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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林庙展谒记--陈沅
2016-03-03 | 阅:  转:  |  分享 
  
曲阜林廟展謁記(近人)陳沅著



饒平陳沅梅湖著



《曲阜林廟展謁記》序



曩讀孫文定公《南遊記》,所言孔林孔廟事蓋略。近陳君梅湖出其所著《曲阜林廟展謁記》,見示敍述周至歷代祀典之隆替,聖裔封號之承襲,考據亦極詳,不惟使讀者如身其境,且可藉為考古助焉。蓋孫記為南遊作,自出都門登岱宗,陟衡嶽,越洞庭,浮沅湘,流覽西湖、金華之勝,而消夏于桂林,有見則書,曲阜林廟不過順道一遊耳。值衍聖公入覲,不獲觀其車服禮器,故語焉不詳。陳君專為謁林廟來,且承聖公禮待,引導有人,故纖微悉錄,其規模巍煥,有為文定所不及見者。文定南遊,當康熙辛丑歲,距今甲戌二百一十有四年矣。經雍、乾數朝之修葺,址益拓,廟貌益壯,不能以前記例也。

抑觀陳君所《記》,有足發人陵穀滄桑之感者。《記》稱孔庭耆老言,鼎革後,公祿弗逮,大學院長蔡元培議沒收孔庭祀田,幸有有力者爭之,事得寢,否則聖祀絕、宗子餒矣。嗚呼!蔡氏其真有此議耶?抑傳之者之妄也。共和肇造之初,國會有欲鬻孔林樹木濟國用者,辮帥張勳派兵駐守曰:“有損孔林一草一木者,格殺之。”議賴以不行,予亦以為所傳非真也。夫生財自有大道,何至用古人賣上林苑馬糞故事,以塵污青史哉。

昔十字軍之役,歐洲列邦犧牲民命數百萬,戰禍垂百餘年,最終勝利,不過到耶路撒冷耶蘇墓前一展拜耳。今科學發達,有識者皆知新舊約之非,然卒無人焉誦言廢之者,國教所關,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韙故也。

中國自漢武帝尊崇儒術,定孔學為國教二千年於此矣,雖經五胡十國之亂,取義成仁之士相望史冊,終不至用夷變夏,率天下而為毒蛇猛獸者,豈非教澤入人深,而名分維護之力固哉?蔡氏遜清詞臣,迭長民國教部大學院,沐浴詩書之化久矣。縱不能恢弘聖道,挽回澆薄人心,奈何為此拔本塞源之計,智識反出目不知書之武人下耶?吾故以為傳者之妄也。

陳君足跡遍天下,北極幽燕,南抵老撾、柔佛,所至探其勝跡,志其風土,著書盈篋,而尤於此記,有功聖教钜也。欲知歷史祀典之隆替,林廟莊嚴之情狀者,盍以此為夜遊之燭,南針之導也夫。

甲戌孟秋之月、普甯鄭國藩曉屏甫序於似園之仰止軒



《曲阜林廟展謁記》序



陳子梅湖以其《曲阜林廟展謁記》索序,余惟陳子少涉滄溟,曆南洋諸島;壯復從事仕宦,飽經世變,而能不廢筆墨詩文,逐年月以俱進,可喜也。是編為其癸酉年賦閑專誠謁聖地之作,敘情述事,委曲詳盡,憤時嫉俗,雜以詼諧,閱之津津忘倦。嗟夫!聖道廢久矣!國人之不知尊聖,於今日為甚。陳子是編出,使閱者讀其書而思遊其地,遊其地因仰其人而追其道,是則此書之有補於世也己。

甲戌孟秋,大埔溫廷敬序



自序



余性嗜遊,自丱已然。於先民遺宅故壟,尤喜訪求。每當登眺憑弔,頓覺身在塵外,神與古會,悠然自樂,世事都忘。時復于悠然自樂中,更起無限悲涼,蓋情之所發,無能自已也。久而成癖,興之所至,輒廢讀冒險往,師戒友規,終弗之聽。群目為放浪,而余實得真趣。方舞象,一郡之山川勝跡已探討殆遍,自是齒日長,興日增,而志亦日壯矣。

甲辰歲,適赤土國,嗣督僑學,職方語文,居久漸習。乃西溯紅坡娃河、經力撫里滑蘭、抵那空氏貪馬叻。“桴村水市,鱷窟燕岩。煙嵐溟渤,炎荒奇境。”作《木暹西部遊記》。

僑戈辣,蹤跡所暨,東臨柬埔寨,西極緬境,北履老撾。“穴處巢居,風猶太古。文身椎髻,戲尚拔河。”作《麟城風土志》。

己未,暹廷頒苛例,縛束華校,代表僑眾晉京覲陳。時三海未與民同樂,元首優禮遠人,特派大禮官黃君錫臣陪遊。“太液冰融,上林花落。白頭宮監,咽談開天。”作《故苑鵑聲記》。

新秋,赴昌平,謁明十三陵,一鞭疲馬,幾疊荒山。“寢殿幽宮,晝眠鼯鼠。西風嶺樹,慟哭寧人。”作《天壽謁陵記》。

出軍都關,登八達嶺。“紅葉黃雲,飛沙黯黯。笳聲雁影,征馬蕭蕭。”作《關山鴻印記》。

庚申初春,游武林天竺峰巔,餐雪潤肺。“放鶴亭畔,嚼梅點心。追懷先德,深慚不肖。”作《武林遊草》。

癸亥,寓建業,探勝小倉山。“七塚排連,六姬長伴。夕陽一角,仍照桃花。”作《隨園遺跡記》。

乙丑夏,至潯陽,上匡廬,宿白鹿洞。“茂草虛堂,籠燈捫碣。清宵流水,如聞弦歌。”作《鹿洞一宿記》。

栗里訪靖節,居栗樹嶺,式元公墓。“老樹荒村,秖余醉石。守塋賢裔,猶種蓮花。”作《柴桑陶居周墓記》。

溯江至鄂,展先漢大義帝陵。“曠代英雄,碑表漢族。鄱陽一矢,景命祚朱。”作《鵠山霜露記》。

丙寅,南航星加坡,歷柔佛、麻六甲、芙蓉、雪蘭莪、霹靂、庇能、布厘、士吉礁諸部落。“亞歐綰轂,六洲互市。客卿執命,群酋酣處。”作《馬來亞遊記》。

丁卯,遊雲間,尋機雲玄宰故跡。“萋萋長谷,黃犬誰呼。瘽瘽雲孫,拓碑易米。”作《華亭訪陸董祠宅記》。

戊辰,館瓊台,於郡西郊下田邨濱涯五龍池,訪謁丘文莊、海忠介二公里墓。“遺像簪笏,奇甸精英。思陵殉國,忠坊滴血。”作《海南丘、海二公里墓記》。

秋,赴潤州,渡江遊廣陵,瞻歐文忠像于平山堂,展史忠正墓于梅花嶺。“蟬哀天子,岡屬醉翁。夕照松楸,傷看弓劍。”作《邗溝薄遊記》。

庚午,至曲江禮文獻祠,登風采樓。“開元勳業,元祐壯猷。廬武芙蓉,流風宛在。”作《曲江張祠余樓瞻禮記》。

過曹溪,參南華寺,瞻六祖、憨山、丹田三禪師遺蛻。“袈裟佛影,亞仙護法。不生不滅,錄著傳燈。”作《南華隨喜記》。

於役蒼梧,登雲蓋山,探金雞岩,峭壁中有石穴,深不可測,傳舜陵在焉。“重華野死,九嶷茫茫。環佩聲消,淚竹蒼蒼。”作《舜陵考赴戎城》。

迂道高望村,尋明端皇帝陵。“毓英延祚,中興莫覩。亂草叢茅,誰薦麥飯。”作《江村尋陵記》。

秋,遊端州,躋七星岩,入鼎湖山。“玉屏花掛,水月僧空。龍髯莫攀,天湖志痛。”作《星岩鼎湖攬秀記》。

辛未,旅澄邁。“搜索幽奇,徵訪文獻。風俗質樸,水木清華。”作《苟中小志》。

總三十餘年,所歷度荒,淼陟巔危,數遭墮馬,覆舟傾車,翻象之險。然所見如鄉先正李景齡、蕭同野、李二何、羅庸庵諸先生題詠碑;周子愛蓮、韓雍遇仙諸石刻;隆武元年建橋碑,知吾郡當電光石火中猶有營造;永曆《丙辰同歸所碑》,知康熙十五年,吾邑仍有奉明正朔;《青龍橋碑》,知宣大邊關道里形勝,詳于翁襄敏之《圖說》;王承恩墓碣,揭總督天下援兵、稽察京營戎政,知烈閹當年曾拜統監兵戎大命。他若張文獻之銅像,丘文莊之檀像,董文敏之四顴塑像,昌敦部之宣撫司印氏薩棘之鐵線橋,匹邁之半沒土中紅石寺,皆世人鮮所見,簡篇鮮所載。

至於山川之奇觀,風俗之詭異,夥難殫述。得此奇秘真趣,故視勞為逸,視險為夷,遇豺虎滿山,暴客伏路亦不之怯。此無他,意志戰勝環境也。顧所踐履,記者十之四,不記者十之六,其所記稿,疊被兵盜水火、白魚巴螘之厄,存者又不及其半。雖知向所記存,小有裨于職方掌故,稍可以公諸世。惟余本空薄,復頻經世變,悲憤郁伊,心靈蔽礙,偶有抒寫,率膚淺不成文,恐讀者誤余欲以文炫人,則與余意徑庭,是以不敢付剞劂。

闕里關為孕聖之鄉,中華文化發源地,十數年間輪蹄六過魯境,卒以事牽未獲瞻仰。癸酉春,竭誠臨展,始償宿願,凡林廟興廢,孔庭制度,曲阜沿革,聞見所及,採而錄之,成《曲阜林廟展謁記》,較前諸作加詳。歸曾表之報端,蓋欲使尊聖者讀之,益有所興感;叛聖者讀之,冀速於反省。庶少盡余弼教責。

今歲,從茶陽溫明經丹銘後,襄輯《通志》。丹翁兩詔余益斯記鋟版,同事鳳城楊文學世澤亦數促之。余荒落,丹翁、澤君知之稔之,而亟欲斯記之付梓,以廣其傳者,為弼揚聖教計。余文之陋,殊未遑顧,余敢不從?讀斯記者,幸略余文,而體丹翁、澤君之意焉。

峕民國二十三年甲戌立秋日,西寧山人、饒平陳沅敘于鮀江之韻古樓



《曲阜林廟展謁記》跋



西寧山人遊曲阜歸,出其所著《林廟展謁記》付剞劂,屬樹榮為之勘。樹榮受以卒業,因起而言曰:昔司馬子長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為之低回留之而不能去。然惜不詳記其廟貌規模,猶未足以引人嚮往之心。

山人不遠數千里,走謁林廟而親炙之,景仰之殷,與子長將毋同?顧低回留之而不能不去者,勢也。乃將其耳目接觸所及,一筆之於書,以留長久紀念;且使讀是編者,雖未能至其地,而悠然神遡,若隨山人步趨升降於阼階間,豈非感發興起之一助哉?

挽近文教失宣,禮樂崩壞,一二庸妄钜子悍然倡為非孔之論。新學小生未聞大道,為之隨風而靡,馴至藩籬盡撤,人欲橫流,日入於敝,而末由遏制;關心世道者,未嘗不悁悁憂其繼也。然而聖人之道厄而復亨,自昔已然。彼非聖者,亦祗以自絕而已,於吾道庸何傷?

方今操枋諸公,幡然於道術偏激之失,而以化民成俗之亟有待於中庸之倡率也。於是恢復丁祭讀經之議,已由言論而漸見諸施行。山人是編適鋟板于聖教復興之日,當不復貽人以迂腐之譏,然山人又豈與世之阿曲以迎合時尚者同乎哉?山人聞而頷之曰:“盍為我志於卷末。”因書以歸之。

甲戌仲秋上丁後三日,寅姻侍教弟、揭陽楊樹榮跋。



(陈端度恭习断句、山人斧正,寄生、老丑斧削)



曲阜林廟展謁記



饒平陳沅梅湖著

(一)

西寧山人年來多病家居,易數醫終未呈效。嗣遭牽累,益形委頓,骯髒頑軀,漸露嶙嶙傲骨。

癸酉春,移療香爐峰麓,刀針並施,兼飲藥液,逾月就痊,厥神頗憊,醫囑稍修養。時扶短僮,曳藤杖,稿冠野服,襄羊乎山顛水涘間,造耆彥尊宿,探討儒釋奧義,或訪逸民逋客,談開天遺事,興至雜以詼諧,幾不知為狂為迂。

少絕塵點,體日健適,無何杏褪梅殘,杜鵑初放,感物傷懷,陡覺島居局促。思耶路撒冷、迦毗羅、默伽諸城,耶、釋、回徒眾跋涉而赴,以一參禮為榮。余自命為孔子徒,闕里乃至聖誕降地,未獲一臨,甯毋憾耶?故決乘暇往謁,藉償宿願。白諸家重遠博士,極贊余行。乃函囑家人,措四百金作盤纏,僅籌得百五,不得已解漢佩售之,始克成行。佩,得諸潯陽某舊家,已十六年矣,珍愛之品,詎甘割去,貂裘換酒?人各有癖也。臨行馳書預告北友。

三月十一午,登海舶。十四晨,抵黃歇浦,投逆旅休憩。午後分訪鄭雪耘、柯子喬、吳默庵家,大覺無那頑僧、諸寅友。雪耘回籍未歸,子喬開晚宴于東亞酒店,寅兄翁子光亦同席,相見極忻慰。五年不來,海上苔岑半多雲散,一小變之說,洵不虛也。

十五午,默庵來晤。門人諸暨張紫峰飛書抵余,請赴蠡城,游蘭亭、禹穴、苧蘿諸勝,並告于泉唐,預約其姊夫周君於楓橋,預囑其表弟屠君袛候迎送。即日裁覆,俟南歸往游,晚仝大覺洋餐,問笠澤施杏翁近狀,知佳勝,心竊喜焉。

十七早,冒雨乘滬甯車赴下關,轉津浦車北上。車輪動時,燈火滿浦鎮矣。車中乘客甚稀,因倭寇九邊,漁陽鼙鼓,震動燕京,故上行車客鮮,下行車客多,懼兵燹也。同車一客,年可三十許,局度夷雅,袍履樸潔。互通氏籍,知魏姓,文翰其名,析津人。留美法學博士,曾為法部參事,要往曆下句當公務。談吐撝謙無洋制太史氣味,令人欽敬。

十八昧爽,抵徐州。車停,俟避下行車及隴海路客貨盤轉。登瞭台,縱目四顧,霜露未晞,春山如醉,燕子樓荒,節度風邈。昔日劫痕重來,猶人眼底,牢落征人,感慨系之。

七時,車上行逾沙溝站,將近臨城,車中二洋人憑窗東望,指遠山咕嚕而談,雖不可辨定,系話當年孫美瑤寒夜迎車械,邀外賓上抱犢山故事。

經鄒縣,特別快車向不停站,疾駛如電。青林現城郭,複露孟廟觚棱,吾慕孟夫子,目送而心嚮往之。

午到兗州,停車添煤、水,轉貨客,濟寧州支路由此起點。兗距曲阜三十里,前清為府,曲隸之,民國府廢為滋陽縣治,于明為魯王開藩地,今則危塔斷橋,頹闉敗堞,藩府改為玄觀,即路隅王孫己不可複見。

岳廟亦有秦檜夫婦鐵像,亦明鑄,明去南宋幾五百年,檜何開罪于韓指揮,為之作俑,鑄鐵于杭(杭州西湖嶽墓鐵像,為明嘉靖間指揮韓某鑄)。兗乃效之。檜與韓殆所謂結下五百年冤孽歟!例諸,今日,檜像應易鐵為銅,戴金襆頭,袞服九章,前豎貞石表,曰:宋丞相、禦史中丞、封建康郡王、追贈申王、秦忠獻王之像。其妻應鳳髻花鈿,蹙金霞帔,黼領緅緣,九翟重雉,褾襈佩綬,以符體制。

寒流湯湯,塵沙黯黯,西望山陽故郡,仲宣何處?倚道旁楊柳,不禁發思古之幽情。

(二)

日晡,達曲阜站。站雖小,有騾馬車、小車蹇衛,候客賃乘。站東有曲阜賓館,建築一遵古式,坊門阼階,紅簷四垂,榱桷施彩繪,頗閎肆。廣庭列植松楷,驟見之,幾疑為祠廟。

闕里在曲阜城內,距站東北十八里,大道通焉,惟無汽車。余欲領略沿途景物,以大車有幨幃,顧盻不便,乃賃小輦,風沙撲面弗恤也。

道甚寬,道旁盡麥畦,霜苗初茁,平野數十里,似鋪碧綠氍毹,間以新柳郁金,霞光蕩澹,便覺眼前生意滿,不啻預為余今日詠。惟道無石鋪,時當雨後,高確而低淖,車行頗顛簸。

途人無老少,韋布寬博,狀現質魯。少婦著紅綾襖袴,小足系彩帶,墮馬髻,插金銀簪,上罩玄紗巾,跨羸蹇或坐車輪木車,控禦者則為男子,雞車馬狗仿佛。

咸陽大道遇二洋人,一男一女均著犢鼻褌,僅掩大腿四分之一,從一我國人,為挑袱榼,坌息疾走。余好奇遮而詢之,蓋午前往游林廟,要即日趁下行車返滬,道上行人咸注目于洋婦之臀腿,裸腿游林廟褻矣。

入一村,籬落蕭疏,槐柳棠梨中,茅舍錯落,間有瓦屋。短巷小庭頗清潔。村厖三數,迎車昂吠,一嫗揚蘆稈止之。村盡處見土堤,中辟小閘,一水東南流,石灰橋貫焉。對岸一片砂磧,旁堤茅店二,小廟二、高碑三。

下車就茅店市漿飲,閱其碑,知水為泗水,碑為修堤葺廟立。題名多孔姓,姓之上多冠以廩庠生。字固不佳,文亦欠妥。廟壁上貼省、縣文告,新舊綴疊,中有一誡諭,一催科,白話,新標點,署銜不鈐印,創見也。

水闊十餘丈,淺不可舟,橋北深砂陷輪蹄,徒步而過。一龍首碑廣約三尺,下端沒沙中,捫之為康熙間建橋碑,以上截測之,高可六尺,已沒過半,可知沙積之速。

考泗水,源出泗水縣之陪尾山,四泉併發匯,為一渠,複納諸泉,西北流出卞橋,匯洙水而北入曲阜境。又西流繞聖林,後從西南至兗州城東黑風口分支入郡,城東墉貫,城西出,逕平政橋,入濟寧州界。又西南流逕楊家壩,沂水來會,南入鄒縣,逕許家村,複入濟寧境。又西南會白馬河,由魯橋入運河。

據《水經》雲:泗水出魯、卞縣北山西南,逕魯縣又西過瑕邱,漷水從東來注之,又南過平陽、高平、方輿諸縣,又屈東南,過湖陸縣南洧,涓水從東北來注之,又南過沛縣,折東逕山陽郡,過彭城,又東南過呂縣,下邳而入於淮。按此蓋泗之故道,自黃河南從泗,不入淮久矣!

才過沙灘,見迎面一車,導二武士。駕車之馬白而壯,行甚疾。從八騎,二騎衛車之左右,一騎者著袍、戴氈笠,餘七騎警服背長槍。車青幰玄幨,明窗垂絡,雕飾軫軛。車中人臞貌修髯,意必顯者。

車過複前行,驀睹古木挺秀,繁蔭頗廣。一古廟,制甚崇,戟門虛掩,停輦進觀,則神為真武,旁列諸天君,或獰猛,或文秀,塑術極工。甬道左右古碑成列,丙舍厝柩,幾滿陰惡之氣,森森迫人。正殿後有層樓,乃從左便門出,向冷巷轉進,擬登樓觀究竟。

將及門,遽聞嗥然聲,一赤色巨獒撲出,張口作齧人狀,牙丫且銛,幾觸余頷,悸極而呼。一僮奔出,約十二齡,短袍蔽膝,開聲一叱,獒雖停撲,尚昂首前吠,僮即騰身跨獒背,兩手抱獒項,吠乃止。問余何來?答:“東粵陳某來瞻聖地。”轉問:“廟古遠人家,小哥兒何獨居?”此僮答雲:“此為社學,昨休假,員生皆去,僅咱與獒任留守耳。”肅余入時,余心仍忐忑,乃辭。

出廟右大道傍,一黑石蟠螭碑,乃明萬曆間,魯王以派及樂陵府尹某修廟記。讀之方知地為奄墟。考奄于殷為侯國。殷末其侯助紂為虐。入周至成王即政之。明年奄與淮夷又叛,周公奉成王討滅之。《尚書·多方篇》:“王來自奄,即使地。蓋成王自奄歸鎬京。作《多方》以誥庶邦也。”若就地四周掘之,定有宮城遺築及瓦銅、古器發見。又奄里在魯城東門,《通志》謂之商奄里,另一地也。

複東北行約二里,遙見林靄間金光閃爍,射映斜陽,異之。再前行,見林端鴟吻昂霄,碧瓦煥彩,意系至聖廟。庭道傍,村落漸密,男婦作於野,尚未息。林疏初已隱隱見雉堞。稍折,北見高阜叢林,廣可數里,長垣繞之。垣有數叚系新甃者,知為聖林。

車經林東隅,一渠橫路,貫以石橋,橋名“普濟”。水由林牆閘口流出,橋北絲絲,橋南已竭,知水為洙水。泗涸洙湮,道微之征,其在斯乎?據闕里文獻考:“洙水源在城東北五里地,名‘五泉莊’,西流入林東牆水關,逕聖墓而出西牆水關,又西流折而繞城西南,入於沂,以達泗。”按:此非古洙水也。考《水經》雲:“洙水出泰山蓋縣、臨樂山西南,至卞縣入於泗。”而《山東通志》則辦之雲:“蓋縣在沂水西北八十里,距卞不下三百餘里,重山疊嶂,其道難通。”

今洙水之源,實在泗水東北關山。關山乃費縣蒙山之麓,費縣境有漢華縣故址。意蓋字乃華字之訛。又《泗水縣誌》雲:“泗源在南,洙源在北。”其說為得之。又《水經》雲:“洙水西南流逕卞城,泗水亂流至魯縣東北,又分為二水,水側有故城,兩水之分會也。”洙水西北流逕孔里,是謂洙泗之間矣!

細釋《水經注》,是漢時,洙水逕卞縣故城北,泗水逕其城南,會合于卞城之西。今則泗水北出卞橋,即與洙會,蓋已在故卞城之東矣!至洙水在卞城以北,其流尚湯湯不匱,而既合之後遂不復分。所謂至魯縣東北又分為二水,逕孔里至高平入於泗者,其故道久絕查。

乾隆八年,至聖六十九代孫,戶部廣西清吏司主事繼汾與其弟優貢生繼涑,欲尋洙水經流古跡。至五泉莊北得古碑一,有“浚複洙河”四大字,無年月、款識。即其地掘之得源泉混混然,後知古人曾有修復之者,而故道終不可得,遂浚此泉以當之。迨歲久,仍就淤塞耳,乃具畚鍤,聚徒旅循舊跡而深浚之。引逕聖林,由沂以入於泗,即今之洙水也。而古時故道終不可複識。

又考沂水發源於尼山之智源溪,西北流逕縣城南,又西流之兗州府城,東入於泗。按沂水有二,此非《水經》所稱出蓋縣艾山之沂水,蓋酈道元所謂“出尼邱山西北,流逕魯縣故城南,北對稷門,又西逕圓丘北,又西右注泗水。”所謂浴乎沂者,即此水也。

(三)

過普濟橋,趨東南行,望東北隅,翠柏淩空,從林南迤邐接城北,間現飛樓崇坊,狀極雄偉,知為聖林輦路。車經恩榮坊,坊高約六丈,以白石構成,分三門,雲龍花鳥,琢磨極精。不二百武,進曲城北門,無甕城,垣高約二丈餘,甃以磚,譙樓、雉堞頗完整。門內互街兩傍,小商販就地上擺賣蔬、肉什貨,黃粉絲一項,前所未見。街頗廣,無鋪石,泥雜煤灰成褐色。風微動,塵沙即飛揚,汙物殆遍,車馬往來頗稠。門左紅牆半剝,長約三十丈,喬木高簷自內露出。才轉東弄,一朱坊高揭“陋巷”二字,石欄繞戟門,顏子廟也。

再南趨,複轉西就旅店,卸行裝。店名“大通”。禦夫導宿者,店主人為亞聖裔,名憲桐,年與余相若,待客甚恭,引余進內院。院兩幢甚矮,茅茨土階,圍以黃泥,短垣周植梅柳,地鋪蘆席,庭陳盆景,致頗幽雅。稍坐,店役捧盥持紃至,乃沐漱拂衣塵,用茶點訖,坐胡床少憩。

少頃,向店主人詢仲光部郎家于何處,仲光名繁裕,至聖裔,勝朝兵部主事,入民國不仕,任孔教總會會長。曾以文字通聲氣,聞其名,未見其人。店主人告余雲:“孔大人府在城內東北隅(北方人對仕官仍舊稱),年邁且多病,前月喪其長公子,痛過度,今將痹矣。”

余即命車往,第頗閎,投刺入,旋延見閽者導致廳事坐。俄一叟扶杖出,貌腴發皤,神清和而艱于步。余知為光翁,起相揖,互道寒暄,余並致慰語,翁謙答,而搖首太息。旋出重兄書,翁閱,竟轉詢重兄近況。余見翁狀,略問地方情形,即請派人導謁襲公,遂興辭。驅車詣衍聖公府。

府位於城中央,車由東城大街向西行,崇樓在望,上覆碧琉璃瓦,重簷四垂,簷端懸銅風鐸,窗戶四敞,雕鏤施丹艧,中懸雲龍大畫鼓。下辟穹門,甚高廣,可並車馳,門以內為廣場,肩挑櫝擺,分列兩傍,南北二角門。門以外院落櫛比,直弄通衢,為林廟百戶宿衛處。再進則崇階,南向前障粉壁,閌閞上豎一直牓,景雲周遭,青光地金,書“聖府”二大字。

降車進門,門內左土地祠,右宿衛所。再進升階為戟門,朱楣中間直額揭“聖人之門”四字。門左右列石鼓、石狻猊。複進為甬道,道中為塞門,上揭“恩賜重光”額。甬道外為庭,古木參天,嚴肅無嘩,庭外為公廨,黑柱、紅欄各十二楹。逾塞門,升階即大堂,上起鴟吻,不覆綠瓦,制較王邸稍殺。

堂七楹,中堂有屏,屏繪卿雲捧日,屏前為座,座前為公案。由雲屏左門進,過穿堂,兩傍列丹棱素絹方燈四對,高約一丈,朱書“世襲衍聖公”五字。

二堂左為啟事廳,導者請余進,啟事官起迎,導者代道來意,啟事官肅余坐于匟,呼茶進。余出名刺,啟事官接而轉授閽者遞入。少頃,一吏舉余刺出,向余鞠躬,道請隨之入。再過穿堂,逾閾,下階向西轉,入閣門,複南行,過重門折西,入垂花門。廣庭植花樹,轉北升雲石階,一院南向,戶牖雕鏤,金碧稍剝落,院外列吏,四藍布袍加玄,見余升階,趨辟中門,導余進院。

院五楹,中楹橫匾金書“忠恕堂”三字,地上滿鋪花罽,正中設一匟,匟上施紅絨,墊中置紫榆幾,匟後為高幾,上陳琺瑯鼎一具,三鶴為足,高可二尺半,制極華貴,左右康彩螭耳罍各一,高與鼎等。再左百果一盤,再右孔雀羽一扇。兩傍列枬木,格櫥高約八尺,嵌以玻璃,內陳玉石磁珀諸珍玩。匟前分列交椅八張,披墊如匟,間以小方高幾。四椅後展大畫屏,靠壁置照身大鏡,門左二椅一幾,北向承塵施素繪,懸明角瓔珞宮燈二對,彩繪琉璃燈四對,滿堂紅一對,中楹兩柱懸皇十一子聊。左壁為前襲衍聖公慶鎔楷書《忠恕堂記》,堂為六十七代襲衍聖公諡恭愨毓圻燕居之所,右壁為前襲衍聖公令貽行書《列祖謨訓》,佈置極莊嚴典麗,從吏請余就賓位坐。

俄見一吏入白:“公爺到!”余起立,見一少年從吏進,丹顏腴貌,玄絨褂、青緞袍、素襪、粉底玄緞方頭履,神極端凝,知為襲公。相見禮畢,公就北向之椅坐,余起,請上主位坐,以童稚遜不敢,嗣語余曰:“某不肖,不克恢宏先聖之大道,更勞老先生與海內耆俊相弼護,愧感不盡。”余答以謙詞,旋談聖門狀況。忽見衛車之著袍戴氈笠者忽忽至,進與余為禮,通名姓,聖裔,名祥杕,字蓮舫,聖廟執事官。詢所護送者,為前浙省主席張難先,自濟南來謁林廟,趁午車返建業。蓮舫人頗磊落,與談甚洽。余向襲公請謁聖期,公定以明晨複命,侍者轉知奉祀官,謹為預備,余乃舉茗興辭,公送至閣,余請止,公命蓮舫送至大堂階下。

返寓片刻,蓮舫從一吏捧襲公刺,代表答拜,並告奉公爺諭,請余移居聖府,余敬謝之。複以頃間於府門見所懸貼文告署銜“聖公府”判朱而無鈐印,問諸蓮舫,蓮舫告余雲:“公印己於民十八年,被教部呈行政院,飭省行縣奪去矣!”蓮舫告辭,余送如禮。

(四)

按:襲公,名德成,字達生,至聖七十七代孫。年才十四齡,已如成人,局度端凝,言動中禮,不愧聖門宗子。惟聲音短濁,美中不足,或當發育時期生理變態亦未可?定公為七十六代襲衍聖公,令貽遺腹子,生數歲,母夫人及庶母相繼逝。有二姊,一出閣,一巳字。無同胞伯叔,父母故,由堂伯母任保育兼代主家政,府事則由孔庭耆老協同處理之。

考孔庭繼襲,雖例定世嫡,顧自八代謙(後名斌,《史記》作慎,字子順,相魏封文信君)以長子鮒(一名鮒甲,字子魚,或稱子鮒,亦稱孔甲)嗣。

宋公之系:漢成帝綏和元年正月,詔求殷後,得鮒。裔孫吉封為殷紹嘉侯。三月進爵,為公地百里,國於沛。平帝元始二年,更封為宋公。吉薨,子何齊嗣;何齊薨,子安嗣;至聖至安十六代矣。

光武帝建武五年,改封為殷紹嘉公;十三年,複封為宋公,安薨,無嗣,罷封。謙三子;鮒,騰,樹。長子之後承殷統,中子之後奉至聖祀,以血統論至聖,至安大宗已斷矣。又考漢書《王莽傳》,雲:“更封殷後宋公孔弘為章昭侯。”與闕里家譜所載複不合。九代騰,謙之中子。

漢高帝十二年,過魯乙太牢祀孔子,封騰為奉祀君。由騰傳至二十代完。襲封褒亭侯,薨,無子。魏文帝以其弟贊之子羨紹封,是謙以中子之後奉至聖祀之統又斷。二十二代震,襲封宗聖侯。晉武帝泰始三年冬十二月攺封奉聖亭侯。至二十六代鮮。

宋文帝元嘉十九年襲封奉聖亭侯,旋改封崇聖侯。查晉武帝泰始三年至宋文帝元嘉十九年,相距一百七十六年,所傳秪有四世。

考《晉書·孝武本紀》載:“太元十一年秋八月庚午,封孔靖之為奉聖亭侯。”又《宋書》載:“晉明帝太寧三年,詔給奉聖亭侯孔亭四時祀孔,祭直如泰始故事。亭五代孫繼之博塞無度,替慢不祀。”宋文帝元嘉八年,有司奏奪爵。至十九年,又授孔隱之兄子熙,先謀逆,又失爵。二十八年,更以孔惠雲為奉聖侯,後有重疾,複失爵。孝武大明二年,又以孔邁為奉聖侯,邁薨,子荼嗣,有罪失爵。此東晉至劉宋繼襲之次序也。《國史》撰述必有考征,斷非毫無證據者,按闕里譜內並無靖之、亭、繼之、隱之、惠、雲、邁、荼諸人之系。元嘉十九年,封奉聖亭侯者,正史所載孔隱之也,闕里譜內所載孔鮮也。事同一年,名則迥異,則當時世次紀載已經參差,或以大宗無人,遂取旁支代襲,後因鼎祚屢移,子孫不嗣,家乘失傳,殆由於此。

至三十二代嗣悊英,悊又因中原土斷,南北分宗時代,封爵襲次,紀載均失其實。

四十六代聖佑: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東封泰山,遠幸曲阜,謁林廟,改曲阜為仙源縣,授聖佑為奉禮郎,年才十一。天禧五年,襲文宣公,年三十五。薨,無嗣,以從弟宗願襲。

四十七代若蒙,宗願長子。神宗熙甯元年二月,襲封衍聖公。哲宗元佑元年,攺封奉聖公。元符元年,坐事廢,以弟若虛襲。徽宗崇寧中薨,仍以若蒙長子端友紹封。

四十八代端友,崇甯三年,襲封衍聖公。高宗南遷,建炎二年,赴揚州陪位,不克歸,遂寓於三衢,薨,無子,以弟端操之幼子玠嗣。玠薨,以從父子璠嗣。璠薨,複以玠子搢嗣。搢薨,又以璠子拯搃嗣。拯薨,子文遠嗣。文遠薨,子萬春嗣。然此為南宋光、甯二宗時,襲封所謂南宗也。

當時尚又搃子元措金章宗明昌二年襲封衍聖公。哀宗天興二年,授光祿大夫。時元伐金,汴京失守。元太宗命遠東平仍襲封主祀事,薨,無子,以弟元紘之孫湞嗣,此所謂北宗也。

五十四代思晦複以疏遠入嗣。六十一代巨集緒薨,更以其弟宏泰嗣。六十四代尚賢薨,無子,以從弟子衍植嗣。六十五代以下皆衍植裔,是孔庭大宗,斷而繼者屢矣。

據孔繼汾闕里文獻敘考雲:“宋室南渡,魯入金源,居者行者,各守王官,南絕北斬,塚嗣弗傳。”又雲:“大宗不嗣,器必有歸勉。勉,文肅宗黨所推,雖例傳世嫡,因亂因絕,已久非大宗一系矣。”

(五)

晚膳後,夕暉猶在樹杪,乃步行出寓,一覽城內風俗。街道頗平直,洋車子壁髹黑漆,白銅輪輨,幨幰彩緣,輢軡俱飾以琺瑯,光彩炫人,他處所未見。屋宇多齊整,築以水磨磚,祟墉修脊,朱戶隆基,蓋孔氏聞達者之第也。

街上除聞叫賣貨物之聲外,無喧囂叱詈諸野語,洵美且任仁,聖賢之化猶未泯焉。行人內穿文綺,外均罩以布袍,中流以下有系青布裳於袍上者,殆衣錦尚絅之。遺意歟!

城西南完好,東北則頹墮,為民十九馮閻之役,中央軍夏鬥寅師被圍十一晝夜,憑城固守,援至,圍始解。城東北被大炮轟壞數處,譙樓、雉堞摧毀過半,刻多未修復。商肆規模極小,以非綰轂之區。

考曲阜古縣,本在城東二里許之古城村。真宗大中祥符間,因軒轅氏誕生地改縣為仙源,徙治壽邱,在今城東八里,即今所謂舊縣也。曆金、元、明。至武宗正德七年,流寇劉七犯闕里。明年,山東按察使司僉事潘珍疏請改建今城,城周八里三十六步,高二丈,厚半之,池深一丈廣。過之門凡五,東曰:“秉禮”,西曰:“宗魯”,正南曰:“仰聖”,東南曰:“崇信”,北曰:“延恩”。

至聖廟,在城正中,廟之基即古闕里。《水經注》雲:“孔廟東南五百步有雙石闕,故名闕里。春秋魯定公二年,雉門及兩觀災。(注:兩觀,闕也。)”又《史記·魯世家》:“焬公築茅闕門,蓋闕里者,闕下之里也。”又《論語》:“有闕党,闕。”而荀子曰:“仲尼居闕党。闕里,闕黨本一也。”

廟東為衍聖公府,又東為鼓樓。出鼓樓折北為陋巷,巷北為顏子廟。闕里坊東南為學使、校士館,又東為南池,或雲靈光殿舊址,或雲即魯僖公泮宮,六十一代衍聖公宏緒營為別業。清高宗乾隆二十年,七十一代衍聖公昭煥,白于山東巡撫白鐘山,即其故址改建行宮。聖廟之西為四氏學,學東南為矍相圃,西為曲阜縣學,學西為曲阜縣衙,此曲阜新城建置,及城內附城古跡名勝之大概也。

即昏歸寓,仲光部郎來回拜,一僕掖之入。談話間,聖府司庫馬君來送柬,襲公約明晚宴余於府內,閱知單,按姓名詢馬君,皆為曲城搢紳,馬君複傳襲公命,堅請移寓府中,光翁亦同勸駕。余以寓外便,挽馬君代恭辭,馬君去,光翁亦辭歸。

同寓書賈趙君,燕人,年逾知命,風雅士也,常來曲阜收羅古籍,談及方志,雲:“以邊鄙之志為珍貴。”更闌就寢。

黎明起盥、櫛畢,用牛酪餑餑。庭中柳眼初醒,梅萼乍綻(北方氣冷,花時較南方遲),立階前賞之,心神殊怡曠,馬君來請謁聖,遂易禮服往。

經東鼓樓,過聖府前,升層階,進毓粹門,二警士左右立,門三間,綠瓦矯簷,柱棟丹雘,下階為庭,古木交蔭,有碑亭十余座,唐、宋、金、元各一,餘為清代列帝祭告及修廟禦制碑。轉北為大成門,門北五間南向,丹楹朱戶,漚釘獸環,楣閌金飾,層階飛簷,列戟二十四;中楹懸清世宗禦書聯曰:“先覺先知為萬古倫常立極;至誠至聖與兩間功化同流。”兩掖門,左曰:“金聲”;右曰:“玉振”。

余由中左門進孔庭,奉祀官及耆老十餘人長袍大褂,青鞋玄帽,分站兩傍,肅立為禮,余遍答之。門內置長案,列凳八,馬君導余坐案左,廟役進茶畢,奉祀官持鑰前行啟殿門。

降階為廣庭,階柏數十株,夭矯淩霄,庭東南隅有古檜一,傳為至聖手植,考手植檜原有三株。宋時大成門內有禦贊殿,二株在殿前,高六丈餘,圍一丈四尺,在左者文左紐,在右者文右紐。一在杏壇東南隅,高五丈餘,圍一丈三尺,枝蟠屈如龍形,世謂之再生檜。晉懷帝永嘉三年枯死,隋恭帝義甯元年複生。唐高宗乾封二年又枯死,宋仁宗康定元年又複生。金宣宗貞佑二年春正月廟毀於兵火,三檜為燼。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複萌芽生。東廡廢址隙間,三氏學教授張頿移植故處。明孝宗弘治十三年廟災,複毀於火。清世宗雍正十年廟工告成,複生新條,今高約二丈,然半枯矣。

庭北為杏壇。考杏壇在宋以前本為廟殿舊址。宋真宗天禧間,四十五代孫道輔監修,祖廟移殿於北,不欲毀其舊跡,因莊子有“孔子遊乎緇帷之林,坐休乎杏壇之上。”語,乃除地為壇,環植以杏,名“杏壇”。石刻“杏壇”二大字,金党懷英篆。(按:懷英,字世傑,故宋太尉進十一代孫,馮翊人,金世宗大定十年進士。由莒州軍事判官累遷翰林學士,承旨致仕衛紹王,大安三年卒,年七十有八,諡文獻。懷英工篆籀,善屬文。修《遼史》未成,致仕後,章宗詔直學士,陳大任繼之。見《金史·文藝傳》。)

(六)

杏壇東、西、南古木蓊薆,皆千數百年物。壇北為大成殿,殿九間,高約八丈,紅牆覆黃瓦,重簷修脊,觚棱藻飾。中閌上有直榜金書“大成殿”三字。棟牖門欞雕鏤,朱漆彩繪,金碧耀日。墀深約三丈,廣倍之,繞以白石景雲欄。四隅白石螭首,矯出約六尺蟠龍,白石巨柱承以交花武夫,礎琢工極美。

正階三出,陛中鑲團龍,文白石一方,東西階各一出,亦護以白石雕欄。余從東階升,轉北即正殿,殿門凡五,中門,已洞啟。肅敬進,閾頗高,殿深四楹,地鋪方煉磚,承塵方罫,藍底繪金團龍,間繞白交蓮,榱、桷、棼、棁、梁、棟、楹、欂皆丹,刻青金彩楹,逾二圍,下承琢花大礎。

正殿奉至聖塑像,高約六尺,秉鎮圭,冕十二旒,服十二章(各縣學宮聖像多九旒九章,海陽學亦然)。南向坐匰,高約二丈,朱漆蟠金龍,像後為扆黃帳半卷。匰前為長案,紅漆金緣,無案衣,上陳爵豆、香爐、燭臺、靠具皆備。問清頒周銅祭器,雲因時局杌隉,移藏聖府。

案前列俎三,純紅漆。左右四配十二哲塑像,執躬圭,冕九旒,服九章,元衣纁裳,端坐東西向。聖賢塑像極莊嚴,然色澤黯淡,似久未裝飾者。殿枋上掛清歷代皇帝禦書,匾額兩楹懸清世宗禦書,聯曰:“德冠生民溯地辟天開咸尊首出;道隆群聖統金聲玉振共仰大成。”清高宗禦書,聯曰:“覺世牖民詩書易象春秋永垂道法;出類拔萃河海泰山麟鳳莫喻聖人。”奉祀官爇香展拜席,余向至聖前,行三跪九叩禮,次四配,次十二哲,次出殿門。

降西階,詣東西廡,廡供從祀先賢先儒木主剡,上為圓首,下有趺,朱地金書,案上陳供具,上香,跪叩如禮。再進左翼門,謁崇聖祠,祠五楹,祀至聖太高祖肇聖王木金父公、高祖裕聖王祈父公、曾祖詒聖王防叔公、祖昌聖王伯夏公、考啟聖王叔梁紇公。

祠後為家廟,廟五楹,奉至聖始祖,及二、三世祖與中興祖木主。祠前為庭,庭右一井為至聖故井,井右為魯壁即《尚書》發見處。庭南為詩禮堂,堂亦五楹,堂東廡為禮器庫,有唐槐、宋銀杏各一樹,堂南為承聖門。

禮畢,出左翼門,經大成殿前,進右翼門,謁啟聖祠,祠五楹,奉至聖、考啟聖王叔梁紇公,諸王塑像冠服如制。祠後寢殿,三楹,奉啟聖王夫人顏氏木主。

祠前為庭,庭南為金絲堂,明時移建,堂五楹。西廡為樂器庫,堂南為啟聖門。

禮畢,出右翼門,由大成殿東角門,詣後殿即至聖寢殿,殿七楹,制殺正殿。匰奉至聖夫人亓官氏木主,考至聖年譜,十九歲娶於亓官氏,二十歲子鯉生,六十七歲夫人亓官氏卒。

行禮後,仰瞻寢殿,棟前一孔如拳,問之馬君,雲:“系民十九圍城之役,被炮彈所穿,彈墮地不爆。”旋指地上一碎磚,告余曰:“此即受彈墮碎者。”脫當日彈爆,即寢殿毀矣!斯殆神靈呵護乎?

由寢殿左北進,過重墉,入朱門,達聖跡殿。殿五楹,藏聖像及聖跡、圖、諸石刻;內行教像一,晉顧愷之畫。宋太祖及真宗贊。傳記曰:“家廟所藏衣燕居服,顏子從行,謂之小影。最真唐劉禹錫新州廟碑,謂堯頭禹耳,華冠象佩,取之自鄒魯者,即小影也。”

又憑幾像一,唐吳道子畫、贊,同前記曰:“家藏唐吳道子畫,先君夫子按幾而坐,從以十弟子者,亦謂之小影。其立而顏淵,侍者謂之行教,已有石本小影,但摩傳之。慮久而訛,今亦刻之,貞瑉庶久,不失其真。”又司寇像二,皆摩吳道子畫。又燕居像二:一吳道子畫,宋米芾贊;一失名,明陳鳳梧贊。又乘輅像一,服司寇服,乘安車,一人執輿,一人策馬,十弟子從行。又聖跡圖百二十幅,無署款,均為世寶,尤以清聖祖禦書“萬世師表”四字,字大約二尺,勒于石上,石作古銅色,現雲霞文,金光四射。初見之,皆以為鏤於銅上者,誠稀世之珍。各石俱有木座,複以木框,嵌玻璃罩之外,並加鎖,可觀而不可捫也。

聖跡殿左為神庖,再左為後土祠,右為神廚,再右為瘞所,各三間,有廊。再北為弄,弄北為崇垣,垣東西為角樓,重譙飛簷,拱衛聖域。

轉南行經大成殿,低徊久之。出大成右門,下階,西出觀德門,折南循廟垣行,赭堊剝落,抵曲城正南門即仰聖門。門長閉,另于東南隅別辟一門,曰:“崇信”,以通內外。仰聖門內為金聲玉振坊,坊南距仰聖門不百武,坊北為石橋,下穹洞而上護石雕欄,渠已湮,橋兩端且陷於土,約四五尺。

北為欞星門,門外左右列下馬碑,門內正北為太和元氣坊,左側為德侔天地坊,右側為道冠古今坊。又直北為至聖廟坊。又北為聖時門,五間三洞,門內為璧水橋三座,橋左側為快睹門,右側為仰高門,門各三間,直北曰弘道門,又北曰大中門,門各五間,二門左右皆有角門。

又北曰同文門,制如大中,漢、魏、隋、唐諸碑在其下,左右不設垣,甬道旁列前明四禦碑。又北為“奎文閣”七間,敬藏勝朝列帝宸翰於其上。“奎文”之名,金明昌五年,章宗所命也。閣左右掖皆有門,門左右值房各五間,為廟庭有司齋所。其東南院舊為衍聖公齋宿處,恭遇皇帝臨幸,闕里皆駐蹕於此。門西向內正齋五間,敬設寶座,左右廂各三間。

進奎文閣而北為廣庭,庭北為大成門,由庭東複出毓粹門,自欞星門至奎文閣,古木成列,約四百株,從南向北望,蔚然深秀。各坊橋、門、閣隆崇雄偉,莊嚴不可名狀。聖廟面積約地二大頃有半,較燕京太廟尤偉大。

出毓粹門再進聖府,會襲公於忠恕堂,請觀周代銅器,公謂固藏內院,約晚宴時請鑒賞。旋與公及蓮舫合拍一照於堂之雲石階前,成七律一首以紀之,少坐,辭歸寓。

(七)

考聖廟之始,本因至聖舊宅,於週末即所居之堂,為廟三間,並藏素所乘車及幾、席、劍、履諸遺物。

漢明帝永平中,魯相鐘離意出私錢萬三千,付戶曹孔治夫子車,獻帝時被焚。

魏文帝黃初二年春正月,詔魯郡修起舊廟,置百石吏守之。

西晉之亂,闕里被寇,廟荒。

孝武帝時,清河李遼以奉表經闕里,見廟庭傾頹,表請蠲複丁戶,以供灑掃,延宿學講經,帝不省。

宋文帝元嘉十九年冬十二月,詔修先聖廟。

魏孝靜帝興和三年,兗州刺史李珽命工雕素聖容,傍侍十子。

北齊文宣帝天保元年夏六月,詔魯郡以時修治孔子廟宇,務盡崇煥。

隋煬帝大業七年,曲阜令陳叔毅修孔子廟。

唐太宗貞觀十一年,下兗州作宣父廟。

高宗乾封元年,詔兗州都督霍王元軌大修文宣公廟。

玄宗開元七年,兗州刺史韋元圭同三十五代嗣褒成侯璲之又修。

代宗大曆八年,兗州刺史孟休鑒修廟門。

懿宗咸通十年,天平軍節度使、濮鄆曹等州觀察使、三十九代孫溫裕上言:“兗州頻年災歉,文宣王廟堙墮都廢。修營差人自鎮齎持錢料赴兗州,據廟宇毀傾處修葺,不擾州縣所需。兗州非臣本界,須有申奏,伏乞天恩,允臣所請。”報可。

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詔大將作,庀材鳩工,複命內侍二人董其役,大加營葺。

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冬十一月,東巡過魯,勒修飾祠宇。

天禧二年四十五代孫道輔上章言:“祖廟卑陋不稱,請加修崇。”詔轉運使以官錢葺孔子廟,即命道輔監督工役。五年,道輔又請得封禪,行殿餘材,大擴舊制,增廣殿庭,廊廡三百十六間。

仁宗嘉佑六年,賜禦書飛白體殿牓。

神宗元豐元年冬十月,詔兗州以省錢修葺宣聖祠廟。

五年冬十一月,賜度牒三十本,差本路兵工、工匠,令四十七代孫、新泰令若升監修。

哲宗紹聖三年,勒轉運使以省錢三千貫,又加修葺。

徽宗政和四年,頒禦書“大成殿”額。

金熙宗皇統三年,勒行台撥錢萬四千貫,修葺聖殿。

四年,再于行省撥錢萬四千五百貫,發南京八作,見材助工役,至九年,正殿始成。

廢帝正隆二年,又以羨錢修廟廊。

章宗明昌元年,降錢七萬六千四百,緡修孔子廟,命幹臣領其役以二年春興工,五年秋告成。金末喪亂,廟複殘毀。

元太宗九年,命五十一代衍聖西元措主修,官給其費,屬軍興,僅複後殿奉先聖及十哲像。

世祖至元四年,恢復奎文閣。

十九年,同知濟甯路總管劉用募民築廟垣,植松檜千本。

成宗大德四年秋八月降錢修,蓋從工部請也。秋八月興工。冬十二月,詔罷,不急之役,因而中止。明年,複從濟甯路達魯花赤按檀不花議,又續修。又明年秋九月落成,殿宇凡百二十六楹,費十萬貫有奇。

文宗天曆二年,勒濟甯路出官錢五萬二千緡修葺。

至順二年,五十四代衍聖公思晦請依前朝故事,四隅建角樓,仿王宮之制,詔從之。出山東鹽課及江西、浙江學租添建。

順帝至元二年,落成,至正元年樹碑記其事。元季,聖廟複就墮壞。

明太祖洪武七年,五十六代衍聖公希學奏請修治,十年鳩工,十一年落成,二十年複諭工部重為修理。

成祖永樂九年,准工部請,發囚徒二百三十名,遣行人雷迅監督興修。十二年春正月召回,更令法司撥囚一千名交孔氏子孫自督修。蓋冬十二月諭工部:“孔廟,至敬之所,囚徒作踐不便。”令山東布政使司遣官一員,率民匠三千人往修。十五年夏五月畢工。禦制碑文紀成。

宣宗宣德九年,工部侍郎周忱以公務經曲阜,捐俸修金絲堂,又於廟外西南隅構堂三間為更衣所。

英宗天順四年冬十月,重修啟聖王寢殿。

八年,詔巡撫山東副都禦史賈銓重修闕里先聖廟。憲宗成化二年告成。

十六年,帝從六十一代衍聖公宏泰之請,發帑增廣廟制,正殿為九間,余皆更新,二十三年工成。

孝宗宏治十二年夏六月甲辰,廟災,詔巡撫都禦史何鑒親詣相度,發帑銀十五萬二千六百兩有奇,重建正寢各殿,金絲、奎文各堂閣,大成、大中各門。經始於十三年春二月,落成於十七年夏五月。帝親制碑文紀成功。

穆宗隆慶三年,巡撫都禦史薑廷頤等,以香稅及罰鍰一千六百兩營葺孔廟。

神宗萬曆六年,巡撫都禦史趙賢出香稅罰鍰又重修。

二十年,巡按禦史何出光創建聖跡殿於內,立石刻聖跡百二十圖。

二十二年,巡按禦史連標等,又以香稅罰鍰及庫羨銀三千兩重修孔廟。

二十九年,巡撫都禦史黃克纘倡藩臬捐銀二千兩又重修。

三十六年,濟寧兵巡副使王國楨等捐銀三百兩修兩廡。

熹宗天啟六年,曹州州同某捐修大中門。

清世祖順治十二年,山東巡鹽禦史王秉乾出銀二千兩,並勸所屬公捐修奎文閣。提學僉事戴京曾、施閏章等先後又略為補葺。

聖祖康熙二年,分守東兗道參議張弘俊等重修聖跡、奎文諸殿閣。

十六年,六十七代衍聖公毓圻續修詩禮諸堂及諸門、廡、坊橋。

二十八年,毓圻上疏請重修,詔內務府廣儲司郎中皀保、工部營繕司郎中壽鼐赴闕里估勘,尋命皀保同工部虞衡司郎中阿爾稗監修。于三十年夏四月興工,三十二年秋八月告成。凡修殿閣堂、廡二百零六間,用帑銀八萬六千五百兩有奇。禦制重修孔廟碑文。

世宗雍正二年夏六月癸巳,廟災,遣工部侍郎馬臘會同山東巡撫陳世倌、布政使博爾多相度重修,詔世倌同藩臬二司監督工程。以三年秋八月興工,八年秋八月工成。較前巍煥崇閎,堅致壯麗,禦制碑文紀成。是役凡用帑金十五萬七千六百両。

高宗乾隆十九年,七十一代衍聖公昭煥重修欞星門,易以石,嗣後續有局部之修繕。

入民國,間有墮壞,政府不發帑營葺,聖裔又無力興修,日益殘剝傾頹,可慮!夫闕里聖廟乃興儒之地,孕聖之邦,群倫展敬,中外具瞻,豈宜任其廢墮?

(八)

午後日麗風晴,知趙君老於地方,乃商賃二騎同出郊外遊覽。出城西宗魯門,平疇大道,車轔馬蕭,柳莊麥隴,男女力作,有熙暤之風。西南一道直通滋陽(滋陽縣前為兗州府治),行旅尤多。

轉南行,麥苗浮綠,遠連雲樹梢東。趙以鞭指東南遠樹高密處,雲:“彼即尼山,去此六十餘里,在鄒縣界,尼山書院在山之五老峰麓,邇來有匪嘯聚,不能一往,殊為憾事。”顏母山更在尼山東三里,上有顏母井及祠堂遺址。

再東行,余訊東山、龜山所在,趙雲:“東山相傳距此三數里之部婁,所謂登東山而小魯者,或聖人之寓言耳。龜山則未聞其處,前嘗問諸此邦父老,亦不知也。”

再東南行,側望東北,煙雲縹渺,則神馳岱宗矣。平野馳騁,樂而忘返,顧日已逼崦嵫,緩轡柳陌,沼水澄泓,人騎倒影。趙顧余而笑曰:“此情此景,直可入畫,老哥則今之五陵裘馬也。”

時余貂冠狐裘,外披棕色駝絨大氅,架茶晶靉靆,貌頗腴,而習於乘,故趙以之譽余。余轉視趙,羔褂大絮裘,束棗紅絛,絳絨結,六合皀帽,褐絨雪靴,儀錶魁偉,乃笑答雲:“我為五陵裘馬,則君更是三河少年。”趙曰:“兄弟年逾大衍,老哥以三河少年比之,未免儗不於倫,但兄弟為燕人,現尚能吃能跑,幽燕老將差堪當之。”余雲:“君燕人便欲作幽燕老將,我則粵人,其蠻夷大長乎?”趙聞狂笑,幾乎墮鞍。暮色蒼茫,昏鴉集樹,腹亦漸餒,遂並轡入南城崇信門,返寓。

一進院,見府吏已遲余於庭,請赴晚宴,即盥洗易服,偕吏趨聖府。由大門曆儀門、塞門、大堂、二堂、三堂下階履庭折西過大圓門,複為庭,一院北向,粉壁高窗,窗門鑲素玻璃,內襯通花銀紗幕,明簷平階,狀至爽朗。

襲公與光翁已迎候於階前,相揖,進內院,三楹承塵素繪,四壁堊飾,十分淡雅,地鋪彩花磚,器具中西合璧,盆中花草極奇而香。向南辟小庭,砌凳皆文石,中植梅杏,含葩欲吐。庭南為垣,垣下種竹,竿修葉綠,個個拂簷,端此院為款接中外貴賓而設。院左紅牆高起,牆內松檜撐空,聖廟左“崇聖祠”,南之“詩禮堂”也。

座中蓮舫而外,有陪客五,儀錶峻整,均逾知命之年,互通姓字,俱系曲阜仕宦耆宿。茶畢有頃,襲公起,請余進內堂參觀周代祭器,蓮舫前導,出圓門北行,蓮舫指西向一軒,明窗靚裱,絮幕低垂,雲:“該軒系公爺預備為先生下榻處。”余深謝之。

曆階升堂,紅棟青欞,極其壯樸,轉西一廳事,屏風幾匟,佈置古雅,廳中央橫列紫木方案三,上施繡墊,祭器十件,陳於案前,器後各有木匣一具,內襯古錦,錦里複夾以棉,依器款式成位置以隱藏,匣有蓋,面刻器名,器前面展仿本一幀,較器度得五分之一,款式、色澤與原器畢肖,每器有題字一頁,聞與祭器同時從內府頒出,不知出何人手,真神筆也。

先余至者有三人,衣履修潔。詢之,為城中子衿,聞聖府宴遠客、觀重器,請准孔庭乘嘉會而隨觀,足見平日保藏密固,不肯輕以示人也。器盡銅鑄,高約尺半上下,計(甲)木鼎、(乙)亞尊、(丙)犠尊、(丁)伯彝、(戊)冊卣、(巳)蟠夔敦、(庚)寶簠、(辛)夔鳳豆、(壬)饕餮甗、(癸)四足鬲,共十件。鑄工極精妙,經二千餘年之久,氣質變化,器上雜浮碧綠絳藍諸色,寶光四射,摩挲之余,頓起與古為徒之想。

觀畢返客座,有孔庭耆老令熙翁,字熙齋,年已杖國,以勝朝乙科,歷任守牧。余向詢府中情況,答:“自鼎革後,公祿弗逮,祀田租息短收,府屬掾吏衛役已大裁遣,田租供祭祀充俸糧,不及其半數。年前大學院長蔡元培尚有沒收孔庭祀田之議,倘被奪取,則聖祀絕宗子餒矣。”座中,尤君澍岑接言曰:“蔡某而有此舉,真想不到?”

余聞而太息,竊余以一不第秀才從政,近念稔圖籍以外,無一椽之庇,理應奉鄧通、石崇、鴟夷子皮為師範,何竟不揣空薄,甘居呆傻,以師宗孔孟乎?即朱注在“明明德”章謂:“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余溺宦海,誠不免氣稟人欲之拘蔽,雖有時而昏,亦有時而明,終不若彼傖之,長於昧昧昏昏也。

`鶴卿以勝國之髦士詞臣,民國之秩宗祭酒(元培,字鶴卿,前清由舉人貢士,光緒壬辰科補殿試入翰林散館,授編修。民國肇建,筦教部長大學),襴衫、補服、爵弁、九章,向庠序、辟雍,至聖像前行三跪九叩禮,不知幾次,乃竟倡沒收孔庭蒸嘗之議,是居何心?況萬國所公認之世界四大世家,羅馬教皇、日本天皇、孔衍聖公、張真人。教皇、日皇之尊貴當世寡儔。吾國二世家,入民國後,貴溪真人府被掠三次,襲真人且棲遲海上,寄外人籬下。僅孔庭名號若告朔餼羊,乃亦欲廢冺之。彼真人府嘗業之被籍,襲號之被除,指為符籙惑人,猶可說也。如衍聖公,無教皇之尊嚴,無日皇之威權,更無祈禱符咒之近與惑世予人可以藉口。延哲學之宗,守誕聖之地,今古俱尊,中外咸仰。掌文樞者,應加崇護,以為群倫矜式。

回憶十年前,重兄博士赴歐美,宣揚孔教。耶、釋、回各教領袖徒眾,各國朝野名流,均奉迎尊上座。重兄冠章甫,服白襴衫,執玉如意,升塵座,演聖道,聽者萬眾,同心向慕,足為吾國文教爭光。鶴卿親歷海外諸邦,甯不見不聞耶?

民國八年,余為中暹締約事,代表晉京。旅京華僑學會歡迎余於社稷壇之“來今雨軒”,鶴卿時掌北廱,參與歡迎會,峨冠、長袍褂、著玄布靴、須髯飄拂,儼然有道者,尚向歡迎人謂:“陳、劉兩代表久居外國不染洋習,可敬也。”蓋余與劉君俊軒皆國服蒞會也,拍照時鶴卿坐于余側(其照尚存余處)。嗣後娶門人某女士為繼室,竟薙須剪髯,發華盛頓而服巴黎矣。

殆倒讀四書,道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齊,齊一變而至於不可思議乎?幸當日爭之有人,複得南宗令裔民國元老孔庸之部長之力,祀產得以保存,否則聖廟淪為荒祠,孔庭降為卑田院矣。

(九)

考孔庭爵秩及掾屬,自漢高帝十二年冬十一月,過魯,乙太牢祠孔子,封九代孫騰為奉祀君,始創推恩之例,而尚未有世爵。

元帝即位,賜十三代孫霸,爵關內侯,號褒成君,詔以所食邑祀孔子,子孫世襲於是始有世爵主鬯矣。

東漢和帝永元四年,改封孔損為褒亭侯。

魏文帝黃初二年,封損曾孫羨為宗聖侯。

晉武帝泰始三年,攺封羨子震為奉聖亭侯。江左因之,後魏並魯郡。

孝文帝延興三年,封羨六代孫乘為崇聖大夫。

太和十九年,封乘子靈珍為崇聖侯。

至北齊文宣帝天保元年,改封靈珍曾孫長孫為恭聖侯。

後周宣帝大象二年春三月,詔追封孔子為鄒國公,以長孫晉襲。

隋煬帝大業四年冬十月,攺封長孫子嗣悊為紹聖侯,食邑百戶。

唐高祖武德九年,封嗣悊子德倫為褒聖侯。

玄宗開元二十七年,追諡孔子為文宣王,遂加封德倫孫璲之為文宣公兼兗州長史、至聖位號及宗子爵位。至此方崇傳至四十六代孫宗願,凡襲封者十二世。

宋仁宗至和二年,以直集賢院祖無擇,言不宜以祖之美諡加其後嗣,請別定封號。於是詔改封宗願為衍聖公,是為衍聖公得封之始。

哲宗元佑元年,改封宗願子若蒙為奉聖公,若蒙薨,以弟若虛嗣。

徽宗崇寧三年,複攺封為衍聖公。

曆金、元、明、清以迄民國初元相沿無異,世爵之秩:漢關內侯,爵第十九等;褒成侯、褒亭侯,爵第十二等;魏宗聖侯,爵第十八級。

劉宋奉聖亭侯,秩第五品;陳奉聖亭侯,爵第八品,秩視千石。

北魏崇聖大夫,秩從五品中;崇聖侯,秩從二品。

北齊恭聖侯,秩第三品;唐褒聖侯,位同三品。文宣公,位二品。

後周太祖廣順二年夏六月,賜文宣公五品服。

宋元佑間,定衍聖公位在寺監長官之下,別作一班。

金熙宗皇統二年,授衍聖公階文林郎。

章宗明昌二年,特令視四品晉階中議大夫。六年,講定儀禮位在寺監長官下。

元太祖二十年,給四品印。

世祖時,改五品階奉訓大夫。

仁宗延佑三年,仍複中議大夫。

泰定帝四年,升為三品階嘉議大夫。

文宗至順三年,改給三品印。

順帝至正八年,晉中奉大夫,秩從二品,改給二品銀印。

明太祖洪武元年初,授正二品,資善大夫、班亞丞相,後革丞相,令班列文臣之首。十七年,給誥同一品。

景帝景泰三年,攺給三台銀印,如正一品,冠八梁,服織金麒麟,袍帶佩綬俱用玉,笏用象牙。

熹宗天啟二年始,晉公孤銜。

清世祖順治元年,題准封爵一如前朝,階正一品,班列尚書上。十三年,依例授光祿大夫。十六年,攺給清漢文三台銀印。

高宗乾隆十四年,又改給衍聖公清漢篆文一品三台銀印。

終清之世爵秩如故。此為孔庭宗子歷代爵秩升降紹襲大概。中以陳代為最卑,清代為最崇。民國以還則廢矣。

至衍聖公世子之恩蔭始于唐憲宗元和十三年。

穆宗即位恩詔予文宣公一子官。

武宗會昌五年、宣宗大中元年、僖宗幹符二年,並以郊祀,推恩文宣公蔭一子出身。

明神宗萬曆二十二年,題准衍聖公世子服麟袍犀帶。

莊烈帝崇禎二年,恩加玉帶。

清世祖順治二年,題准嫡長子至十五歲授二品冠服,遇大慶典並蒙錫蔭初,公階正一品,而蔭子則仍依正二品。

聖祖康熙六十一年,始視正一品大臣,蔭一子五品官,著為例。

遜帝宣統二年,資政院成立於各省,所選舉議員外,複有衍聖公、海澄公、毅勇侯諸席位,衍聖公席居海澄公前。

公府官屬有翰林院五經博士十五員,秩正八品;太常寺博士一員,秩正七品;國子監學錄二員,秩正八品;國子監學正一員,秩正八品;孔、顏、曾、孟四氏學教授一員,秩正七品;四氏學學錄一員,秩正八品。

聖廟執事官四十員,計三品二員,四品四員,五品六員,七品八員,八品十員,九品十員;世襲六品官一員;孔庭族長一員,無品秩,由衍聖公擇聖裔中年長行尊而有德者為之,後率兼執事官林廟舉事一員,前授八品冠帶;後如族長兼執事官司樂一員,秩正七品;奎文閣典籍一員,秩正七品;聖廟啟事一員,秩正七品;屯田管勾一員,秩正六品;守衛林廟百戶一員,秩比衛守,備正五品;知印一員、掌書一員、書寫一員、秩並正七品;奏差一員,秩正六品;隨朝伴官六員,秩正七品;奉祀生四百三十六名,無品級。

又清高宗乾隆二十一年以前,曲阜縣知縣亦由聖裔揀補。二十一年以後,據山東巡撫白鐘山奏曲阜知縣一缺,在外揀選不必拘孔氏族人,詔從之,遂停揀補之例。

複有林廟、書院灑掃各丁戶。乾隆二十五年,編審見存戶一百有三,丁四千八百五十。民國以後,官屬丁戶不補不編,林廟護衛改為員警二十名,體制大降矣。

又考孔廟祀田,秦以前,魯人歲時奉祀孔子,其主鬯之人,圭田之制,弗可得詳。漢初始以宗子奉祀事。元帝時始有封戶。平帝時始有國邑。魏晉以降。至宋初有封爵而無胙土。至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始賜祀田百頃。哲宗元佑元年、八年各增賜祀田百頃。沿金及元代有增給。

明太祖洪武元年,定給祭田弍千大頃,為屯者五,曰:“鄆城”,曰:“钜野”,曰:“平陽”,曰:“東阿”,曰:“獨山”。為廠者四,附於各屯,而闕東阿為官莊者,十八在曲阜,十二在鄒縣,二在泗水,四歲收其租以供廟祀。余悉為衍聖公廩祿。

成祖永樂五年,又賜田七十三大頃。清世祖順治元年,在順天府屬東安等五縣八十二頃,被圈入旗七十六頃。十年,詔以山東德魯二藩莊地照數補給,合尼山、中庸、洙泗、聖澤四書院祭田。統計荒熟田地,除孔氏廟宅基地三頃二十七畝五分、顏氏廟宅

基地九十二畝五分外,見存田地二千四百一十一頃七十四畝一分四厘。中有合稱孔孟例地九百四十餘頃,廟宅基地四頃二十畝,免糧。餘雖征納,視常賦特輕,然所收租比常租亦特減。現每年所收僅三萬餘元,以之充祭祀、廩祿、辦學、灑掃等費尚闕十分之四,此祀田頃數收息之概略也。

余又以聖府建築年代及規制詢之熙翁,承雲:“聖府明以前,疊經喪亂,屢遭焚毀,故失稽考可決,其規模卑陋。至明太祖洪武十年,始奉勒蓋建,規模恢擴如爵制。孝宗宏治間,府災。十六年,勒重修。曆清及民國遇有頹圮,如制修治。今已時移世變,爵停襲,租減收,此後廢墮定無力復舊觀。”

府制大門外為廣場,場南為照牆,場東為轅門,門上建鼓樓,場西為聖廟,毓粹門通焉。大門內北進為儀門,為塞門。塞門北為月臺。月臺北為正堂,堂凡六進,每進五楹,各門左右有公廨、廊廡,各堂東西複有堂院、軒舍。東北隅有崇樓,樓東為花圃。後為重墉,為角樓堂宇廨舍,共二百六十餘間,較燕京太僕寺街聖府約大一半(燕京聖府為明賜第),前幾不足用,今多空閒,時有隆替也。

(十)

八時筵開,襲公執盞,肅余上坐,陪賓依次坐定,余出位把尊注酒公杯,以酢之。饌豐且腆,酒數巡,襲公與陪賓起,舉杯酌余,余起答請(左酉右必)。

尤君新自塞外歸,複雄談,談彼間形勢、風俗甚悉。時院內外燃大汽燈八座,光同白日,益助談興,琅琅之語,極動余聽。余向有志於塞上,終不如願。龍堆、狐口,一夕耳遊,亦屬快事。蓋尤君以牧令起家,洊至監司,宦塞外念餘載,故於地方情形知之極稔也。

熙翁習左氏,發揮精義尤透徹,複告余曰:“公爺《五經》已讀完,且能領會,書法亦可觀。”余聞而起,舉杯向公及諸師傅耆老賀之,陪賓中有向余問南紀風光,余擷要而有趣者告之,眾皆傾耳聽,此外所談無非明倫弼道事。

酒闌成詩一律,嗣向襲公告明晨謁林,公囑蓮舫作陪。宴畢,複茗,談有頃,請辭。公偕陪賓送至外庭,另命吏送余抵寓,鐘鳴十一句矣。因上午謁廟,下午遊郊,晚又宴會,身子覺稍累,啖葡萄數顆,飲開水半杯,即卸衣寢。

(十一)

晨,興天氣和,著絮袍不見冷。修洗甫畢,蓮舫已至,雲經代備車子,余命館役召攝影師隨往。

七時,出北城延恩門過平橋,橋為隍設,其隍已湮。橋北為恩榮坊,坊北為通林神道,有白石穹橋,一度名文津,左右石闌,水道已塞,兩端沒於土。橋北古柏夾道,蒼蔥森鬱,大者三數圍,小者亦兩圍以上,近橋處有數株已枯。道廣約三丈,多崩陷車。

由道左行約里許,橫道一石坊,額標“萬古長春”,高約五丈,下有重階。坊左右有碑亭各一,上覆綠瓦兼施丹碧,周遭石雕闌亭,中碑,未暇停車觀。再北為至聖林坊,坊北為林門三間,碧瓦朱簷,東西起紅牆,直北接觀樓,即聖林內門樓也。樓三層,下辟穹門,上層牓“至聖林”三大字。峻脊飛甍,雕欞藻繪,至為壯觀。門內正中為輦路,兩傍植柏,茂密蔽日,光翠欲滴,而香襲人。近樓處石角端二,昂首相向。

由北城延恩門至林約五里余,林門外左右有人家,可百戶,茅舍、竹籬、垂楊披拂,景殊清雅,為守林人戶聚族而居,即記所稱孔里也。進門折西行至下馬碑前,下車經洙水坊,坊北為洙水橋,橋分三道,橋下淺水映人面,內多枯草幹葉,飄壅阻流。橋北有碑二十餘座,高低不齊,古今不一,文字有俗陋者。

百餘武為陵門,門三間,東偏為思堂三楹,左右廂如之,門一間,南向堂為宗子及眾子孫祭陵時更衣、享餕處。門內甬道寬約十二尺,道東西峙石華表,角端元豹、翁仲各二,翁仲左執笏右按劍,高可及丈,甬道中間近享殿處置石鼎一,高六尺餘。

升階進享殿,殿五楹,黃瓦朱梁,金碧尚新。正殿有朱匰,中奉至聖神主匰,前一長案,陳香、鼎、燭、檠等供具,循殿東西而互於北,紅牆周繞方約一里以衛聖陵,謂之內林牆。從殿左屏門北進,降階,階左為子貢手植楷,大可二圍,惜已枯乾半朽,分裂如劈,以鐵板框之。楷北有亭,西向即楷亭。

階中為甬道,凹於地盈尺。道左為明廊,護林員警駐焉,見余等至,肅立為禮,一警長迎余等進廊中央之客座,請坐待茶,休息片時。自林門至此夾道,古柏可四百株,森森不見日,陰寒之氣,冽冽迫人。出廊從甬道北行,廊北有駐蹕亭四座,前為清高宗,後為清聖祖,再後為宋真宗。又清高宗一亭中有禦制詩一首,禦書刻石嵌於亭壁(高宗於乾隆十三、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七等年南巡過魯及回鑾均謁林廟)。

道右為沂國述聖公子思子墓,起墳盈丈,豐碑屹立,前列翁仲二,高逾丈,襆頭手版,狀貌雄偉。墓南向就內林牆辟一門通於外,進出毋須經享殿甬道。

直北為泗水侯伯魚子墓(宋徽宗崇甯元年春二月,封孔鯉為泗水侯。度宗咸淳三年春二月,封孔伋為沂國公)。

轉西約五丈許,至聖陵在焉。甬道何以不能直達陵前?因礙于沂國公墓,蓋林陵之修建在沂國公葬侯後故也。

至聖陵碑高約一丈,寬約四尺,剡上為圓首,勒蟠龍,石質瑩潤如白玉,正中篆書貼金文曰:“大成至聖文宣王”,承碑石趺高約五尺,趺下為壇,縱橫二丈有奇,碑前陳銅鼎一、燭檠二,灑掃甚潔。陵高約丈五尺,南北長約六丈,東西廣約七丈,矮樹生其上,榛蕪未刈,向陵前行禮畢,同蓮舫就陵前拍一照。

陵右稍南為端木子貢廬墓處,今即地築室三間,中祀子貢神位。

陵西為至聖曾孫沂國公子第四代宗子白字子上墓,墓南為子上曾孫第七代宗子穿字子高墓(箕子)。內林牆內陵墓共五。

偕蓮舫登小阜四望,除神道輦路甬道兩傍柏檜、陵殿周回楷樹夭矯繁蔭外,余少喬木,成一片疏林。下小阜出駐蹕亭,左垣門為土地祠,祠東為神廚,神廚後為祭孤壇。

林東北隅,為第五代宗子求字子家(白子)及漢泰山都尉宙第四十三代宗子仁玉字溫如(孔庭中興祖)諸塚墓在焉。北為虛墓,西北為歷代宗子墓,東南為六代宗子箕字子京墓(求子),西南為唐諫議大夫戣等墓,各墓方向參差不成行列,碑碣有傾倒者,彷佛一叢葬處。願孔庭子孫急事修理以肅觀瞻。

外林牆周圍約十五里,面積四十有二頃,林中樹於民十九之役,北軍憑林作戰,有被砍伐,牆亦被轟毀數處,現雖修復,樹亦生新枝,然劫痕猶在目也。

至聖陵昔時常生蓍草,既凋複青,莖有八棱、象八卦,葉五出、象五形,以一根五十莖者為貴,因采者多,殊不易得。林中複產芝,黃紅紫不一,絢若文錦,蓋林蕃古木,故蒸蘊而出。宋時王欽若曾采獻,以為瑞,則貢諛矣。林有山藥,堅細長嫩,形如地黃,以之入藥,勝河南懷慶產。林多楷樹,文理堅致,或削為杖,或制為棊枰,或刳其節為飲器,皆甚美觀。其葉初生時,採制如焙茶法,清香可以烹淪。又有草曰文草,葉細而蔓生,冬夏不凋,深秋結實,具五味五色。有蟲曰文蟲,似蟬而小,二、三月即鳴樹杪,若琴瑟笙簧之奏焉。

再至廊下少憩,臨行出銀幣二枚賞招待之林警,告蓮舫便道謁顏、週二廟。

(十二)

考至聖之沒也,弟子葬于魯城北一里許(指舊魯城而言),背泗面洙,塋域不過百畝,封不過三版,歷代嗣加封樹,日就宏麗,封如馬鬣。林中古樹相傳為諸弟子手植,或雲異木,以百樹,魯人莫識其名。今樹上無鳥巢,下不生荊棘及刺人草。

考聖林規模,其初僅廣一頃,子孫皆附葬焉。雖魯人世以歲時奉祀孔子塚,而規制守衛尚未具也。至東漢桓帝永壽三年,魯相韓勒修孔子墓,墓前造神門一間,東南造齊廳三間,易舊祠壇以石複。民吳初輩若干戶以給掃除,其制始漸備。

宋文帝元嘉十九年冬十二月丙申,詔曰:“尼父德表生民,功被百代,而墳塋荒蕪,荊棘勿剪,可蠲墓側數戶以掌灑掃,種松柏六百株。”

元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夏四月,帝幸魯,親祠孔子,詔兗州為孔子起園。栽柏,修墳,建碑,褒揚聖德。

唐玄宗開元十三年冬十一月,帝幸孔子宅,給複近墓五戶長供掃除。

周太祖廣順二年夏六月,帝幸曲阜,拜孔子墓,勅禁樵采。

宋真宗景德四年,增給守塚二十戶。

大中祥符元年,帝東封過曲阜,謁孔林,又給近便十戶奉塋域。

徽宗宣和元年,命工造石儀。五年成,峙於墓所。

高宗建炎二年冬十月,金左副元帥粘沒喝陷襲慶府,兵至闕里,軍士有欲發孔子墓者,粘沒喝問通事高慶裔,曰:“孔子何人?”曰:“古之大聖人。”粘沒喝曰:“大聖人墓安可發得。”軍士發泗水侯鯉及刑部侍郎宗翰墓者十二人悉斬之。

元文宗至順二年,五十四代孫曲阜尹思凱始作周垣,建重門。

明太祖洪武十年,魯民居文約等以地五十六畝增廣林田。

成祖永樂二年,五十九代衍聖公彥縉患思堂基制狹小,乃加恢擴,又作墓門三間。

二十一年,林垣傾壞,五十五代孫曲阜知縣克中複葺而拓之周十餘里,更建鋪舍以居巡衛。

英宗正統八年,彥縉又增樹文宣王及泗水侯沂國公墓碑各一。

孝宗弘治七年,六十一代代襲衍聖公宏泰重修駐蹕亭及享殿、林牆、門樓,建洙水左右二橋,植柏檜數百株。

世宗嘉靖二年,禦史陳鳳梧重修洙水橋,建石坊及廬墓堂。

神宗萬曆二十二年,巡按連標、巡撫鄭汝璧葺享殿齊室,樹石闕五楹,題曰:“萬古長春”,立碑亭二座,栽神道栢數百株。

莊烈帝崇禎七年,兗東兵備僉事李一鼇;十六年,六十五代衍聖公衍植,先後複加修築。

清聖祖康熙二十三年冬十一月,帝幸魯酹酒聖林,特命擴地十一頃一十四畝九分,除其租賦,六十八代衍聖公傳鐸拓新垣周之。

世宗雍正八年,諭內閣曰:“皇五子致祭闕里文廟,典禮告成回京,奏稱孔林享堂牆垣年久傾圮,允宜修葺。”命欽天監五官挈壺正李廷耀赴魯相度。九年夏五月,仍著修理廟工之巡撫陳世倌等估計監修,世倌等會估奏上,並請享殿瓦色衣廟工寢殿之制,詔從之。十年九月工成,計用帑銀二萬五千三百三兩有奇。

高宗乾隆間複一度修葺。

民國以來雖已頹墮,未見政府撥帑修治,僅華洋義賑會曾撥賑款修葺林牆、林門一次。

(十三)

又闕里文獻考術曰:“《志》載:林內外古跡,尚有塚壁,白兔溝及丹書坊。”

其說謂先聖墓北有虛墓五間,皆石為之。先聖沒,戒弟子為虛墓。後果遭秦始皇發,掘得石壁,有文雲:“後世一男子,自稱秦始皇,上我堂,躍我床,飲我酒漿,顛倒我衣裳,至沙邱而亡時。”有白兔自墓中出,始皇逐之,至曲阜西十八里溝而沒,魯人因呼其溝曰“白兔溝”。

丹書坊者,漢魯相鐘離意出私錢付戶曹孔,修夫子車身,入廟拭幾席劍履,令男子張伯除堂下草,草中得玉璧七枚,伯懷其一,以六枚白意,意令主簿安置幾前,其堂下床首有懸甕,意召問,答曰:“夫子甕也,背有丹書”,人莫敢發。意曰:“夫子所以遺甕欲以垂後人”,因發之,得素書,文曰:“後世修吾書,董仲舒護吾車、拭吾履、發吾笥,會稽鐘離意璧有七,張伯懷其一。”即召問伯,果服焉。後埋丹書為坊以識之,其址在城北門外。事皆妄誕不經,大都出緯書之傳會耳。

出林門東南,望約二十里有叢林一丘,森蔚映日,問之蓮舫,知為啟聖林,即至聖父母合葬處,南封防山,北阻泗水,其東南數武,聖兄孟皮墓也。宋以前規制不可考。金章宗明昌五年,五十二代衍聖西元措(元措為金所立,即北宗。又有五十二代衍聖公萬春,為宋理宗寶慶二年襲,即南宗也。)始立墓碣、石儀。神道。

明成祖永樂間,五十六代孫曲阜知縣希范重修並立聖兄墓碑。

清聖祖康熙十年,六十七代衍聖公毓圻建享殿及墓門牆垣。

高宗乾隆二十年,令七十一代衍聖公昭煥攺建享殿三楹,林門三間,華榱承簷,覆以碧瓦,一如崇聖祠之制焉。

再行至萬古長春坊,坊西里許有土一堆,草樹繚繞,相傳為周公望父台(此周公指伯禽也)。

入延恩門,東轉陋巷,下車謁顏廟。欞星門外為長台,基高約三尺,台前護以石闌幹,台之中有井一口,覆以石圈,傍一古檜,偃蹇如龍,蟠繞井上,傳為複聖手植;井則相傳複聖居陋巷時所汲飲者。由守者開左側門進殿,庭廊廡瓦斷垣頹,滿目荒涼,複懼危牆下壓。正殿五楹,複聖塑像冕旒元服,須髯長拂,不似三十二歲人。

神匰上支以竹,再複以笪,障雨漏也,寢殿亦半傾,古柏搖風,且有斜倒於垣上。為民十九之役,廟當其沖,故被炮火轟擊殘毀殊甚。當共和盛世,以聖賢林廟作內戰場,豈庸常者所能料及哉?向像前行禮後即退出,因風一起,欹梁殘脊遙遙欲傾,不敢久於憑弔。

出廟時守者鞠躬禮送,賞一銀幣,蓮舫雲:“太多,三數毫足矣。”余曰:“勿較也。”

出東城秉禮門,車馬喧闐,貿易頗盛。度濠橋不半里,有人家數十,折北一石坊不甚高,坊北為輦路,廣約丈,鋪以磚,日久頗坍陷。

再北百步即周公廟,大門閌,上直牓朱地金書:“元聖廟”三大字,廟貌頹殘,門下鍵。蓮舫呼守者,一嫗持鑰自廟左矮屋出,啟鍵後傍立,請余等進,余以一銀幣給之,稱謝而退。大門外貼春祭習禮之世襲翰林院五經博士東野氏告示一道(東野,複姓,伯禽之季子,名魚,食采於東野,因以為氏),中鈐博士印,于顏廟亦見顏氏同樣之佈告。

查顏、曾、孟、閔、顓孫、東野諸聖賢裔之世襲五經博士,均系孔庭屬官。今衍聖公爵發印奪,屬官已無所傅麗。而五經博士之職印,依然如舊,未聞當事追繳。與前之取銷清室位號,滿蒙王公爵秩仍存,同一畸形狀態也。

廟門三間,內為甬道,兩傍碑碣如林,夾道古柏聳蔭,殿庭東西為廡,空無一物。甬道直北為正殿五楹,規模卑陋,中匰奉元聖塑像,冕服秉圭,巨眼、龐眉、隆准、高顴,鬚髮皤皤,氣象儼雅。殿東一匰西向塑像亦冕服,偉貌修髯,余以為伯禽,蓮舫雲為魯共王。殿西一少年塑像,眉目秀美,戴束發,紫金冠,玉帶白龍袍,立於地上,蓮舫告余:“此為金人。”(按:周公旦雖封于魯,留輔成王,始終未就國。伯禽之國後,淮夷、徐戎並反,率師平之,定魯,作《費誓》。在位四十六年,理應配享於廟,若漢魯共王劉余救國之始,即大治宮室,更壞孔子故宅以益之,複未聞有惠澤被乎魯民,援有功於民,則祀之例猶有未協,況非姬裔功烈,且不逮伯禽萬萬。當日主廟祀者何闕伯禽,而袝及于余耶,是誠不解,未知蓮舫之言有誤否?當詳考之。)敬向元聖像前行三鞠躬禮。

禮畢,自左廊進寢殿,殿三楹,四壁殘剝,頂亦欲傾,齋舍廊廡有倒平成瓦礫堆,周圍丹垣多缺口,亦遭民十九之役,被炮彈所擊毀,官不撥幣繕治,子孫式微,亦無力修葺。蓮舫謂余曰:“據故老傳,周廟乃魯太廟改建,以地度之,當不誣也。”至廟後高阜處縱目四顧,一天景物咸收眼底,附城地方,以周廟為最高。

西瞰曲城,煙戶可數,北望聖林,如在足下,距東北七里為雲陽山,有少昊陵,此外複有窮桑城、奄里、舞雩壇、鬥雞台諸古跡,以途稍遠,未獲一遊為憾。

東南岡阜起伏,雜以田莊,外有陂陀蜿蜒,巨阜相屬,迤邐十餘里,即古魯城遺址。偏東青丘一點,傳為季氏宅基,稍北一阜則為武子築臺地。華屋山丘,世家喬木,古今同慨。

(十四)

考曲阜為上古帝都。《爾雅·大陸》曰:“阜”。《應劭》曰:“魯城東有阜,委曲長七八里,故名曲阜,星野分,降婁之次在。”《禹貢》:“為徐州地。”

《左傳》雲:“魯有大庭之庫。”孔穎達曰:“大庭氏,古天子之國。魯城內有大庭氏之墟,於其上作庫。”又《史記》雲:“神農氏都陳,遷於曲阜。”

又《帝王世紀》雲:“少昊自窮桑登帝位,徙都曲阜,崩葬雲陽山。在殷為奄,在周為魯。戰國時魯為楚所滅,地遂入楚。秦並天下,置郡縣,魯屬薛郡。劉、項共起誅秦,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並有魯地。漢王五年破羽垓下,略定楚地,魯為楚堅守不下,漢王引諸侯兵北,示魯父老項羽頭,魯乃降。”

按:《史記》:“漢王以魯公禮葬羽於榖城。”在今東阿縣,而曲阜城東北漢下村有古塚,俗呼霸王頭,相傳為葬羽首處。雲漢初置魯縣屬豫州部,呂後時封張偃為魯元王,即以魯縣為國治,尋廢。

景帝二年,又徙封子淮陽王余於此,是為魯共王。共王好治宮室,作靈光殿。遭王莽之亂,國除而靈光殿巋然獨存。光武初,改屬任城郡。建武十九年,廢太子疆為東海王,令因靈光之遺,仍都于魯。

魏晉廢國置魯郡,即以魯縣為郡治。

劉宋徙魯郡治鄒縣,以魯縣為屬邑,改隸兗州部。

後魏仍以魯縣為魯郡治。

北齊攺魯郡為任城郡。

隋文帝開皇三年,廢任城郡,縣屬兗州;四年,改縣名“汶陽”,十六年又改名“曲阜”。

煬帝大業二年,複魯郡,改隸徐州部,而曲阜仍屬魯郡。

唐太宗貞觀元年,縣省八年複置,仍屬兗州,魯郡隸河南道。

又考古魯國城,相傳其門有十二,正南曰“稷門”。《水經注》雲:“沂水北對稷門,春秋僖公二十年,新作南門。”杜預注曰:“本名稷門,僖公更高大之,故名‘高門’,又曰‘皋門’。”《史記》“齊人以女樂遺魯,陳之魯城南皋門之外”是也。南左曰“章門”。南右曰“雩門”。《左傳.莊公十年》公子偃請擊宋師,自雩門竊出,蒙皋比而先犯之,大敗宋師於乘丘,即此也。正北曰“圭門”。北左曰“齊門”。北右曰“龍門”。正東曰“建春門”。《國語》曰“海鳥曰爰,居止于魯城東門之外三日”疑即此歟?東左曰“始明門”,又曰“上東門”。《左傳.定公八年》“公斂處父帥成人自上東門入,與陽氏戰于南門之內”是也。東右曰“鹿門”,《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臧孫紇斬鹿門之關以出奔邾”即此也。正西曰“史門”;左曰“歸德門”;西右曰:“麥門”。

至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因軒轅黃帝降於延恩殿,以帝生壽邱,即曲阜地,乃于曲阜作景靈宮以奉之,改縣為仙源,徙治壽邱,城遂廢。壽邱,在今城東八里,現所稱舊縣者是也。

金太宗天會七年,複改仙源為曲阜,仍治壽邱。曆金、元至明武宗正德七年,流寇劉七犯闕里。明年始改建今城以衛聖廟,縣治複由壽邱遷闕里焉。

(十五)

亭午歸寓,餐後休息,日晡神爽,往各書店尋購古籍不可得,僅獲乾隆《金鄉縣誌》一部,讀之。金鄉于古為甲父國,殷為緡國,周為茅國。旋屬宋,為緡、防、梁丘三邑地。秦置緡、昌邑二縣,屬薛郡。漢為稿侯國,為山陽王侯國,為東緡、昌邑二縣,屬山陽郡。晉為高平國,治昌邑。劉宋省昌邑入金鄉,置金鄉郡。北魏郡廢,以縣屬高平郡。隋屬濟北郡。唐屬兗州。五代屬濟州。宋、金因之。元屬濟甯路。明屬兗州府。清因之,嗣改屬濟寧直隸州。民國屬濟寧道。

漢彭越、張匡、丁恭、王暢、范式、張儉、仲長統、劉表;魏涼茂、王粲、滿寵;晉向秀、王弼、虞溥、郗隆、王宏、郗鑒、郗超、郗愔;南北朝檀韶、檀袛、檀道濟;唐郗純;宋張肅;元馬紹等皆金鄉人,可稱人文淵藪。

又見《職官表》載:“楊守道,海陽監生,嘉靖間任教諭,祀名宦。”以為山東之海陽。迨見《宦績門》載:“楊守道,廣東潮陽人。任教諭。溫和謹飭,與士子處,由由然洽也。置學田三頃,卒於官,士民思之,祀名宦。”方知為吾郡先達,以表傳不符,為海為潮,殊未敢斷。

嗣查《潮陽志》,無其人。《海陽志》則僅於《仕宦門》載:“楊守道,翰林院五經博士。”不載官金鄉教諭及監生出身。《金鄉志》又失載五經博士,稽之《郡志》則載:“為嘉靖元年貢,金鄉教諭。”其貢不詳恩、拔、歲、副。迨閱《澄海志》載:“守道號敬齋,嘉靖間貢,下外都人。授海門訓導,升金鄉教諭。留心教化,士論稱之。其在海門時,置學田三百五十畝,以贍學者,諸生感其義,請祀名宦。從祀鄉賢。”墓在中外都華富西山。其監生及五經博士均略。查澄海置於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守道之由貢、監而入仕,在嘉靖之初,時下外都尚屬海陽,而《海陽志》于載五經博士外,余皆缺。《澄海志》載置學田、祀名宦系在海門而不及金鄉事。又考《明史·職官》,翰林院五經博士,秩正八品,教諭、訓導未入流,嗣改在雜職上。守道卒于金鄉,乃由博士而訓諭或因事左遷歟?各志所載,參差詳略,均因年湮道迥,修志時失於征訪。

證以各志,守道固海陽人,嗣下外都割置澄海,遂為澄海人也。曾閱清穆宗同治《番禺志》載:“梁允瑜,官山東詩禮堂啟事。”不知詩禮堂,乃附屬於聖廟內,複不諳孔庭制度,僅有聖廟啟事一員,秩正七品,允瑜當日蓋為聖廟啟事官。時《番禺志》總分篆者為史宮允穆堂、何贊善石卿、陸教授磬石、陳學錄蘭甫、金監丞芑堂、陳司馬古樵,碩學通儒,猶未免疏略,況其他乎?甚矣!三長之難也!

(十六)

晚飯後,著館役持刺分赴聖府及光翁處,告明早北上,恕不面辭。方與趙君閒話,襲公派蓮舫代表來寓,請多留數天;光翁亦驅車至,請暫盤桓。余以登岱及赴燕訪師友,對並期後會。光翁謂,如聖誕日駕能重來尤為忻幸。

廿二早七時興,檢點行裝,支付館資,並囑館役賃車。八時蓮舫代表襲公來送行,余謝不敢當。九時離旅館,館主人及蓮舫、趙君遠送而別。

抵車站才十一時,上行車須日中方至,進候車室坐,先余至者十數人,俄見一病叟扶杖入室,向衣冠齊楚者跪,丐施濟人給銅幣一二枚不等,一著緞袍少年男子攜小革囊,內貯銅幣甚脹,叟至該少年前跪三次,磕數頭,乞一枚,靳弗予,座中人咸露鄙夷色。坐余左一客就余低聲雲:“誰氏小傖?如是慳嗇!”余微哂答曰:“楊氏子。”客聆余口音,知為遠方客,複問:“彼傖系土著,先生何以知姓楊?”余曰:“設非子居民之裔,何以舍一文而利病叟?弗為也。”

逾十二時,車由兗州到,少停即開,余遂附車北行,憑窗望闕里,不盡留戀,至林樹入渺茫,乃退就車房坐。未刻達大汶口,睹寒流東逝,斜陽西指,歎季氏之孔多悵,閔子之不作,我不俟複者,此身已在汶上矣。

過汶口再北行,知距泰安不遠,車中客稀,於是高視闊步,躞蹀車廂中,舒展足力,預備繼至聖登泰山之巔而小天下。

(十七)

附四氏學建置始末

古者國有學,術有序,黨有庠,家有塾。今孔、顏、曾、孟四氏學官為置師,比于郡國,其實孔氏家塾也。孔子沒,子孫即宅為廟,藏車服禮器,世以家學相承,自為師友,而魯之諸生亦以時習禮其家。

魏文帝黃初二年,詔魯郡修起孔子廟,複於廟外建屋宇以居學者,此孔氏家學所由仿也。西晉之亂,百度廢弛,百餘年中無複講誦。

宋文帝元嘉十九年,詔下魯郡,複學舍,召生徒而薦。經荒亂,旋複廢墜。沿及隋唐,無可紀述者。

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四十四代孫勖知縣事,奏請于家學舊址重建講堂,延師教授,得旨報可,而廟學之名始起。乾興元年,孫奭知兗州又加修葺。

哲宗元佑元年十月,改建學于廟之東南隅,置教授一員,令教諭本家子弟,其鄉鄰願入學者,聽。尋添入顏、孟二氏子孫。又撥近尼山田二十頃充廟學生員供膳,賜《經》、《史》、《書》各一部。四年,添置學正、錄各一員,教奉聖公胄子。

金章宗明昌元年,詔修廟學,勅孔氏子孫已習詞賦經義,準備應試,人依兗州府養士例,每人月支官錢二貫、米三鬥,小生減半支給,如兗州管下進士願從學者聽,曾得府薦者,試補終場,舉人免試,入學仍限二十人為額。

元世祖中統三年,詔曰:“孔氏、顏、孟之家皆聖賢之後也,自兵亂以來往往失學,甘為庸鄙,朕甚憫焉。今以進士楊庸教授孔氏、顏、孟子弟,務嚴加訓誨,精通經述,以繼聖賢之業。”

至元三十一年,又撥曲阜地九大頃五十畝,沛縣地五十大頃,作生徒學田。

文宗至順閑,沛縣學田為豪民所占,五十四代衍聖公理而複之,又墾辟。

宋元佑時,所給尼山學田荒地一頃五十畝,歲入粟四十八石以贍師生,其後陸續開墾,至明時始複二十頃舊額。

明太祖洪武元年,改廟學名“三氏子孫教授司”。七年,裁學正。十年,重修學宮。

英宗正統九年,五十九代衍聖公奏言:“三氏子孫初止在學讀書習禮,未定生員名額,今學徒日盛,有以京闈領薦者,有以府學領薦者,有以儒士領薦者,請照郡縣學例,置立生員聽提學官考選,應山東布政使司鄉試。”詔從之。

憲宗成化元年,六十一代衍聖公奏准頒給三氏學印,又以子孫在學讀書者不下二三百名,止由科目一途進取,不無淹滯,乞依各府儒學事例,設歲貢部,議令三歲貢一人,以曾經科舉及考試,通習經書,素有行止者充選。

孝宗弘治十一年,兗州知府龔弘請於撫按,重修三氏學,視舊制有加。

武宗正德四年,生員顏重禮及本學教授先後具疏,並以貢舉不均為言,禮部議令貢孔氏三名,之後其年同貢顏氏一名,孔氏又貢三名,之後其年同貢孟氏一名,著為例。

世宗嘉靖六年,山東巡撫劉節奏稱:“三氏學生員歲貢向來惟以入學為序,並無考選例,是以學者無所勸懲,請定為考選之法。凡在學生員先立廩膳、增廣、附學之名,廩增或照府學各四十名,或照州學各三十名,附學不限名數,俱令提學官考校,以上等者為廩膳,次等者為增廣,餘為附學。廩膳有缺增廣收補,增廣有缺附學收補,至於歲貢,不論入學淺深,惟照廩膳名第為定,不許攙越。”部議照州學為例,設廩、增各三十名,以廩膳名次起貢,每三年貢二人。

十九年,始給生員廩米。

二十年,山東巡撫李中奏准,于泗水縣涇府故絕祿米,內歲給三百六十石為三氏學廩膳。

二十三年,又以泗水道遠,支給不便,改將曲阜縣應納魯府祿米三百七十三石支給。

神宗萬曆十年,六十一代孫世職知縣宏複以學舍界於公府藩臬行署,湫隘抑塞,規制不備,乃遷于按察司之東。

十五年,從巡按禦史毛在請添入曾氏,改名四氏學。

二十八年,巡鹽禦史吳達可于城北蔡莊置學田三頃有奇,又于泗水縣城西臨泗兩莊置學田四頃五十四畝有奇,為科貢盤費。

三十七年,巡鹽禦史畢懋康於城西北春亭莊,置學田三頃二十六畝有奇。

四十年,兗州知府陳良才于城西北賀莊置學田五十八畝有奇。

是年,提學道陳瑛言於撫按曰:“四氏學官有教授、學錄,視國學則少殺,視郡學則較隆,其廩增額數自當比視郡學,向因人材未盛,故舊額僅三十人。今後裔蕃衍入學者三百有餘,而廩額如故,非所以重聖賢之裔也。應將四氏學廩生加十名,如府學數增廣生員,亦如之廩餼在學田內支領。儒童歲科兩試,入學四十名,歲貢每年貢一人。”撫按據以上請報可。

四十二年,六十三代孫世職知縣貞叢遷建四氏學於廟西觀德門外,即今之學宮是也,中為明倫堂三間,左右廂各五間,東曰“啟蒙齋”,西曰“養正齊”,後為“尊經閣”,左為教授署,右為學錄署,外辟重門,門外為泮池,跨以橋,橋前為狀元坊。

四十五年,兗州知府張銓于城北大廟莊,捐置學田五十畝。

熹宗天啟元年,雲南道禦史李日宣請將孔氏後裔于山東省額中式外每科加舉一二人,貢之闕下以觀新政,禮部議准。孔氏後裔另編“耳”字號於填榜,總查各經房如孔氏無中式者,通取孔氏試卷當堂公閱,取中一名加于東省原額之外,但不必拘定一人,以滋多礙。凡曆五科皆取中二名。後于莊烈帝崇禎七年,魯宗學分去一名,遂止中一名,國朝因之。

世祖順治十四年,提學道施閏章言于山東巡撫繆正心,題準將舊額二名歸還四氏,不拘孔、顏、曾、孟,憑文取中。

世宗雍正二年複增一名,共正額三名。

恭遇我皇上登極,乾隆元年,恩科廣額於三名外得廣一名。

儒童入學之數,順治初裁為十五名,尋又增五名,今定為二十名。武生之設始于聖祖。

康熙四年,每遇歲試考取十五名,永為定例。

學官俸祿,明時于瞻廟田土內支給,額定每月各支俸米五石,節次裁減,歲支銀二十四兩,朝定百官品俸令於曲阜縣正項錢糧內,歲給教授、學錄俸銀五十六兩九錢六分,齋薪銀各十二兩,馬草銀各十二兩,而歲貢袍、帽、傘蓋銀十三兩九錢七分及齋、夫、門、斗各役工食亦准於縣中正項內開銷。

又舊廩三十名,每名給米十二石,閏月加一石,在曲阜縣存留粟米內支領,後添廩十名應加米一百二十五石,在本學學田籽粒內取給,尋改米為銀,折廩銀三百七十兩,尋又裁去三分之二。

乾隆二年乃復舊額,學宮歲久不修,漸就傾圮。

乾隆二十四年,提督學政內閣學士謝溶生倡議捐俸重修(錄闕里文獻,考學校第八之一)。

清末科舉罷,學旋廢即。其址改辦學校,課四氏子弟,他氏學生有願入校肄業者,亦收錄焉。



(陈端度恭习断句,老丑、吟鹤山人斧正。)



祖父陈沅,字梅湖,号光烈,广东潮州府饶平县隆眼都南溪堡大巷人,清末秀才。曾任孙中山先生秘书、秘书室主任、陆军中将、大元帅府大总统府咨议官、靖国军统领部顾问、粤军司令部参议、两广盐运招收使、行粤军招抚使事、饶平、大埔、澄迈县长、广东通志馆编纂、广东民众抗日自卫团第九区统率委员会副主任、广东省东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国务院简任职存记、驻暹罗中华学校监督、汕头回澜中学友联中学工读学校董事长、潮梅自治总会会长、饶平陈氏家族自治会长、粤东公路局长、广东高等法院东区分院长、分陕道尹、梧州市公局安代局长、汕头市警察局局长、火宅僧、汕头密教重兴会理事长等职。著有《广东通志·列传》《广东通志·资料》《南澳县志》《饶平县志补订》等五十六种著作,现将祖父五十多年前至九十多年前从未发表之部份诗文陆续于读者赏阅。

诗词著作部份藏于广东汕头韵古楼、隆都大巷招抚第、诸暨县枫桥镇原属下学生张宗骞少将同其内兄骆雨迨家中,能否存于世间,经灾厯劫传至几时听诸造化。(作者原意注)

陈梅湖公之孙陈端度恭摘抄整理并恭代转贴于山西太原



曲阜林廟展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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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半佛半神仙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