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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作恶,罪不在我? | 科学人 | 果壳网 科技有意思

 h阴晴雨 2016-03-03

1961年的初春,耶路撒冷。一场轰动一时的审判正在进行,受审者是“纳粹刽子手”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lchmann),他也是二战中臭名昭著的“最终解决方案”的主要负责人。当庭审画面通过电视机跑进千家万户的客厅时,人们却失望地发现,艾希曼并不是个心理变态,他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甚至在不少人眼里还是“亲和”“认真”的。面对控诉,艾希曼皆以“一切都是服从命令”辩护[1],在当时舆论普遍将“服从命令”视为艾希曼逃避责任的托词。


“一切都是服从命令。”成为艾希曼的辩护词。图片来源:remember.org

也是在这一年,一位实验观察者在亲临某次实验后,做了如下描述[2]

我看到一位成熟稳重的商人进入了实验室,他面带微笑,充满自信。但在20分钟内,他就变得痛苦不堪,说话结结巴巴,很快就近乎一种神经崩溃的状态。……有时,他自言自语:“噢,上帝!让我们停止吧!”然而,他还是服从主试的要求继续进行,直到完成所有电压等级(去电击学生)。

这位观察者目睹了超过一半的成年男性,在实验者命令下电击一名犯错误的“学生”,甚至在“学生”疼得叫唤、猛锤墙壁,嚷嚷着自己心脏快受不了时,他们也没有放弃服从实验者的命令,直到电压升至不能再升的450伏。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他们是工人、商人,或是专家和杂货店老板。

这项实验,便是日后蜚声学界的米尔格拉姆服从实验[3]


斯坦利·米尔格拉姆和他的权力服从研究。图片来源:genocide.leadr.msu.edu

斯坦利·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通过实验,在事实层面上证明了胁迫对人们作恶倾向有促进作用。服从倾向如此强烈而根深蒂固,它抵消了道德、伦理甚至是同情。在它的指挥下,连最普通的人都会去电击素不相识的人。因此,“一切都是服从命令”可能不仅仅是一种托词,或许处在这种情境之下的人们,认知的确会发生某种变化,以致做出诸多违心之事。

近日发表在期刊《当代生物学》(Current Biology)上一篇论文[4]探究了这种可能性。伦敦大学学院认知神经科学研究所的帕特里克·哈葛德(Patrick Haggard)和他的同事一起设计了一套实验,试图揭示“受胁迫”这件事对人造成的影响,可以帮助人们重新认识服从效应。

在这项被科学评论家称为“现代版服从实验”的研究中,研究者发现:胁迫之下人们会有一种“自我开脱”的感觉,就好像服从命令带来的“恶果”和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胁迫之下,如何决策?

研究者总共招募了60名女性被试(为避免性别效应,故选择单一性别),所有被试均两两配对,面对面进行实验。在每轮实验中,都有一名决策者和另一名“受害者”,决策者可以根据实验要求自由地选择是否攻击“受害者”,而这两个角色由两名被试轮流扮演,如此可以让所有人确信,自己的攻击行为是真的可以给对手造成伤害(在米尔格拉姆的实验中,被电击的“学生”是由演员假扮的,因此很多被试并不相信自己会对他人造成真的伤害,这也是该实验经常被诟病的地方)。

此外,实验还为决策者提供了两种攻击模式:一种是“掠夺”,两名被试都有初始资金20英镑,如果决策者选择攻击则可以从“受害者”那里夺走5便士;另一种是“电击”,如果决策者选择向对手施予令人疼痛的电击,则能获得5便士的额外收入,如果选择不电击,则没有收入。

在实验过程中,还有一位研究者在场,她可能会胁迫决策者做出指定选择。在一半的情况中,研究者会向决策者下达命令,比如“你现在必须拿走她的钱”“下一轮不要选择电击”……而在另一半的情况下,研究者则将注意力远离决策者,任由她们自由选择。

决策者(AGENT)和“受害者”('VICTIM')如图面对面进行实验,决策者可以选择攻击或不攻击“受害者”。在一半情形中,研究者会像上图所示,向决策者命令下一步的选择;而另一半情形如下图所示,研究者将注意力远离决策者,任由她们自由选择。图片来源:参考文献[4]

当决策者因胁迫而做出了违心的选择时,她们在认知上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命令之罪,与我无关

研究者关注了其中一个重要的变化——涉入感(Sense of agency)。涉入感是指人们对是否控制自身行为的无意识感受,涉入感越低,当前行为结果就会被知觉为于己无关。结果发现,当选择是因服从研究者的命令而做出时,决策者会有更低的涉入感,也就是说此时“行为-结果”之间的心理距离被拉大了她们会错误地低估自己施予的行为与其结果之间的联系。这种影响发生在认知(心理)层面上,人们难以在意识中觉察。研究者发现,无论是在“掠夺”还是“电击”模式中,这种效应都同样显著。


研究中,涉入感采用通行的意向捆绑范式进行测量。在每次选择后,决策者都会听到一个在200-800ms内随机呈现的“滴滴”声,之后决策者需要估计“选择-声音”之间的时间距离,估计的时距越短,则说明行为和结果捆绑得越紧密,即涉入感越高。左图和右图分别是“掠夺”和“电击”模式下,决策者自由选择(黑色)和在胁迫下选择(灰色)时估计的时间距离。图片来源:参考文献[4]

值得一提的是,每名被试在操作前还进行了大五人格(Big Five)测试和共情(empathy)测验,结果胁迫对涉入感的削弱作用并不受人格、共情心的影响。换句话说,无论是心理变态、正常人,还是充满同情心的小姑娘,在胁迫之下都同样能体会到这种“非我之罪”的感受

在另一个独立实验中,哈葛德等人又招募了22名女性,让她们佩戴脑电仪重复上述实验。通过采用事件相关电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技术,研究者发现:当决策者因服从命令而做出选择时,她们头皮上会出现更低的N1波(一种负波)。哈葛德教授认为,这种低负波反映了决策者的大脑此时没在处理相应的行为结果。此前,研究者就发现行为的自由程度与头皮上负波波幅成正相关[5],这项实验的结果支持了这一认识。

托词与理由之间

从这项研究上看,“一切都是服从命令”可能不完全是托词,“命令”会降低涉入感,让人们觉得自己的行为与结果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因此才让受胁迫者拒绝为这些结果“买单”。从另一个角度看,这项研究还宣示着,在权威者下达违背良心的命令时,人性的作用看起来受到了限制。伴随着涉入感降低的是愧疚和责任的丧失,“艾希曼”们也就越来越容易将杀人越货看成是例行公事。

然而值得强调的是,这些结果并不能使“我只是服从命令”成为为罪恶辩护的正当理由。虽然“服从命令”引起的认知变化(涉入感降低)似乎能使胁迫人们做坏事变得简单,但这并不意味着“艾希曼”们可以将责任完全推给“命令”。学者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在旁观了对艾希曼的审判后,提出了“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的观点[1],即在环境变坏的时候,你却不假思索地跟着环境往下跑,虽然没什么不妥,但这也是一种罪。就像艾希曼本人,虽然执行首长的命令标榜了他作为军人的天职,但鉴于整个纳粹的行为都带有明显的反人类性质,“顺从”并不能作为犯罪的正当理由。

哈葛德教授的这项研究并不是旨在证明我们在胁迫面前束手无策,相反,这些结果告诉人们,服从行为与心理之间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中复杂。哈葛德也给出建议,我们需要更多地关注法律与认知神经科学之间的联系,如此才能从人性上制定与之契合的约束机制。

(编辑:Calo)

参考文献:

  1. 汉娜.阿伦特[美]. (2003). 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伦理的现代困境. 吉林人民出版社.
  2. Milgram, S. (1974). Obedience to authority. New Work: Harper & Row.
  3. Miyoshi, S., Shimizu, S., Matsushima, J., & Ifukube, T. (1963). Behavioral study of obedience. Journal of Abnormal and Social Psychology, 67(4), 371-378.
  4. Caspar, E., Christensen, J. F., Cleeremans, A., & Haggard, P. (2016). Coercion changes the sense of agency in the human brain. Current Biology, http://dx./ 10.1016/j.cub.2015.12.067
  5. Filevich, E., Kuhn, S., & Haggard, P. (2013). There is no free won’t: Ante-cedent brain activity predicts decisions to inhibit. PLoS ONE 8, e53053.

文章题图:remember.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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