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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乡,木匠都被称为“博士”「有故事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6-03-05

木匠张博士

by 铁新

在我的家乡赣西地区,木匠都被称作“博士”。这个称谓源远流长,无从考证。大概木匠技术拥有非同一般的内涵,因此赢得百姓的尊称吧。


一直以来,木匠都是农村一行很吃香的手艺,几乎在所有人家竣工酒宴上,都是坐上席、头席。它不像泥瓦匠,出工不是日晒就是雨淋;也不像篾匠整天蹲在地上干活,手冷脚麻,两手篾刺。至于剃匠、豆腐匠,就技艺上讲,似乎不值一比。


木匠是门真正技艺工种,与数学、几何、力学、艺术等密切相关,是很需要些聪慧头脑的。因此木匠师傅在选徒方面较严格,不仅要人品好,经得住各种考验,在聪慧精明方面,更被视为重要指标。想学的人不少,师傅总是左挑右拣,被选上的弟子往往凤毛麟角,这造成农村木匠师傅比其它艺匠人数更稀少。一些敌不过人情纠缠而免强收下的资质平常的学徒,往往难达到一流水平。有的成了庸匠而少有人请;有的无法独立行艺而被迫改行;有的学徒学不到一、二年就中途退却,自认不是做'博士'的料。


—般有志于做木匠这门手艺的人,经师傅答应选定,要经过上礼拜师,承诺艺学三年。有些思想传统些的老师傅,会要求置办拜师酒宴,请几个名望之人或同门师傅赴宴作证,以示正式拜师收徒。


师傅收徒后就变成为师父,顾名思义,师父的家就如同自己的家,徒弟大部分时间都跟师父在一起,干活、吃饭、甚至睡在师父家里。徒弟要有眼前见识,帮师父做家事农事。譬如扫地、挑水、农忙种收等等。一切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师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三年的时间不算短,其间免不了有师父的故意刁难,免不了有干活失错而致的严厉呵斥。有些师父不直接说教,往往话里有话,全赖徒弟灵敏。譬如在东家吃饭,徒弟的饭碗饭堆得太满,师父会在饭桌上一个劲地喊徒弟,喊得徒弟莫明其妙,尴尬万分,师父才看着徒弟说,原来你在山背,怪不得听不见!诸如此例的事情很多,聪明的徒弟很快惊悟,并收获许多匠行的规矩,自此成就一生的好修为。


学艺还不像读书,老师会一道题一道题给你说明,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给你讲解。你得八面玲珑、心明眼亮自己琢磨。学徒开始给做的活,都是些零碎的、脏重的活,一点头绪、一点意思也没有,又不清楚活要做成什么标准,往往一根木料拿在手里左右不是,就像老虎面对缩成一团的一个刺猬,无从下手。师父似乎又故意不管你,让你瞎弄,还骂你,让你窝着一肚子火,感到想学成师父的手艺,似乎是遥遥无期不可思议。性格不那么温和的师父不仅骂人难听,还动手打人。似乎想把他自己当年学徒时所受的委屈所蒙的难,一点一点发泄在自己授徒的身上。


其实经历过学徒出身的人都明白,这就是磨练。就象一块铁,须经过熔烧,锻打,淬火的过程,才能成为一块钢、一块好钢。虽有某些机缘巧合,但真正的手艺是做出来的,练出来的。从一根木料的选材、墨直、刨削,到榫卯的缝合制作,都深藏精细的学问和历练的成因。学徒得从每件小事、每个环节开始经历,直到思想开窍,基本功娴熟,师父才会在某个关健时刻、节点,或一时高兴或一种责任,给予一些点拨,一些真正意义上的'秘诀'传授。往往还摆出一副恩施的表情。当然徒弟也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方能听得懂师父的“秘诀'。徒弟也往往一副诚惶诚恐的感激神情,品尝到一点学艺的甜头。悟性高的学徒方知师父的良苦用心,因而更敬仰师父,并坚定做这个行当,做这门手艺的决心。


我自小就喜欢钻到做木工活的地方去玩,我相信最初是那散发浓浓木香的一圈圈、一堆堆的刨花的吸引。钻进刨花堆里打滚,头上、身上粘满零乱的木屑如浓郁的木香;像天女撒花一样抛撒锯沫;偷师傅的锯子,学模学样锯木头;捡一块三角板头当枪使。我一去,做活的地方便被弄得乱七八遭乌烟瘴气。少不了穿开档裤的屁股挨几下不重不轻的板子,受几句拿腔作势的恐吓。可是谁怕谁呢。有一次张博士在邻居家做活,一个墨斗放在案桌上,那墨斗漆着乌漆,整个掌木雕成一只麒麟,眼珠突鼓,身披鳞片,背上插着一把大刀样的划笔,威武神奇。从厅堂采光天心射来的阳光,把墨斗麒麟映得金壁辉煌,熠熠如生,反射出一种迷人的神秘光彩。


我目放精光,爬上凳伸手就抓,下来时摔了一跤。墨斗被甩到张博士的脚边,一团乌黑的东西从墨斗里窜了出来,把张博士的一只布鞋和一截木料弄得墨黑,大刀划笔叉成两半,好在墨斗结实,没有摔得分离。好脾性的张博士,这下也动了真气,在我嫩屁股上印上一个大巴掌印。父母赶来向张博士赔不是,告诫我:这个东西真动不得,这是他的祖师爷啊!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木匠师傅的墨斗在他们心目中地位是很高的。它就是鲁班祖师爷的灵位,是师父的象征。一般徒弟都不能乱用。


它又是公正的化身,驱邪的神器。争吵评理的场合,端出墨斗,大家马上鸦雀无声;重大的社事祭祀,也常常请出墨斗,用红布盘托着,置于祭案,郑重肃穆。—些人家的小孩中了风邪,不得其法,也总恳请道行高的师傅来作法事。师傅拿着墨斗对着孩儿,用划笔隔空划来划去,口里念念有词,突地猛喝一声,解除邪秽。又拿张红纸,在上面左圈右画,画出一堆像字又不像字的符号,叫孩子家人贴到门楣,或者夹在红布带里,挷在孩子的身上。


那时我的父母笑着对张博士说,这孩子与您有缘,您在哪做活,他就在哪捣蛋。今天就算拜您为师了,等他长大跟您做博士好了!张博士摸看我的屁股,只是对我微笑,慈祥的目光里夹着歉意。小孩子最健忘,一转眼又扑在美妙的刨花堆里。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母多次给我讲述张博士称道的为人和精湛的技艺,以及甚称传奇的人生经历,并说让我以后跟着张博士去学手艺,但始终没能如愿。一来我越长越叛逆,父母希望我去实现的,我偏反感,我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二来等我长大时,张博士也老了,早已断了授徒之心。不过少年儿童时期的乐趣,以及父母曾经的唠叨,还是让我很关注喜欢木匠这个行业。仍然可在渐渐远去的故事里,捡拾几份欢笑,也在像张博士一样老去的行当里注入几丝忧愁。


      作者:铁新

  投稿时间:2016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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