞深知,而不敢教,若曰天下有高明者自能得引而不發之蘊,必以敬修維持之,使持循規矩,猶得寡過。非知不及文成也。其慮深於文成也,而目之為影響,比之於楊墨,其可乎哉?

堯舜以來相傳之道,孔子開而孟子繼,非開則無以為繼也,開之之功大於繼。若夫顏子曾子子思,則同有功於继。孔子以來相傳之道,程子開而朱子繼,非繼則無以為開也,繼之之功大於開。若夫周子張子,則同有功於開。

孔子之後知言者,孟子而已。孟子之後知言者,程朱而已。程朱之後知言其誰哉?愚謂本乎程朱之言,以致其知者,知言也;背乎程朱之言以侈其知者,非知言也。如此操券,豈有爽焉者乎?

檢點日用,有兩个念頭不好:一則曰昏,昏,不明也,不明不敬也。敬則不昏,雖愚必明矣;一曰怠,怠不強也,不強不敬也,敬則不怠。雖柔必強也。

心不存則言不能無妄發,何謹之有?言不謹則心不能無外馳,何存之有?存心謹言,向來作兩段工夫去做,由今驗之,只是一事,非有二也。

存心時便以谨言為心,謹言時須是存其心而後言,兩者打成一片,久則心無妄作,而發言自然中節矣。天即理也,此語最盡。嘗試考諸聖賢之言,天命之謂性,命此理也;上天之載,載此理也;顧諟天之明命,顧諟此理也。四時行焉,此理行之也;百物生焉,此理生之也;盡其心、知其性所以知天也,知此理也;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事此理也。樂天者樂其理之所以然也,畏天者畏其理之所當然也。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昭事此理也;不顯亦臨,奉此理也;無斁亦保,守此理也;日監在玆,不敢一刻昧此理也;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不敢一刻慢此理也;敬天之怒,無敢戲豫,罔或恣肆於理之中也;敬天之渝,無敢馳驅,罔或放逸於理之外也。昊天曰明,昊天曰旦,言此理之光昭也;及爾游衍,言此理之充塞也。理之時義大矣哉!舉目見理,舉目见天也;举步見理,舉步見天也。



潛室劄記卷下

薛子曰:萬物本於天,萬事本於心。余謂:天者萬物之心也,萬物不得天以為心,則不生;心者萬事之天也,萬事不得心以為天,則不成。是故天與心生育萬物之主宰,而成立萬事之樞紐也。君子以天為心,即以心為天,而造化之理不出徑寸,而得之矣。

以誠敬為綱,時時提掇的來;以義利公私為目,時時辨別的去。其庶乎。

晝夜思量:天之所以與我者是甚麼,極力承當,莫要絲毫辜負他,才好堂堂做箇人。

君子夙夜惕勵,似憂多於樂,須尋孔顏樂處始得。然天下事未有無因而幸獲者也,不歷深山、不探重渊而欲羅異珍、恣奇玩,我知其難也,矧性命至寶乎?孔子云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孔之憤玆,其所以為孔之樂也與。人不堪其憂,颜子不改其樂,有道味而忘嗜慾,其所以為顏之樂也與。不憤不苦,悠悠蕩蕩閑過了日月,而妄希受用、驕語快活,是飽食終日,其與禽獸何異?憤矣苦矣,更有一字訣,在其誠乎!子輿氏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噫,盡之矣!

或欲入山,予曰:吾輩第一座名山曾尋覓否?或曰:未也。果安在?予曰:不在天之下、地之上,其在大學知止一節乎!或曰:何謂也?予曰:定則移易不得,靜則紛擾不得,安則搖撼不得,慮則遮蔽不得,方寸耳,而天地萬物皆備焉。所得不既多乎?好箇地面儘堪棲息,好箇光景儘堪把玩,從出父母胞胎來,目便會視,耳便會聽,手便會持,足便會行,心便會思,那一件那一時不依靠他?後來成人長大,東奔西走,或在城市内熱闹,或在廟堂崢轟,把絕頂去處輕輕斷送了,一時悔恨起來、憤勵起來,尋箇名師,取些好友,替我指點路徑,我便孜孜皇皇,窮日之力,須索要到這裏歇脚。自下以升高,自近以及遠,拿住安身立命真種子,雖在紛華靡麗場中,漠然无所與。其高尚有如斯,徹上徹下,再隔他不住;亙古亙今,再崩他不了,巖巖乎大觀也哉!吾子幸勿舍目前名勝,而貿貿迷途也!或曰:命之也,此山不在書本上,還在腔子裏。予曰:然。近有語云,心到靜處是山林,正謂此也。

為盖世豪傑易,為慊心聖賢難。

不富不貴,難乎免於今之世矣;不道不德,難乎質於古之人矣。吾將違心易志,俛仰於今之世乎?抑將砥躬勵行,黾勉乎古之人也!

智不足以周一身,力不足以謀一家,庸眾也;智僅足以周一身,力僅足以謀一家,庸眾也。然則求免於庸眾果何道,而可大之濟天下、小之濟一邑?視乎分與量;用之利蒼生,舍之利鄉里,因乎势與時。

居則曰,我若當某時如何如何,我若當某事如何如何,旁觀者不之許,則拂然怒矣。試放下未來,提起見在,何莫非吾時,何莫非吾事乎?千瘡百孔,茫無下手處,驕語亦奚以為?

积金不如積粟,積粟不如積德。

先儒教人,不知幾千萬言,請以两言蔽之:順理行將去,從天分付來。此做人十字訣也。做文者不知幾千萬言,請以兩言蔽之:都是幾箇字,只要會安排。此做文十字訣也。俚而至,約而盡,知言哉!

做好人便是福,做不好人便是禍;幹好事便是吉,幹不好事便是凶。如此說來,纔无弊。若必逐人逐事責报应,恐天道有不灵時,而人反莫之信矣。

开国无以加於周,而曰忠厚;做人无以加於諸葛武侯,而曰謹慎。嗚呼,傳道守身之道,不能復贊一辭矣!或問守己,曰:不昧心。問接物,曰:不負心。請益,曰:讀書窮理而已矣。

鲁论云:古之学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余下一轉语云:古之學者為人,今之學者為己。

孟子云:學問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余下一轉語云:求放心之道無他,學問而已矣。

獨對時,須被服莊敬日強、安肆日偷二语;共對時,便理會語不妄發四字。

書無難易,无多少,不讀則難則多,讀則易則少。或讀或不讀,則雖則多;讀之又讀,则易則少。

吉凶决諸易,政事取諸書,性情陶諸詩,從違準諸禮,是非決諸春秋。

廉希憲孟子,勝趙普論语、胡廣中庸多矣。

左氏傳春秋,如隔靴搔癢,言之不軌於道也多矣。然其文嚴潔峻整,於以詳二百四十年之行事,弗可廢也。

有经斯有傳,傳者傳也,發明經旨而傳之天下來世者也。然以口傳經,何若以身傳經?以口傳經,聖人之功臣也;以身傳經,聖人之孝子也。不踐厥孝,而思樹厥功,傳乎?不也。不讀易而說道理,不讀春秋而談是非,直捕風捉影耳。

聞人之譽而喜,喜則驕溢生;聞人之毀而怒,怒則報復起。凡心俗氣,此內斷無人品。聞人之譽而愧,愧則自強;聞人之毀而懼,懼則自反。平心直道,就中都是功夫。

人以惡言加我,我為弗聞也者而置之,人非而我是也。豈曰人勝而我負乎?若反之,則平分其過矣。

今有兩人於此,其一人焉千金之資是擁,其一人焉一節之長足錄,無不慕一節而羡千金。豈云有目者乎?

以言媚人,以貌媚人,以事媚人,以物媚人,以文章媚人,其媚一也。

嘗試反觀内省:做不好事固羞,做好事亦有時而羞;做不好事固怕,做好事亦有時而怕。羞做不好事,怕做不好事,是希聖賢的種子。這箇念頭,須扶助將來;羞做好事,怕做好事,是甘庸众的源頭。這个念頭,須掃除將去。

人之所喜我不喜,人之所怒我不怒,其庶矣乎。

以逢迎為謙光,以戆直為慢侮,以豪強為義氣,以忍讓為怯懦,以詐譌為聰敏,以長厚為糊塗,以雷同為親愛,以慷慨為矯激,世俗之見大率然也。君子不可以無辨。

昔人云,亂臣贼子,只見君父有不是處。噫,危哉!然則忠臣孝子,只見自己有不是處而已。由此推之,妻子之不我若也,宗族之不我德也,交遊之不我信也,鄉里之不我服也,婢妾臧獲之不我畏、不我懷也,是皆無道而處此也。假令有道處此,爾爾乎。書曰:至誠感神,矧玆有苗。有苗可感,奚有於同體,奚有於同氣?故謂無不是的父母,可也;即謂無不是人,亦可。

漢武帝之父子,宋太宗之兄弟,宋仁宗之夫婦,讀史者到今有遺憾焉。揆厥所自,是誰之過與?趙呂二公,恐当與江充同科矣。

商周間,赖伯夷叔齊兩兄弟點綴一番;戰國間,賴伍員申包胥兩朋友點綴一番。不然,世界頑鈍寂寥,吾不欲觀之矣。

孔孟而後,周程而前,醇正不雜者,董子一人而已。韓昌黎、王河汾不及也。

王汝止夢里擎天門頭傳道,狂悖殊甚。既而遊陽明之門,斂圭角,就夷坦,養粹氣和,音咳指顧俱足令人意消。此與呂東萊少時飲食不好便敢打碎家事,及讀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章,即渙然冰释。俱可謂善於變化氣質矣。

坡公光明磊落,間世人傑。只是不認得伊川,可惜可恨。

坡公为疏論王介甫,一見范公祖禹疏,曰:經世之文也。遂毁其稿,而連名以進。此與張子之徹虎皮略同。儒者盛稱子厚大勇,而不及子瞻,何與?

君驕臣諂壞社稷,富貴驕、貧賤諂壞風俗。治天下者,必去此二驕二諂。

臥龍子云:親君子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君子,此後漢所以傾頹也。至哉言乎!獨有國之明训也哉!我輩做人亦然。

苏長公云:孔明出師二表,可與伊訓說命相為表裏。余謂:駱賓王討武氏一檄,又可與出師二表相為表里。蓋武氏贯天達地之惡,舉世莫可誰何,得此口誅筆伐,差堪吐氣。而成敗論人者,至以叛逆目之,寃矣。

王莽有子,秦檜無兒。

神武莫如操,谦恭莫如莽,機智莫如檜。試與較榮華、絜富貴,豈有加於三子者乎?而惡聲穢德,直與天地無極,雖三尺童子知羞之。然則三子認錯念頭、行差路徑,九泉之下當亦自悔其愚且拙也。

漢高祖譎而不正,宋藝祖正而不譎。

晁錯父、嚴延年母,識见卓越略同。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直也;兄弟之仇不共國,直也;交遊之仇不反兵,直也;犯而不校,獨非直也歟哉?直者,處之以公心,應之以坦衷,裁決於義道,而無所回屈之謂耳。學者不識直字,横逆之加,悻悻莫能堪,遂至爭白黑、决雌雄,反借口於尼父之明訓也。善讀書固如是乎?

我辈有大忧,問舜;我輩有至樂,問颜子。

學者以私心好恶人,是莫大病痛。這箇念頭不除卻,便不仁了,如何入道?

上陵下,安然受之,而不以為意,此天理人情之正也。即以施之平等罔不可者。昔人所謂德量、所謂長者之行,蓋謂斯乎。若夫下陵上亦然,便成厥惡、養厥奸矣。烏可同日語哉!

見君子而不能愛之敬之、披以腹心,交君子而不能親之厚之、結以骨肉,其人惡足以有為乎?噫,不特此也,即一念之善、一得之長,亦然。

尊師、取友,二之則不是。何也?師而不友,便與木偶共對一般,那討洽處?友而不師,未免走向褻狎怠慢一路去了。欲其進瞑眩之藥、效他山之石,難矣哉。

憲也衣敝履穿,能俾端木氏之裘馬爽然自失。然則端木非貨殖,便當到颜子地位矣。貨之累人甚矣哉!

我輩要奮勵做古人,定被人嫉惡一番。嫉惡者,忌我之如此也。忌其如此,而遂不如此,是降心抑志以媚小人之口也,其可乎?則安得不慄慄危懼、懋勉以圖令終乎?間有錯誤,又被人嗤笑一番,嗤笑者,幸我之如此也。幸其如此,而果如此,便非血性漢子矣。敢頃刻即安乎?則安得不汲汲愧悔、改過以圖全美乎?

語云:至人无夢,愚人無夢。孔子不夢周公乎?高宗不夢帝赉良弼乎?彼牧人者,眾魚旐旟,又胡為乎來哉?

無媚骨,無傲氣。小人反是。

子產執政,輿人誦之,得力於鄉校之譏評者居多。噫,非獨執政然也,學者思出乎俗、入乎道,無所往而不為鄉校焉。是者奉之,非者置之,其亦可以日進有功也夫。

好議論人長短是非,此今日膏肓之病也。若非抽胎換骨,猛力滌除,不獨學問之玷、行誼之羞,且恐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学者動云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予應之曰:自觀人而言,三代以下,敗名喪檢、漠不顧忌者比比也。果知好名,定揀好題目去做,亦能進德修業,賢於不顧忌者遠矣。此以恕道教人,廣開為善之路也。若學者立心制行,須知好名之心是已也,要當好貨好色等病痛一一驅除,纔會長進。不然,枝葉茂,本實撥矣。故曰:名者實之賓,務實所以修名也。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也,好名所以喪實也;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也。雖然,好名不可,避名亦不可。好名者粧點粉飾之謂也,避名者躲閃忌諱之謂也。范公不云乎:若避好名之嫌,則無為善之路矣。我做好事,只要求人說好,此之謂失其本心;我不求人說好,便不做好事,是自暴自棄也。二者病則一般。

語云:道高毀來,德修謗興。此在旁觀則可,若夫當局者不然。爽然内省,自怨自艾,曰毁來還是道不高,謗興還是德不修。

高其聲價以驚人,而不能深藏若虛,慢藏誨盜也。蔡邕之於董卓是也;美其辭以悅人,而不能大朴不雕,冶容诲淫也。揚雄之於王莽是也。

賴天之灵,知到六七分了,顧其行不一二分。頭顱如許,若不萬分努力,只怕一二分蠱壞了。可畏哉!

士君子一言之不慎、一行之不立、一交一遊一出一處之不軌於正,皆足以蒙不義而犯大惡。故曰,為人臣子而不知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誅死之罪。一言不慎,齊陳乞之類是也;一行不立,鄭公子歸生之類是也;一交一遊一出一處不軌於正,西漢揚雄杜欽谷永、東漢蔡邕荀彧郭嘉之類是也。

晦菴論文,右曾子固左蘇子瞻。噫,過矣!子瞻大將之登壇者也,子固偏裨耳,何敢與之較長短、競勝負哉?

有春夏无秋冬,不成天地;有都俞無吁咈,不成君臣。

仰事俯育,不給於家,家之貧也;令聞廣譽,不施於身,身之貧也;往古來今,不貯於心,心之貧也。家貧非恥,身贫乃恥;身貧非恥,心貧乃恥。或曰:心既富矣,是亦可以已乎?曰:未也。程子云,玩物喪志。

人不我谅,而嘐嘐求白焉,過矣。閑邪以懋厥德,積誠以動厥物,他非所知也。

我有恩於人,而惓惓望報,市井之心也;人有恩於我,而泄泄忘報,頑冥不靈甚矣。

處心積慮但知利人,不肯為己圖便宜,君子也;處心積慮但知利己,不肯為人留地步,小人也。

忍有二,曰含忍,曰隱忍。含忍,心不可一刻無,無則較長絜短,骨肉間亦戈矛矣,況儔伍乎?隱忍,心不可一時有,有则嘗試苟安,墜坑落堑而不自拔也,其終矣夫。

目今見古人少,或幾幾乎自信也,揚揚乎自負也;目今見古人多,則違心虧行之事層見疊出,不啻痌瘝之在身矣。嗚呼,吾何日而可以不違吾心,而可以不虧吾行乎哉!

立心要富,非也;立心要貧,亦非也。各隨其遇而已矣。貧而淡然無求於人,富而藹然能益於人,兩者皆公行仁義。是故君子可以貧,可以富。小人反是。

有心而言,言之詐也;有心而聽,聽之詐也。以詐往,以詐來,相尋於詐,而未有已也。子輿氏所謂餂之類是也。君子不為餂,不容心。

首陽兄弟也,而以君臣著;桃園君臣也,而以兄弟傳。從其所重也。

觀人者大都以肝膽為主,生死存沒不二其心,貴賤貧富不更其守,幽顯久暫不移其志,此有肝瞻者之为也。不則,反而易心,因時趨利,背義忘恩,而弗之恤也。念人之寒如我露袒,念人之饑如我枵腹,念人之冤抑如我覆盆,念人之屯蒙如我陷溺,念人之孤寡如我仳離,此有肝膽者之為也。不則,爾為爾,我為我,自雄其貲,自神其智,自席其安,即艱苦顛連,滿目而漠然不一動其心。故曰觀人者大都以肝膽為主。

上负君父,下負鄉里,云如之何?顯愧詩書,幽愧神鬼,云如之何?

申生之志可為舜,陳仲子之心可為伯夷叔齊,惟是燭理不明,而得與失遂分霄壤矣,惜哉!李綱之才德勝陳平,宗澤岳飛之才德勝周勃,惟是遭時不然,而成與敗遂分霄壤矣。噫,古今來如此類者,何可更僕数也!

春秋化工也,非畫筆也。後世即有能文之士,畫筆耳,烏覩所謂化工乎?

管仲之生也,賢其死也。召忽之死也,賢其生也。此為公論,此為定案。胡氏謂尼父以管仲為徙義,以召忽為匹夫匹婦,自經於溝瀆之諒。噫,過矣,尼父恕仲,當不苛忽也。

程子云: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我輩深思而熟玩之,與深人言道德性命之說,畢括此矣。與淺人言,使為善者有所恃,而為惡者有所懼。其有稗於心術隱微之地,不既多乎?語上語下,都用得著。此程氏之所以繼往聖、開來學也。

漢高配呂后,掃興實甚。楚霸王得虞姬,生色良多。

御龍子集中極力訾江陵,以風聞為實錄,殊失公平。

天下事惟不如人最可恥。吾不如一鄉之人,吾恥之;既而不如一國之人,則又恥;既而不如天下之人,则又恥;既而不如千古之人,則又恥。嗟乎,吾恥之,吾恥之,曷其有極!

程傳其至矣乎!說易者固有深於程傳者矣,或失則鑿;固有淺於程傳者矣,或失則支。深而不鑿,淺而不支,舍本義,其誰與歸?

或曰:孔門不言靜坐,至宋儒始言之。曰:居處恭,非靜坐乎?靜坐時,端其首,拱此心也;峙其背,直此心也;瞑目,视此心也;闭耳,聽此心也;謹呼吸,息此心也;兩手交,護此心也;兩足交,據此心也。皆所以整齊嚴肅而求其放心也。如是而後可看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如是而後可養出端倪,如是而後稱善学也。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愚則曰:人之患在恥為人弟子。

陳惕龍曰:朱子本義太淺略。非也,程傳深矣,故本義以淺出之,若又加深焉,則涉於晦;程傳詳矣,故本義以略出之,若又加詳焉,則涉於煩。淺以翼深,略以翼詳,正善用易者也。

陽明先生倡良知之學,有功於學者甚大。但致知之說昉自孔子,良知之說昉自孟子,陽明於孔孟之說引而伸之足矣,而乃處處牵合到良知上,其痛快醒發處固多,其穿鑿附會處亦不少矣。

學易者博以程傳,約以本義,亦可以弗畔矣夫。

荀子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王子曰:昔人之尊信楊墨,猶今人之尊信晦翁也。其語有以異乎?歐陽子曰:聖人教人,性非所先。蘇子曰:何時打破敬字。其語有以異乎?一則誣揑聖賢大功德,一則斷滅聖賢真種子,以法律之,厥罪維均。

興於書,立於春秋,成於易。

古之人格物而已,無所謂讀書也。今之人,非讀書則無由格物。古之人主敬而已,无所謂靜坐也。今之人,非靜坐則無由主敬。

以理學言之,颜曾思孟而後,畢竟以晦翁為第一人。若程明道程伊川,豈得過分優劣?然而集儒者大成,則有專属焉。以勳業言之,稷契周召而後,畢竟以孔明為第一人。若張子房郭子仪,豈得過分優劣?然而稱儒者氣象,则有專屬焉。

朱子學似顏子而功過之,功似孟子而學過之,聖門之中行也。子靜進取,其學其功當在子游子貢之间,豈能与曾子相頡颃乎?陽明之徒直以接孟氏,而朱子不與焉,噫,誣也甚矣。

海剛峯述陽明之言曰:今人尊信晦菴,猶昔人之尊信楊墨也。噫,此非陽明之言也。如其言,陽明不得入廟矣。

由存養言之,外之不能谨言,內之不能求放心。由應接言之,內之不能順親,外之不能信友。四病不除,終淪禽兽。

有兩仪便须有六經,有六經便須有四書,有四書便須有集註,有四書集註便須有近思錄,有近思录便須有小學。此皆與兩儀相為終始,而不可一日无者也。其他史書不可不讀,然綱领卻在春秋;性理不可不讀,然要約卻在近思錄。蔡虚齋云:欲為一世經綸手,須讀數編緊要書。余繼之云:欲承千聖絕學後,只讀數編緊要書。若數書者,其盡之矣。

張子曰:春秋之書,在古無有,乃仲尼所自作,惟孟子能知之。噫,孟子而後知春秋者,程子而已;程子而後知春秋者,胡子而已。胡傳行而三傳廢,制科家列學宫以之取士,幾於家傳而戶誦矣,然其不知春秋也益甚。噫,胡子而後,知春秋者其誰哉?

吾道有三縱:堯舜時如日始旦,一縱也;孔孟時如日中天,二縱也;程朱時如日重明,三縱也。凡此三縱,皆天也,學道者不可以不知。

讀近思錄,其辭和以藹,其氣粹以穆,其理明以備,躍然會心,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張子曰:春秋之書,非理明義精,殆未可學。此為二傳未出之先言也。今既有胡傳繼程傳而作,說的恁地分曉,豈必理明義精而後可學哉?讀者但能信的過,覺的津津有味,則其人亦大段知義理矣。

綱目祖春秋,憲章史鑑,非理明義精,未易學也。

傳習錄病痛多,熟讀近思錄,當自見得。

定其心而後語,則無輕浮躁急之病。

做箇君子定要喫虧,做箇小人定要占便宜。喫虧的做了君子,卻是便宜;便宜的做了小人,卻是喫虧。如今涉世,或當局或旁觀,卻要分明此意。

范定興勉無玷姚子曰:讀不見書,作驚人語。余則曰:讀共見書,作醒人語。小學近思錄四書五經,非人所共見乎?語不驚人死不休,則為文人墨士而已。孔孟程朱,其語何坦易而明白也!

每思聖人先行其言而後從之一語,增多少愧慚無已。就是先言其行而後從之也罷了,由今看來,卻都是先言其行而不從之,愧惭當何如也。

對人而不審其言,出言而不审其心,非所以為學也。

今日治心且從夢寐治起,此处大段不清楚,以是放其心而不知求。

理學莫精於文清,而忠憲過之,蓋才勝也。文章莫妙於文成,而忠憲過之,蓋學勝也。

陳惕龍謂陽明为本朝第一人,又曰為第一才人,非第一學人也。然則第一學人,惟梁溪先生當之。

自古稱中心悅而誠服者,莫如七十子之於孔子,至其所以悅所以服,余亦不得而知也。邇來得高子遺書,朝夕諷誦,吾悅之,吾亦不能言其所以悅,但覺天下之賞心者,更無可以踰此也。吾服之,吾亦不能言其所以服,但覺天下之傾心者,更無可以踰此也。然後知七十子之服孔子,亦若是焉則已矣。

二氏言靜,吾儒亦言靜,但二氏離動以為靜,吾儒即動是靜,故曰靜而無靜,動而無動,神也,非物也。二氏言无,吾儒亦言無,但二氏離有以為無,而吾儒則有若无,故有物有則之民彝,即無聲無臭之天載,二之則不是。二氏言虛,吾儒亦言虚,但二氏離實以為虛,而吾儒則实若虚,故萬物皆備之大用,即一物不容之本體,二之則不是。此毫釐千里之辨也。

伏羲之易,画也,文王象之。象者,斷易之畫也。然而進乎畫之義也。文王之易,象也,周公爻之。爻者,效文之象也。然而進乎象之義也。至孔子十翼,所以翼畫也,所以翼象也,所以翼爻也。然而三聖之義,於是乎始有著解處矣。高子曰:非孔子,而吾烏知易之所語何語哉!五經註於諸儒,易註於孔子,學易者明孔子之易,而易明矣。至哉言乎!此周易孔義之所以作也。余且從程傳求之,以程傳視孔翼,規模氣象,固有大聖大贤之分。要之,程之義無一非孔之義也。高子曰:學易者,明孔子之易而易明。愚謂:學易者明程子之易,而孔易其庶乎。庶乎孔易義,則庶乎可與言易矣。

未聞道之先,不靜坐不讀書,便無入處,如何聞得道?既聞道之後,不靜坐不讀書,便無守法,如何算得聞道?

要做人,須是存心,心不存,則為庶民去之之人矣;要存心,須是讀書。書不讀,則心為莫知其鄉之心矣;要讀書须是靜坐,不靜坐,則其讀書也為出口入耳云爾;要靜坐須是無欲,欲不無,則其靜坐也為形寂神馳云爾。然則做人者,當自無欲始。

吉凶不外乎善與惡,善者吉,惡者凶;善惡不外乎是與非,是者善,非者惡;是非不外乎義與利,義者是,利者非。此當隨事随物而精察之。若念慮之萌,言論之法,事為之著,渾是義,而不染於利,則有是而無非矣。有是而無非,則有善而无惡矣;有善而無惡,則有吉而無凶矣。我輩所以事人者在此,所以事天者亦在此。

易曰趨吉避凶,蓋言趨正避邪也。後人以為趨利避害,失之遠矣。

文清曰:程朱所以接孔孟之傳者,只是進修有序。象山直指本心,陽明首揭良知,皆以頓悟直捷為事,而不復斤斤進修之序,豈所語於孔孟之傳哉?

虞廷十六字,吾道大開闢也,禹湯文武皆踐履此十六字,而筆之為書,彰彰可考也。天若不生孔子集大成而一一表章之,誰知其為傳道之要訣哉?若夫顏曾思孟,則又孔子之孝子,順孫克家而缵其緒者也。故生孔子之後者,宜用守。元公太極圖,吾道一大開闢也,洛中之二程、關中之張,皆踐履此一图,而筆之為書,彰彰可考也。天若不生朱子集大成,誰知其為傳道之要訣哉?若夫江西餘姚,則又朱子之敵國、外患入室而操其戈者也,故生朱子之後者,宜用攻。

由孔子而後千餘年,大學中庸雜在戴記中,兩論七篇混入子書內,學者但作文字觀云爾。及二程出,然後彙輯訂正,列為四書,朱子又缵承二程之志,一字一句示之指南,名曰集註,使天下萬世資之如菽粟,一日不食則饑;資之如布帛,一日不衣則寒。此程朱之功所以上追孔孟也。非然者,雖有菽粟,與荑稗同,誰知其可食哉;雖有布帛,與蘆葦同,誰知其可衣哉?今且人人食之、人人衣之,莫不從此求温飽矣。然在童子,不過資之以補諸生,在諸生不過資之以舉孝廉,在孝廉不過資之以躋南宫。富貴之溫飽,豈道德之温饱哉!日食菽粟而不知其昧也,日衣布帛而不知其色也,惜哉,辜負聖賢矣!

文清謂堯舜為乾道,禹為坤道,蓋據書辭曰欽明、曰重華、曰祇承三言分之也。余意以堯舜言之,則堯為乾舜為坤,及舜受堯禪,則舜又為乾矣。大抵堯舜為乾,禹為坤。及禹受舜禪,則禹又為乾矣。大抵堯舜禹三聖皆合乾坤之道也,皆以自強不息之功而博施、厚德以載物。分乾分坤,或恐未然。

盡性者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復性者斯可矣。復性者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知性者斯可矣。知性而後性乃可復也,復性而後性乃可盡也,豈曰絕無其人哉?聊勗已耳。

文清稱真儒之不雜凡四:曰心,曰行實,曰事業,曰文詞是也。愚謂行實事業文詞,皆本於心,心不雜則滿腔天理,渾然湛然發諸外者,莫非天理之流行矣,又何雜焉?

文清極力推韓子,竊意韓子光明俊偉,自是千四百年間一大人物。然以語於四者之不雜,則未也。唯是舍其瑕取其瑜,則聖賢豪傑兩途當有各擅其長者。但聖賢分數少,豪傑分數多,使得遊孔子之門,則聖賢分數浮於豪傑矣。韓子曰: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列。看他是何等抱負!釋氏之徒以為師事大顛,謬誣甚矣。

孟子於陳仲子,略其小廉,責以大義。此春秋之法也。包則謂舉世趨利若騖有人焉,狷介清苦、不與世俗為緣,如鳳凰之在鷄羣,此中流一柱也,曷可少乎?

不知其人視其友。其友而廉靜勤慎也者,不問而知其為端人矣;其友而貪冒逸豫也者,不問而知其為匪人矣。

文清曰:為學至要當於妄念起處即遏絕之。正心之學,一言以蔽之矣。又曰:為學第一在變化氣質。修身之學,一言以蔽之矣。

文清曰:尧舜禹湯、文武周孔、顏曾思孟、周程張朱,正學也,不學此者即非正學也。余謂:不學堯舜禹湯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周程張朱,非正學也;即學堯舜禹湯文武周孔顏曾思孟,而不學周程張朱,亦非正學也。陸王一派,欲駕周程張朱而上之,正耶否耶?

文清曰:語理而遺物,語上而遺下,此以言乎釋老之學也。若俗學,則語物而遺理,語下而遺上矣。

道学者,所以學為人也,舉世駭之笑之,抑思人而不學道,可也;人而不學人,可乎?人而駭人之學,人笑人之學人也,是尚可以為人乎哉?

文清曰:作詩、作文、寫字,皆非本领工夫。惟於身心上用力最要。余謂:作詩務涵養性情,作文務根極性命,寫字务如程子之敬非欲字好只此是學,如此則詩也文也字也,皆在身心上用功,何必非本领工夫哉。文清曰:道從天出,是有本之學。余謂:道從心入,是有本之學。何也?心即天也。

文清曰:學者自幼便為謀利計功而學,宜其不足以入堯舜之道。夫謀利計功,蓋指科舉之學言也。今之学者,舍科舉則無學矣。汝曹試思之,補諸生、荐賢書、成進士,與希賢希聖希天孰愈?三希道德也,一世而千秋;三途富貴也,岂特不可以千秋哉,并不可以一世矣。為吾子弟者,慎無役役功利,而自外堯舜之道哉!

得小學之旨,然後可以肆力於四書,未有不解小學而能讀四書者也。不解小學而讀四書,只是舉業。得四書之旨,然後可以肆力於五经,未有不解四書而能讀五經者也。不解四書而讀五經,只是塵編。得五經之旨,然後可以肆力於諸史,未有不解五經而能讀史者也。不解五經而讀諸史,只是玩物喪志。

文清明朝第一人,得力全在讀書一錄。玩錄中說讀書處,津津有味。眼裏看的、口裏念的、心裏想的、當身踐履的,那一時一刻不凝注在書上?所以纔成了箇大儒。我輩無先生萬一之功,而欲幾先生萬一之業,其將能乎?

文清謂:讀書須體贴向身心事物上來,反覆考驗其理。此二句最宜詳玩。何也?向事物上體貼而不考驗身心,则涉於支離;考驗身心事物而不反覆以用其極,究歸半上落下。此先生之言所以渾全無蔽也與。文清論為學於口耳文辭,諄諄致戒焉;竊謂學絕道喪,而後即求口耳文辭之士,豈易得乎?若遇其人,且相率而從事焉,俟口耳博洽文辭華贍,然後進求之,游泳乎其中,而神明乎其外,亦可以免於先生之戒矣。

文清曰:為學時時處處是做工夫處,雖至鄙至陋處,皆當存謹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時,手足不敢妄動,心不敢亂想,這便是睡時做工夫。以至无時無事不然,此所謂敬以直內也。又曰:為學於應事接物處,尤當詳審,每日不問大事小事,處置悉使合宜,積久則業廣矣,此所謂义以方外也。程子曰:敬義夾持,直上達天德。自此無出兩般工夫者矣。

古之學也道,今之學也藝。古之學也義,今之學也利。

古之學者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天爵修而人爵在其中矣。今之學者讀書作文以求夫官,終身役役人爵,又烏知天爵為何物哉?

寫字最可驗心之存否,或差一字,或遺一字,或多一字,皆緣心不在而然。斷斷乎莫之或爽也。

志氣昏惰,肢體放逸,只緣不敬。敬則諸病皆無。自而生矣,持己則敬與怠分,敬日新而怠日廢也;接物則敬與慢分,敬日謙而慢日倨也。

文清曰:天地者吾之父母也,凡有所行知,順吾父母之命而已,遑恤其他?余謂:父母者吾之天地也,凡有所行知,盡吾天地之性而已,遑恤其他?

文清曰:凡聖賢之書,皆先知先覺,覺後知後覺之言,讀其書而無知覺,可乎?先生之意,蓋謂讀聖賢書,而徒為口耳詞章之學與,冥然無知覺者等耳。

文清曰:讀正書、明正理、親正人、存正心、行正事,此五者缺一不可也。然而有其序焉,未有不讀正書而能明正理者也,未有不明正理而能親正人者也,未有不親正人而能存正心者也,未有不存正心而能行正事者也。實實體驗,當自見的。

文清曰:人之威儀,須臾不可不嚴整。蓋有物有則也。然則耳不聰、目不明,是有耳目之物而無聰明之則矣;手不恭、足不重,是有手足之物而無恭重之則矣。以此推之,百體皆然。人之威仪,亦何可以不嚴整乎哉?

文清曰:萬事敬則吉,怠則凶,此即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凶二語而約以出之也。又曰:節儉朴素,人之美德;奢侈華麗,人之大惡。此即儉者德之共、侈者惡之大二語而詳以出之也。要其立言之旨,則無少異耳。我輩操心,其可以不趨吉避凶也與哉!我輩持己,其可以不崇德去惡也與哉!

文清曰:自頂以及踵,皆天之所與,但求順天。余謂:自顶以及踵,皆親之所與,但求不忝吾親而已。自頂以及踵,皆君之所與,但求不負吾君而已。何也?親也,君也,皆天也。

或謂詩不李杜,非詩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於三百焉,李杜咋舌矣。或謂文不蘇韓,非文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於四子五經焉,蘇韓閣筆矣。或謂字不鍾王,非書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於程朱,即此是學焉,鍾王束手矣。此吾所謂古今三絕也,異乎詩人文人及善書者所謂三絕矣。

詩必李杜乎?不李杜自有詩;文必蘇韓乎?不蘇韓自有文;書必鍾王乎?不鍾王自有書。若夫學不可不程朱也,不程朱更无學矣。學程朱之學,則宜學程朱之詩,學之可以嗣響三百;學程朱之學,則宜學程朱之文,學之可以媲美六經;學程朱之學,則宜學程朱之書,學之可以缵千聖相傳之敬,而點畫皆心學矣,又何必李杜蘇韓鍾王哉?

文清曰:天道公而自然,不為何而春夏生物,不為何而秋冬成物,天其無為乎?又曰:人道公而自然,不為何而行仁義,不為何而行禮智,人其無為乎?余以為天道人道皆有為也,天何為哉?為人也。天不為人之性而賦命,則人類滅矣;人何為哉?為天也。人不為天之命而盡性,則天德亡矣。天人交相為以成其公,又何不自然之有?

為人謀而忠,智也;與朋友交而信,仁也;傳而習,勇也。曾子三省,其即中庸之三達德乎。

文清曰:每顧遺體之重,未嘗一日敢忘先人。竊嘗三復斯言,誰非先人遺體,誰是一日可忘先人者?

文清曰:只順理便是道。此以仁義禮智渾言也。詳言之,只守理便是仁,合理便是義,循理便是禮,明理便是智。總之,則一順理而已,是仁義禮智便是道也。

文清曰:矯輕警惰,只當於心志言動上用功。心志言動是四件功夫,每日省察心如何存、志如何立、出何言語、作何举動,件件都求過得去,斯可免於輕與惰矣。

易曰洗心,書曰制心,詩云小心,孔曰正心,孟曰存心、曰養心,聖賢之書勤勤懇懇,皆以保護此心也。心之所以不能保護者,豈有他哉?私欲害之耳!降伏私欲,使不得干吾靈府,曰制心。然非翼翼然以上帝為鑒臨,心其可得而制乎?是故小其心所以制之也,制其心所以洗之也,洗其心所以存之也,存其心所以養之也,养其心所以正之也。心至正,則惟精惟一,直與上帝合符矣。

心之变幻雖多端,大約不出天理人欲二者而已。為天理之心則高峻,為人欲之心則卑陋;為天理之心則廣大,為人欲之心則狭小;為天理之心則光明,為人欲之心則暗昧;為天理之心則潔淨,為人欲之心则污秽;為天理之心則端正,為人欲之心则邪僻;為天理之心則專一,為人欲之心則雜擾;為天理之心則寬厚,為人欲之心則刻薄;為天理之心則細密,為人欲之心則粗疎;為天理之心則深沈,為人欲之心則淺露;為天理之心則公平,為人欲之心則偏私;為天理之心則坦易,為人欲之心則艱險;為天理之心則舒緩,為人欲之心則急躁;為天理之心則謙和,為人欲之心則倨侮;為天理之心則退讓,為人欲之心則矜伐。凡此數者,出於此則入乎彼,如影隨形,如響應聲,不可不察也。

道者,仁義禮智之綱也,仁義禮智道之目也。

文清曰:仁義禮智之性有未盡,即拂乎天命,而自絕於天矣,可畏哉。

文清曰:盪滌私邪、存養心性、端謹容節,三者雖並言之,要以盪滌私邪為主。蓋盪滌私邪,然後心性可得而存養,容節可得而端謹也。

文清曰:常主靜,物來應之。所謂役物而不役於物也。

文清曰:盪滌無一毫之私累,正易所謂洗心也。

文成之才大於文清,文清之學正於文成。尚論者固不可以其才之大,而掩其學之正也。

陽明之徒推道學,首白沙,而不及文清,蓋自為地也。

大道流行,有一息間斷,便不成造化;人道邁往,有一息間斷,便不成性學。

大道所以無間斷,以其有元亨利貞四德也;人道所以無懈弛,以其有仁義禮智四德也。聖人法天而立道,豈非法天之元亨利贞,而以仁義禮智立之哉?學道者求天人合德焉,可矣。

天有元亨利貞,我有仁義禮智;天有日月星辰,我有耳目手足;天有風雲雷雨,我有喜怒哀樂。吾何歡乎哉!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以歎學之不講、貿貿迷途者然也。余則曰:著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習焉,終身知之而不由道者,眾也。以歎學之徒講、役役空文者然也。孟子歎人,余自歎也。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此三者學人之通病也,余則不戒正、助,而獨戒忘,何也?正助俱勿忘以後事,心既忘矣,又何有於正,又何有於助長?是故集義之事,必以勿忘為主。曰勿忘,便有疾徐中節之意,而可以免於正助矣。先正云:晝觀諸妻子,夜觀諸夢寐,兩者無愧,始可以言學。余謂:妻子工夫,須從言語做起,每日稱引聖賢,莫雜以閒言妄語,則不愧妻子矣;夢寐工夫,全從思慮做起,每夜寤寐聖賢,而不雜以閑思妄想,則不愧夢寐矣。學道者何可以不從事於斯也!

為學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三重者何?慎言語、肅威仪、正思慮是也。坐臥問心焉,行住問心焉,飲食問心焉。語默問心,寤寐問心焉,一不問則背而馳,莫知所之矣。

張子曰:天體物而不可遺,猶仁體事而無不在也。學者以天為體,則無遺物,而萬物各得其所矣。以仁為體,則無遺事,而萬事各得其宜矣。

文清曰:中夜思千古聖人之心,惟是誠而已矣。我輩所以學聖人而未能者,只是不誠。

至誠者,聖人也;思誠者,賢人也。不誠只是庸眾。

朱子曰:至精之理,於至粗之物上见。竊意理曰至精,形而上之道也;物曰至粗,形而下之器也。理從物上见,道從器上見。朱子之言,蓋本孔子也。

文清之學,得力在一性字。梁溪亦然。

立则见其参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此之謂不言而忠信者,然後言忠信矣;此之謂不行而篤敬者,然後行篤敬矣。故曰夫然後行。若徒在言時求忠信,恐其信也有未必忠者矣;若徒在行時求篤敬,恐其敬也有未必篤者矣。其何以行之哉?

天下无理外之物,天下无性外之理,天下无心外之性。心存則性復矣,性複而理得矣,理得而天地萬物一以贯之矣。

物必有當然處,谓之理。以其為人所共由,謂之道。道與理,只是一个同體而異名也。今與人言理,即庸眾者習而安之。若與人言道,雖高明者駭而走焉。何惑之甚也!

有一个物,即有一个物的來历,便是理。遇一箇物,須审那一物的來歷,便是窮理。窮理者,格物也。

文清曰:於聖人言理處,當各隨其旨而知其所以異。言一本萬殊也。又曰:當旁通其意而知其所以同。言萬殊一本也。

知止之所在而堅守勿失,為知。此即知行合一之學。

作事不合宜,便有惻然不安之心,仁也。不安其不合宜者,而安其合宜者,義亦在其中矣。

文清曰:時中似義字。余謂:无我似仁字。

有形有象者,物也,不亦顯乎?無聲无臭者,理也,不亦微乎?即顯即微,有間乎,無間乎?寂然不動者,體也,而用具焉;感而遂通者,用也,而體行焉。即體即用,一源乎,不一源乎?程子曰: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非義精仁熟者不能為是語也。無物不有,純備之體也,反之吾身卻有物不有,其何以言體?無時不然,流行之用也,反之吾身卻有時不然,其何以言用?體用兩虧,枉卻天命之性矣。

曹月川曰:颜子之樂,顏子之仁也。以其三月不違仁知之。余意顏子之樂,顏子之禮也,以其非禮勿視聽言動知之也。非禮勿視聽言動,則視聽言動皆禮,仰不愧、俯不怍,心廣而體胖,樂在其中矣。然則克己復禮,樂之工夫;樂者,克己復禮之受用也。克己復禮為仁,謂顏子之樂,即颜子之仁,亦可矣。

為子不能尽子道,為臣不能盡臣道,為父不能盡父道,為夫不能尽夫道,吾何以立於世哉?

文清曰:人見天氣清明,則心意舒暢;天氣陰晦,則心意黯慘。亦可以見好善惡惡之一端。余謂:陽不必皆善,陰不必皆惡,要在人有以調劑之。

文清曰:忠信積久,而後效見。吾人一念忠信,遂欲責效,不亦惑乎?

文清曰:知道則自簡。包曰:知道則自靜。

文清曰:靜可以制動。包曰:簡可以御烦。

文清曰:愈日新,愈日高。包曰:愈日強,愈日明。

文清曰:无行可悔,則德進矣。包曰:悔而能改,則德進矣。易曰震无咎者,存乎悔。

文清曰:萬物猶可以力為,只此理非力所及。余意未必然。朱子言窮理之功,而要以一言,曰至於用力之久。夫用力所以窮理也,有能一日用其力於理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若之何不可幾及也。雖善,其至乎理尔力也,其中乎理非爾力也。以言乎其中之者,即謂此理非力所及,亦可矣。一本耳,而千態萬狀,生生不窮者,萬殊也。萬殊耳,而函陰負陽,箇箇還元者,一本也。

文清曰:不敢有邪心,渐進於誠。包曰:不敢有偽心,渐進於正。

非禮勿視聽言動,颜子學聖人之四目也。包不自揣,益一目曰:非禮勿思。

吾性本善,吾習得无有不善者與。日日省察,所習不慎則所性不存矣,所性不存是違命也,違命是逆天也,逆天之人,天其我容乎?天命之謂性,是我身上第一件事,念之哉!天地之道健順而已,不健不順,成不得乾坤。生人之道忠孝而已,不忠不孝,成不得世界。

不见可欲,使心不亂。得力在不見上。雖見可欲,使心不亂,得力直在心上矣。見可欲而不亂之心,與不見可欲而不亂之心,有以異乎,無以異乎?

仁者見天地之心,乃可以濟天下之難;智者合日月之明,乃可以辨天下之惑;勇者象風雷之震,乃可以除天下之患。

存心之謂仁,利物之謂義,居敬之謂禮,窮理之謂智,立誠之謂信。逐日省察五者,缺其一則人道虧矣。不存心則放,不利物則刻,不居敬則慢,不窮理則蔽,不立誠則詐。五善去而五惡隨之,可不慎與!

耳目口鼻四肢百骸,皆形也,而仁義禮智信之性已該載於其中矣。盡仁義禮智信之性,然後可以踐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之形,即物即則,即器即道也。二之則不是。

日來覺得心性工夫,其要只在養氣。氣不調攝,則志意懈怠、言語粗疎、舉動躁妄,無一而可。今而後,晝夜間須兢兢提調之。

今日出門,又妄發數語,可恨可羞。

四子書,天下所家傳而戶誦也。然而知其意者或寡矣。知其意則希賢希聖希天,取諸此而足也;知其意則出世經世傳世,取諸此而足也。小學所以培其根也,五經所以植其幹也,近思錄所以發其英華,而廿一史所以暢茂其枝葉也。凡古今所垂諸簡册者,皆可以此書貫通而匯歸之也。故曰四書不可一日不读。

浮屠老聃,其学亦云精矣,彼亦何嘗不言仁義禮智且信也?然而未得其道者,以其父子君臣夫婦之間有缺典故也,所以謂之異端。漢祖唐宗,其治亦云偉矣,彼亦何嘗不行仁義禮智且信也?然而未得其道者,以其父子君臣夫婦之间有慙德故也,所以謂之雜霸。文清曰:三綱五常為学為治之本。余謂:三綱又五常之本也。

視聽言動發而皆中節,谓之禮;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謂之樂。禮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樂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立天下之大本、行天下之達道,則一身與天地同節,一心與天地同和矣。是故三代以前禮樂之制作在唐虞殷周,三代以後禮樂之制作在鄒鲁洛閩。

涇陽先生微有駁雜,而大段則痛快之極。少墟先生微有沾滯,而大段則醇正之極。若夫極其痛快而無少駁雜、極其醇正而無少沾滯,其惟景逸先生乎!

孔子之道,天下萬世所共由也,使非顏會思孟羽翼於前,天下萬世何由而知有孔子之道乎?使非周程張朱表章於後,天下萬世何由而知有孔子之道乎?然則孔子之道,得此九人者而後曉然於天下萬世。若曰吾自有捷徑,而不必於周程張朱也,吾不知周程張朱而外,豈別有所謂颜曾思孟乎?吾不知顏曾思孟而外,豈別有所謂孔子乎?入手一差,到底無得手處。學者慎之!

焦弱侯以程朱為保殘守陋,抑思程朱所保而守之者,六經四子也。六經四子殘耶陋耶?充其意,不殘不陋,必如佛老之虚無而後可。

趙普呂夷簡,功成勳立,名垂史册。予獨曰之為小人,誅其心也。李固杜喬,身死家滅,禍流宗社,而予獨推之為君子,矜其志也。

少陵詩云: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此語與韓退之歎一飽之無時句正同。嗟乎,杜聖於詩,韓聖於文,皆讀書破萬卷者,而辭氣萎卑如此,病坐不知學耳。甚矣,學之不可以已也!

少陵詩云: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此詩最占地步。及聞其所以致此者,則揚雄之賦、子建之詩、李邕王翰之比鄰而已。以若所為,求若所欲,子輿氏所謂緣木求魚者,非歟?蘇長公長于五經,煞有功夫,亦有見地,文章諸大家皆不及也,只是大段穿凿且纖巧耳。使當年北面伊川,如楊龜山游定夫諸公,所造皆過之矣。

读易而不知程傳之妙,不可以言易。讀春秋而不知胡傳之妙,不可以言春秋。猶之讀四書而不知集註之妙,不可以言四書也。

吕泾野崇奉二程書,必冠带讀之,可謂深知程子矣。乃於朱子獨不然,擬之横渠而以為未也,擬之和靖而以為未也,豈不誣甚矣乎?知程而不知朱,吾不謂之知程也。顧涇陽乃弟在儀部時,擬疏請朱子配享孔子,可謂深知朱子矣,乃於程子獨不然,援濂溪為例而不得也,援文中子為例而亦不得也,岂不诬甚矣乎?知朱而不知程,吾不謂之知朱也。

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自有孔子以來,未有四書也。自有四書以來,未有集註也。天下後世知孔子為生民未有之聖矣,而不知四書為生民未有之書。即知四書為生民未有之書矣,而不知集註為生民未有之註也。至矣哉,不悟四書之妙,不可與言集註;不悟集註之妙,亦不可與言四書。吾惟終身服膺焉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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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半佛半神仙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